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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清最敢捕殺不法官吏的大臣彭玉麟

(2007-06-09 15:57:27) 下一個
[轉貼]清最敢捕殺不法官吏的大臣彭玉麟

曆史人物隨筆·彭玉麟

晚清“中興名臣”有曾、左、彭、胡之目,曾是曾國藩,左是左宗棠,彭是彭玉麟,胡是胡林翼。四人均為湘人,其特質迥然不同,曾國藩謹慎,左宗棠高傲,彭玉麟剛直,胡林翼精明。彭玉麟是四人中最敢拿刀切人的,他疾惡如仇,殺過許多不法官吏,他死後被清廷諡為“剛直”,堪稱允當。

殺人手段救人心

——彭玉麟:晚清最敢捕殺不法官吏的大臣

在晚清的殘暉餘靄中,曾湧現出一批又一批光燦奪目的人物,亂世和末世的“好處”已和盤托出,全在這兒:用武之地驟然放大了,風虎雲龍乘時際會,少受許多草澤間的憋屈。依我看,“國家不幸詩家幸”的說法固然不謬,但還有稍可完善的地方,變更一字,將它修改成“國家不幸兵家幸”,方才百分之百地敲準了鼓點。

晚清湘軍那一撥子“中興將帥”,無一不是百戰成功,百戰成名,隻要能爬出死人堆,掙回一口長氣,最起碼,也能博得四品以上的頂戴。想想看,也真夠神奇的,一群不嫻舟馬的彬彬書生,跟著全然不習戰陣的曾國藩,搗騰八九年,就在江南飆起一股股腥風,潑下一陣陣血雨,直把那位金田起義時發誓要“手握乾坤殺伐權,斬邪留正解民懸”的洪教主逼得在深宮自縊也難,自裁也難,投水也難,投火也難,最後,總算咬緊五十歲的牙關,仰起天王級的脖子,將一小杯平日隻舍得給別人抿上一口兩口的鴆酒喝個精空。在封建專製社會,仕途與利途是並聯的高速公路,晚清湘軍那一撥子“中興將帥”,無不暴興暴發,大富大貴,成就感非比尋常。

在封建專製社會,文士投筆從戎,冒死犯難,所為何來?說得好聽些,是為了解國危,蘇民困;說得難聽些,各自內心都揣著熾如火、沸如油的升官發財的私圖。這樣一明一暗的兩種願望調和如羹,倒也在情在理,總之眾將士做的是風險投資,風險愈大,回報愈高。“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眾口一詞都這麽說,祖祖輩輩說了幾千年,早已說得順嘴滑舌,字正腔圓。文明進步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一大幫蠅營狗苟的“厚黑教傳人”尚且毫無愧色,猶自挖空心思,盯著國有資產蠶食鯨吞。當年那些提拎著腦袋,孤注一擲賭前程的湘軍將領,想撈大權,想掙大錢,得拿老命去拚,就算想瘋了,也情有可原。

總有些例外的人,例外的事,這曠蕩冷寂的世間才顯出若幹滾燙熱辣的趣味來。試想,大家求仁得仁,求義得義,求官得官,求財得財,仁與義容或藏有貓膩,官與財卻貨真而價實。按理說,這回無論是誰都該喜出望外了,可是偏偏有這麽一個人──雪帥彭玉麟──硬要拗著勁自訂“三不”原則:“不受官,不私財,不要命。”這不是成心給大夥兒喉嚨裏塞魚刺嗎?自古以來,強梁之輩的人生哲學,雖可以忽略“良知”和“道義”,卻不能刪除“權”和“利”這兩個核心詞語,做強梁的快意處,無疑盡在二字之中。難怪有人困惑不解,彭玉麟夠威夠強,為何非要別弦別調?倘若質疑者肯換一種眼光和胸襟去打量,又會如何?噢,的確大不一樣。“不受官”,居然說得過去,脫了逢迎拍馬的奴籍,作隱士,野鶴閑雲,葆全素心,好不自在。“不私財”,也說得過去,免了為富不仁的嫌疑,住寒窯,嚼菜根,喝稀粥,澹泊自守,得其所哉。可是彭玉麟意猶未足,還額外搭上一條“不要命”,這就令智者都霧水滿頭,丟開富貴也就罷了,幹嗎不好好地活著,非要去做烈士?

