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魁北克

魁北克人是加拿大人中的異數,近半數公民讚成獨立,年輕人尤甚。每年6月24日的”國慶節” ,隻要你到亞伯拉旱平原,便立刻能感受到他們要求獨立的狂熱氣氛,”魁北克萬歲!”的口號一呼百應。魁北克人還有高非婚同居率,高分居率以及公開的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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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跑步進入“共產主義”

(2009-01-23 16:38:01) 下一個

6 跑步進入“共產主義”

 

中午,中隊文書送來一個新教養員,長著一身蠻肉,粗黑粗黑的。他走進宿舍旁若無人地把肩上的行李卸下來扔到指定的炕頭上,睜著一雙充滿仇恨的血絲盤繞的大圓眼環顧了一遭。中隊文書剛出門,他就大喊大叫起來:“憑什麽把我押到這鬼地方來,我要上告……”一邊嚷叫,一邊奔了出去,大概是去追送他來的人。

我們一個個噤若寒蟬,誰也不敢議論這一離奇的突兀事件。在教養所裏何曾見過如此膽大妄為的人!我們這些教養員隻能低首下心眾口一詞地宣稱自己有罪,都要以感激涕零的虔誠態度感謝黨和政府的寬大處理,對我們是一種挽救。即使像我和果澤生這樣的朋友,在私下裏談話,彼此也不敢吐露半個“冤”字。

下午出工,隊長和兩個武警把那人押到工地上來了,我們全體被集合起來,隊長宣布:“這個新來的不認罪,不服管,要當眾處罰,也給那些口是心非不誠心認罪的作個榜樣。”

處罰的辦法是“大筐壓”,隊長從別的小隊選來兩個身強力壯的彪形大漢加上果澤生三個人輪流和那人抬大筐。隊長挑了兩個新筐,命令裝筐,裝得冒了尖,摞在一起,用一根又粗又長的杠子抬,叫那人台前杠,讓一個選來的健將抬後杠,雙筐擺在緊靠那人的腳後跟剛碰不到的位置上,隊長一聲大喝:“抬走!”那人居然晃晃悠悠地抬起來了,艱難地蹣跚著。我估計兩筐石頭至少有300斤的重量幾乎壓在他一個人的肩上。一趟走回來,那人已經像從湯鍋裏撈上來的一樣,滿頭滿臉滴滴嗒嗒地流汗,頭上蒸騰著白氣,臉變成了豬肝色。第二趟,隊長叫在雙筐上再加一筐。3筐石頭摞起來的高度快與肩平了。那人咬著牙抬了兩抬沒能抬起來,再一努勁兒,一口鮮血噴出來,他一頭栽倒了。幸虧那一摞筐沒有倒,否則筐裏的石頭倒出來會把他砸死的!真是驚心動魄的一幕,我情不自禁地籲出一口氣。那人被兩個武警架走了。收工後,不見那人回來,他扔在炕頭的行李也不見了。大家猜測一定是關進了“嚴管隊”。

嚴管隊是教養所裏的監獄,設在宿舍大院外邊右側的半山上,高牆圍著,鐵柵欄門上經常掛著大鐵鎖,還有武警站崗,高牆上布著鐵絲網,儼然是一座戒備森嚴的監獄。有一天,我望見嚴管隊出工,有十幾個人,排成一路縱隊,有半數人蹚著鐐,前後都有武裝看押。我看見了那個人,一張大圓臉變成了驢臉,更黑了,腰也不那麽挺直了,脖子卻還梗梗著,眼睛依然露著凶光,他腳上的鐐似乎比別人的更重一些,步履十分艱難。不過五六天的時間,人就大大變樣兒了!俗話說:“光棍不吃眼前虧”,他何必一定要以雞蛋去碰石頭呢?我為他惋惜!

 

有兩個月沒歇大禮拜了,好不容易又到了一個大禮拜,大家都盼著能休息一天,但是吃過早飯,要命的哨子就吹響了,說是全礦區集合聽報告。也算是差強人意,總比加班去抬石頭強得多。

作報告的是所部的一個科長,中等個兒,瘦長臉兒,卻長了一個又肥又圓的酒糟鼻子,別看其貌不揚,講話倒很生動。他講:形勢一片大好,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全社會大煉鋼鐵,連國家副主席宋慶齡的窗下都建起了煉鐵的小高爐。鋼鐵生產要超英國,趕美國。全國城鄉都已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太平盛世光景,各家各戶把門窗上的釕銱也拆下來和鎖鑰一起都送進了煉鐵爐,就是極好的證明。農村首先跑步進入共產主義,成立了人民公社,吃公共食堂。我們中國就成了世界上唯一的一個吃飯不花錢的國家。這樣就解除了“半邊天”的家務勞動,可以和男子一樣全力以赴地參加共產主義建設,實現了真正的男女平等。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國家像我們這樣實現了真正的男女平等。吃食堂,家裏不用起夥了,鍋、勺、鏟、刀之類的鐵器都沒用了,也都當了煉鐵的原料。城市裏先進一點的街道也開始建立公共食堂,“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共產主義已經展現在我們眼前了……

