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拚版遊戲(下)

(2008-01-08 05:41:39) 下一個
拚版遊戲(下)




女人肚子大了,脾氣也隨著大了。她父母簽證沒簽出來,好像也成了我的過錯。我安慰她實在不行我們先找個保姆。沒想到這句話居然捅了馬蜂窩,她機關槍似地朝我吼道:“我爸爸媽媽來不了是不是正好隨了你的意?瞧瞧,你情願找個保姆也不希望我爸爸媽媽來!”

我終於知道了什麽叫做“不可理喻”。我悶不做聲也成了罪狀,她挺著肚子,偉岸地豎在我麵前,像控方律師對我窮追猛打:“當初追我那陣子,一個晚上都要打幾個電話,一說就是幾個小時,這才多久就和我沒話說了?!”

我望著她的肚子,忍了沒說話,我想我肚子裏那股無形之氣要是鼓起來,體積不會比她肚子小。

如果我繼續站在她麵前,我不知道我的肚子會不會爆炸。為了不讓肚子爆炸,我隻好跑到車庫裏去。車庫很小,勉強容得下一輛車,我側著身體在車庫裏艱難地鑽來鑽去,從車頭繞到車尾,衣服上蹭了不少灰。後來我靠在車屁股上,手撐在車庫門上,抽了一隻煙,抽完一隻又抽了一隻。如果不是煙盒空了,我也許會一直抽下去。

我進了屋,她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我走上樓,發現她坐在臥房的地上,麵前攤著許多紙片,我知道那是“飄”的拚版。一個孕婦居然無聊得玩起拚版,這讓我有些內疚,我對她的氣消了一大半。我站在門口說:“我們還沒看閣樓呢,看看上麵有什麽寶貝。”

她稍微矜持了一下,一手扶著肚子,一手撐著床沿準備站起來。我跑過去把她攙起,她白了我一眼說,這還差不多。

我拉下梯子往上爬,她扶著梯子說:“小心點,聽到沒有。”我回頭做個鬼臉:“沒聽到,但我會小心的。”

閣樓上的東西還真不少,看來琳達匆匆忙忙忘了收拾閣樓。我很高興,頗有得了意外之財的喜悅,我喊道:“嘿,這上麵東西還真不老少!”她激動地問:“快說都有什麽呀?”

 我挑大件清點:“唱片機一台,舊電視一台,以後咱們開博物館用得著。有兩個塑料筐子,裏麵裝了許多衣服,嗯,這兩個筐子眼下就用得上,放要洗的衣服正合適。”

 她在下麵應道:“太好了,省得咱們去買了,快說還有啥?”

 “喲,這還有三袋布娃娃,這下我們兒子連玩具都不用買了。”我探頭宣布道。她手捂著肚子還試圖作跳躍狀,說:“快拿下來快拿下來,讓我先玩玩。”我便把三隻裝著布娃娃的塑料袋順著樓梯滑了下去。瞧著她那幅高興勁,我覺得這個快當媽的也是個娃娃。

樓梯口右邊牆的一側整整齊齊摞了兩排紙箱,大大小小一共三十八個。我心想,這會是什麽寶貝呢?我端起最外麵一隻紙箱,很輕,差點害得我摔倒,因為我預備了很大的力氣。

打開箱子,我驚訝得合不上嘴:裏麵全是拚版,更令我吃驚的是,最上麵的拚版是“飄’,和我的那個一模一樣,而且已經拚好了,拆成八片放在盒子裏!我又挑了幾個箱子查看,不出所料,裏麵也都是拚版。

她問:“你在幹什麽呢?一點動靜都沒有。”我說我就下來了。

我端著那盒裝有“飄”的箱子走下樓梯,對她說猜猜看,裏麵有什麽?

她興致很高,猜了七八次。我把紙箱打開來,她有點失望,說這家人怎麽這麽無聊啊,買了這麽多拚圖。我說這叫多啊,上麵還有三十七箱哩!她想了想說,這家可能是做拚圖生意的吧?

我把箱子裏的拚版一個個拿出來,這一箱一共有二十五盒,每一盒都不一樣。我說房主不可能是做這個生意的,因為每一盒都不一樣。她摸了摸肚子說:“這應該是那老頭的東西吧?這老頭可真夠無聊的。”

聽琳達說她父親死於心髒病,看來這個心髒不好的老人幾乎沒有什麽戶外活動,也可以說連室內活動都沒有--除了一門心思拚圖。我估計那些箱子裏的拚版加起來恐怕上千,這個老人化了多少時間在上麵啊!我想起自己當初拚“飄”的情形,注意力高度集中,兩個小時下來我眼都花了,那確實是殺時間最有效、最簡單的方式,隻是,就像她說的,太無聊了。可以想象,這個老人孤獨到了極點。他必定是個拚版高手,就像茨威格筆下的囚犯成了象棋高手一樣。像他這麽熱衷於拚版的人不可能不關注拚版電視大賽吧?說不定他還是得過獎呢!