雪帥訂立“三不”原則,曾招致兩種批評:溫和一點的,認為他樂於“矯情”;刻薄一點的呢,則懷疑他精於“作偽”。好在訂立原則的人終生恪守了原則,“矯情”也好,“作偽”也罷,這兩項指控最終都已被時間一一撤消。



有些話深藏玄機,比如“英雄不問出身”這一句,是因為其中別有忌諱,類似朱元璋(他是否英雄,姑且不論)那樣的超級猛人,出身不明不白,你若問得他煩了,惱了,恨了,輕則瞪你一眼,重則砍你一刀。彭玉麟還不至於這樣吧。他家世寒素,父親彭鳴九當過合肥梁園鎮巡檢,李瀚章(李鴻章的哥哥)是安徽合肥人,巡撫湖南時,曾特意為彭鳴九作傳,“推為皖中循吏之最”,評價可不低。這就不奇怪了,彭鳴九廉介明幹,積攢了足夠好的名聲,卻宦囊如洗,沒能積攢足夠多的金銀。父親死後,彭玉麟在故鄉衡陽查江何隆甸度過了愁慘的少年時代,住茅椽,忍饑餓,猶自可,還有更難堪的,孤兒寡母橫受族中惡徒的欺淩,連僅有的一點薄產也被侵吞了,弱弟竟險些被人擠到河中溺斃。一天,母親王夫人把兩個兒子彭玉麟和彭玉麒叫到跟前,哭著對他們說:“我們老是受欺受壓的,這地方沒法長住下去。你們尚未成年,還是遠出避禍吧。記著,從今以後,你們要自強自立,等有了成就,再來見我!”慈母淚落,滴滴傷情,那是揪心的深悲啊,令彭氏兄弟心血如沸。

母命難違,十三歲的彭玉麒跟人去跑遠水生意,長期音信杳然。十六歲的彭玉麟則就讀於衡陽城中的石鼓書院,叩問經義,鑽研詩書,穎悟是不用說了,精勤是不用說了,更難得的是他“縕袍敝冠,介然自守。……未嚐有饑寒之歎”。不歎饑寒並不意味著可以無視饑寒,沒過多久,彭玉麟便投筆從戎,在軍營擔任“稿公”(文書的謔稱),職位卑微,但好歹有了一份薄餉,可以贍養母親,甭提他有多開心。彭玉麟為人純孝,妻子鄒氏早年侍奉婆母湯藥不夠周至,其後便再難得到夫妻間的魚水之歡,這懲罰可真夠重的。

彭玉麟的運氣總有那麽好。一天,素以伯樂自許的衡陽知府高人鑒來軍營拜訪協鎮,看到案頭放著一份文書,字體非顏非歐,氣格亦豪亦秀,便問協鎮這份文書出自何人之手。協鎮說是彭玉麟。高知府激賞道:“此字體甚奇,當大貴,且有功名。”彭玉麟能得到知府的青睞,執贄為其門下弟子,人生路走起來就順坦得多了。他曾作一副楹聯,“絕少五千拄腹撐腸書卷;隻餘一副忠君愛國心肝”,氣節自見,高知府對他又更加高看一眼。彭玉麟的出身止於附生(秀才),附生已足夠了,左宗棠也隻是個舉人,不曾進士。八股文,害死人,他倆能閃得開身,是因為時勢與英雄兩造之際,都把握住了奇妙的機會,這機會與其說是滿清王朝小小氣氣給的,還不如說是太平天國大大方方給的。