科長講得眉飛色舞,我們這些教養員聽得熱血沸騰。下午座談討論的時候,人人振奮,紛紛表態:要快馬加鞭地改造自己,以迎接偉大的共產主義,為共產主義盡一份綿薄之力。社會主義似乎已經是過時的黃曆了。

正在大家興高采烈地表態的時候,中隊長插進來一個主要的座談內容:讓大家討論糧食定量問題。他說:“現在老百姓對教養所很有意見,全國上下都在節約糧食,老百姓的定量不過20斤,教養員卻吃五六十斤,犯了錯誤犯了罪的人,反而受到優待,這不是鼓勵犯罪嗎?所以你們的定量一定要減下來,否則不能平民憤。這也是對你們的一次考驗,減不減,減多少,都表現著你們改造的誠意和覺悟的程度……

我們這些還經常和饑餓相伴的人,聽了隊長的訓話,一個個蔫了,看來共產主義這碗飯真不容易吃啊!為了表現好,首先要挨餓。我想起了古人雲:“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誰敢不減?大家紛紛表態,大幅度地降自己的定量,果澤生自報30斤,不少人降到了20斤,我向來是全小隊定量最低的,顯然不能停留在20斤的水平上,狠了狠心,我自報了15斤。

隊長滿意地表揚了大家的積極性,並說:“定量減下來後一定吃不飽,夥房裏給大家準備野菜補充。”

從第二天開始,我們的夥食大大變樣了,主要糧食是地瓜麵,偶爾吃一頓玉米麵,蒸成了所謂的“增量窩頭”,就是大量地增加窩頭的含水量,玉米麵先用水泡,泡得幾乎每一個澱粉粒兒都吸足了水分脹大了,然後再蒸,蒸成的窩頭都拿不成個兒了,吃起來像嚼爛泥巴,沒一點兒糧食味道。接著又發明了“無糧澱粉”,就是把玉米棒子心兒在粉碎機上粉碎之後摻上地瓜麵蒸窩頭,粉碎後的棒子心兒不能成粉末狀,依然是帶棱角帶刺的柴火,能把舌頭和咽喉拉破,實在難以下咽。此外每餐都蒸幾籠野菜,可以隨意取用。第一頓野菜我們都盛來試著吃,以後就不再敢嚐試了,那哪兒是什麽野菜,分明是野草,不是嚼不爛,就是有令人作嘔的異味。據說已經發明了“人造肉”,不久就可以用來改善生活,不過始終不曾露麵。

我的定量降到15斤,每天隻有半斤地瓜麵,如果整天躺著睡覺,也許能勉強維持生命,然而我們的重體力勞動絲毫沒有減輕,將如何支撐下去?我感到了恐慌。定飯的時候,發現別人大都超支定量,我受到了啟發,對,先顧眼前,不能一開始就把自己餓死。於是我按一天6兩定飯。就在我超支定量的第一天下午,我暈倒在工地上了,隊長命果澤生和一位姓翟的把我扶回宿舍。翟說:“你是餓的。”他把他珍藏的家裏寄來的花生餅(榨過花生油的油渣)掰了一小塊和一角地瓜麵餅子送給我,我慢慢地嚼著那珍貴的花生餅,覺得是有生以來不曾吃過的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了!

教養所的領導幹部中畢竟還有頭腦清醒的人,大概覺得如此克扣糧食是要死人的,也一定要減產,死人事小,減產可是大事,正在全國“大放衛星”的時候,教養所出現減產情況,不僅影響他們的升遷,恐怕頭上的“烏紗”都難保了。於是時間不長就給我們增加了定量,我的定量提到了30斤。總算可以勉強維持了。

就在那個期間,我聽到了一位也是青島來的教師的噩耗。據說是他的家屬來探望他,帶來了一些食物,他餓得失掉了理智,吃了過量的食物,胃破裂而亡。我能想象出他臨終時的可怕景象。我們剛從清水泊轉移到王村的第一天,吃飯不定量,同屋一個姓杜的壯得像頭牛似的小夥子,貪吃了過多的玉米麵窩頭,飯後就嚷胃痛,雙手捂住胃口扒在炕上呻吟,一個勁兒地打嗝、放屁,眼睛裏不住地流淚,嘴角上直冒白沫。夜間他的胃痛越來越嚴重,大聲哭喊嚎叫了起來,那聲音淒厲而慘烈,就像一個受重傷的垂死的野獸的哀嚎一樣,使人聽了毛骨悚然,整整一夜不曾停歇。幸而他年輕,胃也結實,第二天早晨逐漸平靜下來,早午兩頓飯都沒吃,下午才爬起來。

我一聽到那位老師的噩耗,耳畔就出現了那個姓杜的那種淒慘的哀嚎,我想那位老師的痛苦恐怕比那姓杜的要更嚴重吧!