後來我花了幾天時間尋找老人是否參賽的蛛絲馬跡。我就從那一箱箱拚版著手,逐個檢查。看著我把箱子搬上搬下地折騰,她笑我是不是中邪了。我說我隻是太好奇了,太好奇也許就是中邪了。

我一無所獲,隻在的盒子底部發現一行字,大意是一個破碎的世界,無論怎樣複原,裂痕仍在,隨時都會再次破碎。這句話挺有哲理的,而且用來描述拚版很形象,拚起來的圖,拿起來稍不小心就散架了。我的至所以一直沒有拚好,除了技巧不夠,有時就因為拚好的部分被碰散了,我的耐心也散了。想到他和琳達的關係,我在這句話裏讀出了深深的隱痛。他和女兒到底怎麽了?這個疑問再次浮上我的心頭。

我沒有找著什麽線索,她在那些布娃娃身上倒有所發現。每個布娃娃的商標後麵都用記號筆寫了字,簡單的數字,“1”,“2”, 3” 之類的,有的數字後麵加了個字母“Y”。起初我們不明白是什麽意思,直到看到一個大白兔的標簽上寫著“LINDA5 YEARS” 時我們才恍然,原來那些數字表示年齡,這兩大袋子的布娃娃都是琳達兒時的玩具。我們找出了數字編排的規矩:歲數不同,記號的顏色也不同;屬於某個年紀的娃娃們有個總標簽,比如“LINDA 1 YEAR” ,其它的就簡寫成Y” ,都是用綠色筆書寫。布娃娃一共有六十二個,一到十歲。

我們坐在布娃娃中間,彼此看了對方一眼。她說:“真讓人感動,這老人太細心了,女兒的玩具保存得這麽好。你以後也要向他學習,把我們孩子的玩具都收藏好,以後傳給我們的孫子、重孫,子子孫孫一直傳下去。對了,你不是說他們父女關係不好,老死不相往來嗎?看上去父親很愛女兒的呀!”

我用手指在她額上戳了一下:笨呀你,他們以前關係好唄,就是說琳達有個快樂的童年,後來發生了變故……說到這裏我停住了,我突然想到那些記號肯定是後來編排的,如果是當年隨手寫下,絕不可能這麽係統。

我對她說了自己的想法,她說:對呀!他的記性實在太好了,六十多個玩具他居然清清楚楚記得是女兒多大時買的。她把兩個不同數字的標簽放在一起比對,我們都能看出筆跡一樣清晰,不像是很久以前的。

她把布娃娃一個個放回袋子,我問:不留一兩個玩玩?她說:“不了,咱們把它放回去吧。如果能聯係上琳達,把這些布娃娃都給她寄去。我就不明白,跟自己的父親有什麽坎過不去,至於終生不見嗎?”

我想起琳達那張被淚水打濕的臉,說:“她懊悔了,可惜都太遲了。應該可以聯係上她的,我有她律師的電話,應該找得到她。”

律師聽了布娃娃和拚版的故事之後,終於給了我琳達的電話,他說:先生,我相信你在做一件好事。我把客戶的電話給你是錯誤的,但我相信我沒錯。他這句繞口令一樣的話讓我對律師的印象一下子好起來,他們也有血有肉。

晚上給琳達打電話前,我和她先彩排了一下,想著如何措辭才合適。她笑著說:你幹嗎緊張?你又不是去推銷玩具和拚圖。我說:我才不緊張呢!

撥號碼時,我深深地吸了口氣。鈴聲剛響,那邊就提起了話筒,琳達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異樣,好像得了重感冒。我剛報上名,她就說:律師已經告訴我大概了,謝謝您,非常感謝,我想最近就去把東西領回來,您方便嗎?我說:我沒問題,您隨時來都可以。隻是那些東西要帶走不太方便。琳達沉默一會,說:我,我樂意給您報酬。

我有點火了,這老美怎麽啥事都往錢上扯?我說:您誤會了,是東西太多,主要是拚版,有三十八箱。她肯定把理解成了,說:噢,是很多,兩個行李箱應該放得下吧?當聽我說那三十八箱裝有上千盒拚版時,她肯定被這個龐大的數字驚呆了,沒說話,但我聽得到一絲壓抑的抽泣聲, 抽泣最終變成了哭泣,她站在我旁邊都聽見了。我看到她的眼中也有淚水,我輕輕地牽起她的手。