彭玉麟平生第一仗,並非對付金田洪教主,而是對付新寧的李沅發,此人糾集瑤民,破了城步,殺了縣官,一場小打小鬧,僅此而已,自然不堪一擊。作為謀士,彭玉麟隨軍有功,卻不願接受藍翎頂戴,留任武職。那時文人多自重,視武職如敝屣。他寧願去耒陽,幫富戶楊江掌管當鋪的銀錢出入,屈大才為小用。真有他的,“為人司出納,視其財如己有,放散無所顧慮”。後來,那些淺見短識的人總算明白了,賑貧濟困,好處多多,一場大動亂,處處殺人放火,惟獨這家當鋪奇跡般地幸存下來,沒有遭到劫掠。

鹹豐四年(1854年),曾國藩治兵衡、湘間,博求奇士,有人推薦彭玉麟膽略過人,足堪倚任。當時,彭玉麟正居母喪,不想出去鬧騰,恰巧曾國藩也居母喪,便對彭玉麟說:“鄉裏藉藉,父子且不相保,能長守丘墓乎?”這話倒是在理,使彭玉麟大為感奮,遂決意留在湘軍效勞。



自此三十八年,諸將帥或官或罷,或先亡逝,惟公旦夕軍中,未嚐一日息,亦未嚐一日官也。



以上引文出自晚清大名士王闓運的《誥授光祿大夫太子少保兵部尚書詳勇巴圖魯世襲一等輕車都尉欽差巡視長江水師贈太子太保衡陽彭公年七十有五行狀》。“未嚐一日息”好理解,“未嚐一日官”卻令人犯糊塗。粗粗掃一眼彭玉麟的履曆,上麵遞次有湘軍水師統領、安徽巡撫、兵部侍郎、兵部尚書這些越做越大的官職,連國防部長都當了,王闓運還說他“未嚐一日官”,卻是為何?依我看,他的意思可分兩層,一是彭玉麟辭官是出了名的(當時有一種說法:“彭玉麟拚命辭官,李鴻章拚命做官”),除湘軍水師統領一職外,其他數職,雖是顯赫的二、三品大員,別人求之不得,他卻扔棄燙手的山芋似的,辭之再四。他曾在奏折中自陳:“臣素無室家之樂,安逸之誌。治軍十餘年,未嚐營一瓦之覆,一畝之殖。受傷積勞,未嚐請一日之假。終年風濤矢石之中,未嚐移居岸上,求一日之安。……臣之從戎,誌滅賊也。”既然江南已全境收複,他便不肯貪位,戀權,忘親,而要解甲歸田,為慈母守喪終製。朝廷多方慰留,甚至為他“設例外之例”,別置長江巡閱使一職,“有事而非差,無官而有祿”,可見器重的程度。二是彭玉麟為人儉樸隨和,對位卑者能免去官禮,平等相待,“生平治軍嚴而不倨”。他還折節下士,樂意與他們結布衣昆弟之好,尤其喜歡跟墨客騷人相往還,當世稱之為高雅。他跟大名士王闓運交情至篤,晚年退居衡陽查江,王曾去拜訪。彭玉麟暮歲主持抗法戰事,王闓運致書冰案,道是“頭白天涯,兩心猶照,不減元、白神交也”。部長大人退息故裏,不住華屋廣廈,隻“於府城東岸作草樓三重自居”,灌園種樹,怡然自得,難怪平生從不輕易推許時人的王闓運對他讚譽獨多。