教養所裏死人的消息是不能傳播的。我們隻見山坡上的新墳在不斷增加,卻從來不曾聽過死人的消息。那位老師的死因特別,死時的慘烈必然震動很大,以至於消息不脛而走,才能傳到我的耳朵裏來。

 

夏收季節,我們中隊被調去支援“五一農場”麥收。“五一農場”是勞改農場,地理位置在王村正北,是哪個縣的轄區就弄不清楚了。我們是又一次夜行軍到達的。這裏的地理環境與清水泊頗相似,也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在廣袤的原野上,孤零零地聳起一座用紅磚修建的城堡,高牆上拉著電網,4角矗立著4座圓柱形的崗樓。這裏就是關押勞改犯的營地,森嚴的氣氛使人望而生畏。我們住在高牆外的宿舍裏,這是我們有別於勞改犯的政治待遇。

農場的麥田遼闊得仿佛是無邊無際的海洋,在明淨的藍天下起伏著金色的波浪。這一壯闊的景象,使我回憶起蘇聯影片《幸福生活》的鏡頭來,不禁感慨係之。蘇聯的集體農莊莊員是用聯合收割機割麥,我們連鐮刀也沒有,隻能用雙手拔麥。蘇聯農莊莊員餐桌上擺的是大塊肉、香腸、雞蛋、牛奶和麵包,我們卻連地瓜麵也不能果腹。然而蘇聯還停留在社會主義階段,我們已經跑步進入共產主義了?能不令人感慨萬千!

從幹涸板結的土地上拔麥子,手上沒力氣,攥不緊麥秸,麥秸在手裏打滑,拔不了幾把手掌就捋起了累累血泡,疼得鑽心。隊長見我遠遠地落在後邊,他叫我去捆麥杆兒,總算是對我的照顧了。捆麥子是個技術活兒,先要學打要子,很費了一番工夫才捆得像那麽回事了。我在心裏歎息:知識分子在我們這樣的社會裏確實沒有用,難怪社會上流行“讀書無用論”呢!早知如此,當初何必進學校,浪費了十幾年的時間,還絞盡了腦汁!我突然想起了雷澤民來,那個領我去上學的大哥哥。我小學畢業的時候,他已經在育德藥房站了好幾年櫃台了。有一次我去買藥,他勸我:“別考中學了,有什麽意思?還不如跟著我來學買賣。”我當時在心裏很瞧不起他:“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現在看來,他是對的。我現在當然遠不如“燕雀”,說不定他才是“鴻鵠”呢:他是店員,是無產階級,公私合營的時候,他可能是有權監督資方的工人代表或公方代表。出身成分好,也許已經是工會的某級領導幹部了,什麽樣的政治運動也搞不到他頭上,他是“紅五類”嘛!

我們的政治待遇與勞改犯不同,生活待遇是相同的,即夥食標準與勞改犯一樣。收麥子卻吃不上麥子麵,隻能吃地瓜麵加野菜。野菜叫“黃須菜”,沒邪味,不難吃,但吃了四五天就不見了,據說是當地老百姓也吃,吃光了,已無處采集。隊長叫出我們6個身體瘦弱的跟他去找野菜,走了三四裏路,來到一片河灘地,草長得很茂盛,我們在草叢裏去尋覓野菜,隊長指給我們一種像苦菜的野菜,說是“大苦菜”。葉片肥厚寬大,黑綠黑綠,很鮮嫩,草叢裏到處都是。隊長說:“大苦菜用開水一焯,去掉苦味,不難吃,營養價值很高,含百分之八十的蛋白質。”我們在心裏竊笑:嘿,我們可要享福了,吃一斤大苦菜等於吃8兩雞蛋!我暗自判斷:一定不能吃,否則為什麽遍地都是而沒人采摘呢?

沒費多大勁兒,我們就拔滿了兩個竹筐。一個過路的當地人驚訝地問:“你們拔這玩意兒幹什麽?”我們說:“吃。”他連連搖頭說:“這哪兒能吃?牲口都不吃。你們知道它叫什麽嗎?叫‘苦死驢’,聽聽這名兒,能吃嗎?”

當天晚飯,端來一籠屜蒸熟了的苦死驢,有人嚐了一口,立刻就“呸,呸”地吐都吐不迭,趕緊跑到水龍頭下去接水漱口,皺眉撮眼地說:“我的媽呀,苦得舌頭都發麻了!”

 

 

©郭錦文 2009

(轉載、出版需經作者書麵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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