過了許久,她才哽咽著說:對不起,謝謝您提前告訴我。我想我會租一輛搬家車把它們運回來,它們對我很重要。您知道嗎?我小時候很愛玩拚版。我和父親的關係惡化也是因為拚版。十歲那年,父親給我買了個芭芘娃娃圖案的拚版,很漂亮,芭芘的身上還灑著發光的金屬粉。我拿到廚房給媽媽看,媽媽正從爐灶上端起一鍋湯,瞄了一眼說真漂亮,和我們琳達一樣漂亮。我跳呀跳,拚版從我手上掉下了,把媽媽絆了一下,那鍋湯灑了,潑到拚版上。我大哭,媽媽以為我燙著了,伸手抱我。我一把推開了她,跑了出去。我跑到離家不遠的小樹林裏,越想越傷心。我看到爸爸、媽媽先後跑出來找我,我躲著不應他們。爸爸起初並不著急,還和媽媽打賭說我晚餐之前一定會自己跑回來。他這麽說,我偏偏就賭氣不回去。他們找不到我就進屋了,過了一會又跑出來叫我。天黑了,爸爸、媽媽真的急壞了,兩人分頭找。媽媽邊跑邊叫著我的名字,聲音都變了。那時我也害怕了,準備走出去,就在這時候,一輛車開過來,車速並不快,可媽媽竟然不知道躲閃,一下子被撞得飛了出去。媽媽就這麽去了。您可以想象我有多麽難過多麽內疚。父親沒有罵我更沒有打我,媽媽去世後他很少和我說話,就好像沒有我這個人一樣。我很怕他,他看我一眼我心裏都會咯噔一下。我上中學時,父親再婚,兩年不到又離了。上大學是我的一個解脫機會,最好的大學對於我來說就是最遠的大學,我選擇了加州。父親為此大發雷霆,威脅不給我生活費。我沒有和父親吵,留了張紙條就走了。還沒到加州,在飛機上我就開始想念父親了,可我明白,如果我回家,我照樣不能和父親融洽相處。距離為思念提供了一個借口,可現實並未因此改變。我希望我能為父親做點什麽來彌補一下我當年不可彌補的過錯。我暑假時打兩份工,賺的錢付一個學期的學費足夠了,課餘再打點散工生活費用也不用愁。父親寄給我的支票我從沒去兌現,我對他說我獨立了,能夠養活自己。父親後來就很少給我寄錢了,而我因為假期在學校打工一直沒有回去看他。有年聖誕節,我給父親買了一把很高極的剃須刀,它花掉了我半個月的生活費,可父親把它退回來了。這把剃須刀把我和父親間若有若無的聯係剪斷了。我沒有料到高中畢業的那次離家竟然成了我和父親的訣別,我有十二年沒有回去了,總想著什麽時候回去看看,可總是一拖再拖,一直拖到父親病危,等我趕到醫院跪在父親床前,父親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他變得我根本認不出來,才六十二歲啊,看上去卻有八十二歲,父親在我心目中還是五十歲的樣子啊。”

琳達旁若無人地述說著,後來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向我道歉。我說:“我該謝謝你才是,你讓我明白了很多東西。”

放下電話,她問我明白了什麽,我說:“這是一個關於愛的故事,很苦惱的愛。父親在無言中祭奠妻子卻傷害了女兒;他愛女兒,也許他自己都意識不到有多愛,那一千多個拚版與其說是打發時間,還不如說是懷念童年時的女兒。他們彼此傷害著對方,卻又徒勞地愛著對方,這真是一個悲劇。”

她歎了口氣,沒說什麽。我扶著她:“快去躺著,站半天了。”她躺在沙發上,我坐在沙發扶手上用胳膊枕著她,我說:“明天我給領館寫封信,告訴他們你爸你媽根本不想移民,就是想看看自己的女兒,他們也太不近人情了,幹嘛呢這是,拿恐怖分子沒轍,把警惕性放到中國的老頭老太身上,這不有病嘛?”她笑了,說:“有用嗎?”我拍拍她頭:“有沒有用咱們不知道,咱們盡力就是了。”她想了想說:“要不,讓你爸你媽去簽吧?我爸我媽被拒了一次,第二次也未必簽得出來。”我說:“咱們房子太小,要是四個都出來了,住不下。你生孩子,你媽在身邊你心安,我也心安。還是先讓你父母去簽,我就不信簽不出來,兩次不行就三次,三次不行四次,隔三差五就露個麵,非讓他媽的簽證官慚愧不可。”她看著我:“謝謝。”我在她腮幫子上捏了一下:“咱倆誰跟誰呀!”

琳達六天後來到她從前的家。我們讓她把閣樓上的舊物都盡可能帶走,反正她租了一輛搬家用的卡車,有的是地方。和我們分手時,琳達說:“祝福你們全家!”她說:“也祝福你們全家。”琳達有些黯然,說:“我們家隻有我自己了。”

真是巧了,當天晚上我們接到國內來的電話:她的父母簽了出來!

她那個高興啊,興奮得根本睡不著覺。我說:“我們幹點什麽吧,明天不用上班。”她說:“我們把那個‘飄’的拚圖拚好吧!”我心裏想的正是這個。

我原以為可能要很長時間才能拚完,沒想到才兩個小時不到就全拚好了。她說:“我們把她掛起來吧,挺好看的一張畫?”我說:“一掛不散了?”

她在額頭上戳了一下:“笨呀你,用膠帶在背麵粘上不就行了。”

於是,我們臥房的牆上在深更半夜裏出現了一幅畫。我們在費雯麗和蓋博的注視下相擁而臥。她睡得很香甜,嘴角還帶著笑,大概是夢見和父母歡聚一堂的美景了吧。我卻睡得不太踏實,我老擔心我頭上的那副拚版散了,那四千個瑣碎的小碎片能把我們兩都給蓋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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