部長級的高官,在清朝,俸祿頗為豐厚,或許意在高薪養廉。彭玉麟生性不愛浮華,自奉甚儉,平日布衣蔬食,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他不是守財奴,幾千幾萬兩的俸銀和賞銀,隨手而盡,一部分用於周濟窮困的親友,贈予凱旋的部下,另一部分則用於讚助公益事業。光是獨資改建船山書院一項,彭玉麟就出銀一萬二千兩。此外,助建衡清試館,出銀一萬兩;助建育嬰堂,出銀二千兩;助修《衡陽縣誌》,出銀五千兩。雪帥舍得花錢,他多財善賈的弟弟彭玉麒也舍得花錢,兄弟倆一生散銀近百萬兩,多半花在公益事業的“刀刃”上。彭玉麟不喜歡密結朝中強援,所以那些高居廟堂之上的大佬想得到他一封書信和十兩賻銀都難上加難。

彭玉麟為官而不戀棧,不貪錢,這容易嗎?我們無須遠眺晚清鱷魚潭似的官場,隻須把眼光往當今的政界稍稍一掠,就要驚詫於那些墨墨貪官動輒受賄過百萬,過千萬,過億元,卻從未見他們拔一毛以利天下。說他們是楊朱的信徒吧,他們根本不配,因為楊朱的原話是:“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當今的貪官不願“損一毫利天下”,卻恨不得“悉天下奉一身”,可謂自私到了極點,自私到了病態的程度,病入肉體之腠理還有得救,病入靈魂之膏肓,就沒得治了。這樣的饞吻巨鱷多到一定數量,不但百姓受盡盤剝,還會導致民族的沉憂,國家的衰敗。



彭玉麟字雪琴,尊敬他的部屬和友人敬稱他為“雪帥”。倘若你純粹將他視為一介武夫,那就大錯特錯了,他的詩作相當有精神,且看《宿莫愁湖上》:“石澗泉聲瀑布流,萬竿修竹擁僧樓。我來睡入雲窩裏,曉起推窗白滿頭。”後麵二句想象瑰特,饒有奇致。他還工於丹青,蘭入妙品,梅稱一絕,所至奮筆潑墨,無不盡興,老幹虯枝,全樹滿花,其中最特別者,仿佛霜刃血珠未冷,凜凜然秉殺氣如虹,人稱“兵家梅花”。“海內傳者過萬本,藏於篋者,一牛車不能載。”由此,足見他雅興之高,手筆之勤。

說到雪帥畫梅,有段軼事一直為人豔稱不絕。雪帥年輕時豐神玉貌,俊雅風流,卜居衡陽城中,鄰家有女名梅仙,是位風姿綽約的大美人,她愛慕雪帥的才華人品,便托媒致意,願委身相從,長奉箕帚。雪帥至情至性,也願娶梅仙為妻。可當時雪帥家徒四壁,釜底生塵,隻好稍事延宕,以圖來日下聘。可恨老天爺不肯成人之美,沒多時,梅仙病逝,雪帥傷心,遂發誓一生為她畫梅十萬本,報答厚愛。這等情深義重的男兒,世間倒真是不可多得,不可多見,他後來對妻子鄒氏十分冷淡,她侍奉婆婆不周固然是重要的外因,梅仙的影子仍縈回於雪帥的心心念念,積鬱而為無隙可乘的情懷,則為主要的內因。這道謎,原是可以如此揭開的。

雪帥畫梅,自有三種寄托,其詩《題采石磯太白樓》三首可以為證:一是寄情,“三生石上因緣在,結得梅花當蹇修”,無疑,情之所寄,情之所關,並非別人,是鄰家梅仙,是他心頭永遠的美麗,永遠的痛楚;二是托誌,“無補時艱深愧我,一腔心事托梅花”,這裏專指那些“兵家梅花”,蕩平天下之誌盡在其中;三是遣興,“頹然一醉狂無賴,亂寫梅花十萬枝”,於狂放一端,雪帥也不肯讓人占先,孤行畸意,詩酒風流,原是才子本色。但不管如何,畫梅也好,寫詩也好,都還隻是雪帥的旁技和小技,那他的正技和絕技是什麽?

問得好,我若說出來,隻怕會嚇你一大跳。他的正技和絕技是——殺人!

王闓運的《誥授光祿大夫太子少保兵部尚書詳勇巴圖魯世襲一等輕車都尉欽差巡視長江水師贈太子太保衡陽彭公年七十有五行狀》稱雪帥年輕時“辭氣清雅,風采秀雋”,易宗夔的《新世說》則稱雪帥中年“貌清臒如閑雲野鶴,出語聲細微至不可辨。然每盛怒,則見之者不寒而栗”。至於雪帥晚年,易宗夔又稱他“恂恂儒者,和氣藹然”。這就對了,他並無鱷吻蛇心,也不是凶神惡煞,這樣一位儒雅書生什麽不好幹,卻偏要殺人,以斫斬戕戮為正技和絕技,豈非咄咄怪事?那麽你很可能要問,他究竟有沒有非殺人不可的理由?

雪帥殺人,首先在戰場。曾國藩的奏摺曾對他有這樣的讚譽:“附生彭玉麟,書生從戎,膽氣過於宿將,激昂慷慨,有烈士風。”彭玉麟是湘軍水師初建時的營官,因戰功卓著,升為水師統領。當年,水師的船隻共有三種類型:快蟹、長龍和三版。快蟹是快船,長龍是大船,三版是輕便的小船。水戰的危險遠遠超過陸戰,箭、刃、槍、炮、水、火,樣樣要命,無所不可以死。漢陽之戰,雪帥的長龍被炮火擊沉,他墜入江中,後麵的三版趕緊來救,卻拽不起他,原來是水下有人死死抱著他的雙腿不放,三版上的軍士便大喊大叫:“快放手,你抱的是統領大人!”雪帥嗆了水,卻並不惱怒,對手下說:“這時候他隻顧自家性命,哪管什麽統領不統領!”雙雙獲救後,才知那人是同船的司舵,雪帥笑著罵道:“早知是你這家夥,我提著你的頭發扔十丈外去了!”生死之際,他仍能如此從容,真可謂膽色超群。雪帥的船頭常插著一麵小紅旗,平時巡視各處,往來如風,若遇著營中有人賭錢,打架,抽鴉片,那人可就倒黴了,不是腦袋落地,就是屁股開花。他要將水師十八營練成一支紀律嚴明的勁旅,不樹殺威怎麽行?

湘軍陸戰的勝率低於六成,堪稱神勇的大將羅澤南和李續賓都相繼戰死,塔齊布則在軍中憤而吐血身亡;水戰的勝率則將近七成,這樣高的勝率,不可能全靠僥幸取得。雪帥身經百戰,激烈的鏖戰有湘潭之役、漢陽之役、田鎮之役、湖口之役、安慶之役、蕪湖之役、九洑洲之役,可謂無役不從。他治軍以勇氣為高,常說:“吾不令將士獨死,亦不令怯者獨生!”他身先士卒,幾度身負重傷,幾度深陷重圍,都殺出了一條血色生路。

一將功成萬骨枯,將軍在戰場上殺業深重,照例無可訾議。雪帥血戰江南,究竟殺了多少人?大抵是不計其數。單是九洑洲一役,湘軍水師就殲滅太平軍勁卒一萬餘名。但未曾有誰像指斥曾國荃那樣,指斥他為“屠伯”。曾國荃所統領的吉字營攻破安慶,曾一次誘殺棄械投降的太平軍將士萬人之多,這激起了雪帥強烈的憤慨。後來,曾國荃攻破江寧,再次瘋狂屠城。雪帥忍無可忍,致函曾國藩,要後者大義滅親。曾國藩收到這封信,心裏肯定是打翻了五味瓶,有說不出的滋味。再怎麽著,他也得回護自家那位嗜殺成性的九弟啊。曾國藩複函時顯然動了肝火:“閣下於十一年(1861年)冬間及此次(1864年)皆勸鄙人大義滅親。舍弟並無管、蔡叛逆之跡,不知何以應誅,不知舍弟何處開罪,閣下憾之若是?”其實,這根本不是什麽私人恩怨在暗中作怪,隻說明,雪帥殺人,自有其原則和分寸,殺俘虜殺降卒這樣的殘忍事他決不會幹。

自古迄今,無數大人先生晚節不終,雪帥最光輝的一筆,卻寫在暮年,因為他痛宰了一回法國洋毛子。那時,他退居衡陽老家,逾十四年,其間清廷多次征召,他都堅辭不就。中法戰事一觸即發,盡管他已年逾古稀,卻奉詔即行,以兵部尚書銜主持中越邊境的軍事行動。他幹嗎專揀燙手的山芋抓,就不怕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其中別有原因:“蓋公於通商約和,積憤久,每思一當敵,以死泄其怒。”也就是說,他對喪權辱國的“和議”恨之切齒,這次策馬南行,已準備豁出老命,將一腔英雄熱血灑在南疆。張之洞任山西巡撫時,在致張佩綸(張愛玲的祖父)的信中,他發表了自己的意見:“中國重臣,隻此數人,若聞何處有急,即奔命何處,是醫家所謂頭痛醫頭,兵家之大忌也。”但晚清的國勢糜爛得實在不成樣子,左宗棠年近古稀北上天山,收複新疆失地,彭玉麟年近古稀南下瓊州,打退法軍入侵,可憐兩位湘籍的老臣和重臣,扮演的都是“救火隊員”的角色。

張之洞素性自負,以為“經營八表,如烹小鮮”。這回,中、法兩國開戰,可不是鬧著好玩的,他由山西巡撫調任兩廣總督,可不敢太逞能,便傾盡誠悃,結交雪帥。他先以書信致意,有“加官不拜,久騎湖上之驢;奉詔即行,誓翦海中之鱷”這樣的讚語,還稱雪帥為“嶺外長城”、“中朝柱石”,感情投資可謂十分豐厚。雪帥主持兩廣軍事期間,幸而沒有潑湯,所部大將馮子材等人相繼取得了鎮南關大捷和諒山大捷,可算是晚清對外戰事中最輝煌的勝利。雪帥正要乘勝收複越南,可李鴻章“見好就止”,竟再次演出了勝方急於媾和的怪劇(上一次是左宗棠指揮的新疆戰事,在大優的局麵下,清廷派遣駐俄公使曾紀澤與俄方簽訂了《伊犁條約》)。朝廷總是虎頭蛇尾,致使功敗垂成,令雪帥頗為鬱憤,加之受瘴毒煎逼,因此他一病不起。

雪帥殺人,其次在官場。湘軍於同治五年(1866年)裁軍後,雪帥不願做官,遂在同治八年以兵部侍郎退居衡陽查江老家。清廷為了表彰雪帥的蓋世勳績,任命他為首任長江巡閱使,每年巡視長江水師一次,實為“得專殺戮,先斬後奏”的欽差大臣,比舊戲中的八府巡按權力還要大。十餘年間,他盡忠職守,處決了許多不法官兵,一時間,被沿江百姓視為保佑平安,伸張正義的“江神”。

雪帥鐵麵無私,真能做到大義滅親,他有位外甥在他的轄區內任知府,由於貽誤軍機,他二話不說,下令處斬。為此,他撰挽甥聯一副:“定論蓋棺,總係才名害馬謖;滅親執法,自揮老淚哭羊曇。”羊曇是東晉宰相謝安的外甥。此聯大有白頭人哭黑頭人之慨,但哭歸哭,痛歸痛,法不容情,毫無商量。

李鴻章有個侄兒橫行合肥,奪人財物,霸人妻女,地方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敢過問。可他的運氣還是差了一點,偏偏撞在雪帥的刀口上,直撞得身首分離。雪帥查得實情,卻不動聲色,邀李家惡少上巡江船“聊聊天”,後者並未察覺此行有何不妥。見了麵,敘過禮,雪帥的語氣頗為溫和:“聽說,有人狀告你霸占民妻,真有這回事?”李家惡少有恃無恐,神色驕橫地說:“確有此事!”雪帥聞言勃然大怒,下令痛加鞭笞,吃肉的皮鞭直抽得李家惡少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安徽巡撫聞訊,風疾火急趕來求情,雪帥開柵迎接,密令手下速將惡少斬首。巡撫還在字斟句酌,惡少業已命赴黃泉。事後,雪帥致書李鴻章,隻是輕描淡寫:“令侄壞公家聲,想亦公所憾也,吾已為公處置訖矣。”他給了李鴻章台階下,後者心裏恨得牙齒癢癢的,還得回信道謝!

長江兩岸恣意枉法,魚肉百姓的軍官,稍不留神,即成雪帥刀下之鬼。安慶候補副將(相當於旅長)胡開泰召娼殺妻,雪帥平生痛恨這等爛糟貨色,一刀就切了那狗頭;湖北總兵銜副將(相當副師長)譚祖綸誘劫朋友發妻,還殺人滅口,州、縣官員與他沆瀣一氣,連總督都袒護他,雪帥照樣切下了他的狗頭,令一軍大驚,也令江岸上數萬名圍觀的老百姓拍手稱快。此外,一些衙署的貪官和關卡的悍吏,也都入選了他快刀切瓜的名單。雪帥平常草帽芒鞋,素巾布服,作村夫子打扮,所以各處的官吏聽說他來了,都不知道該如何迎接款待,人人惴惴不安,心驚膽戰,彼此不斷提醒對方:“彭宮保到了!”言外之意是:各安本分吧,免生事端,否則,腦袋就該搬家了!

封建社會以法治為名,以人治為實,有彭玉麟這樣專切壞瓜的長江巡閱使,千裏清靖,當屬百姓之福。換上貪鄙者,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雪帥曾作一聯,時人津津樂道,上聯是“烈士肝腸名士膽”,下聯是“殺人手段救人心”。聯語中顯然含有大乘佛諦所倡導的“菩薩心腸,霹靂手段”的意思,倘若殺了一人,能救眾人,則“殺機沸天地,仁愛在其中”,是無可指責的菩薩行。北宋政治家範仲淹任參知政事時,每次看到州、縣官吏貪墨汙瀆,即將其人的名字用筆勾去,宅心仁厚的僚友富弼見了,為之扼腕歎息道:“又該有一家人要哭啦。”範仲淹當即回應他:“一家哭何如一路哭?”範公還算寬仁,隻是將那些貪官汙吏撤職查辦,倘若換了武健的雪帥主持吏政,其中許多人必定身首分離。亂世用重典,以殺人為手段,以救人為職誌,好是好,但此事頗有難明之處,因為幾乎所有的強梁都宣稱自己殺人是為了救人,甚至是為了“解放全人類”,甄別起來,實在很不容易。你總不能說,任由他先四處殺人,看他殺對了,還是殺錯了,再作評定吧。殺一無辜便為不義,因此說,要從屠伯中找到一位義人,簡直比從狼群中找一隻綿羊還難。世間有公道,有正義,都在一念之間,一念可以仁,一念也可以忍,一念即可以戕人性命,但若是冤殺了,枉殺了,一轉念卻不能使死者複生。

中國的順民和良民向來很容易滿足,隻要舞台上一通喧響的鑼鼓送出個黑臉的“包青天”,或“海青天”,唱唱作作一番,然後假模假式地鍘了皇親,或殺了幾個鳥官,看客就會直著嗓子歡呼:“真是大快人心啊!”一旦自己身遭不義之害,卻遲遲不見清官拍馬趕來,傻了眼,泄了氣,隻得乖乖地縮起烏龜脖子,老實認命。

封建專製的特點,首先在於鐵血無情,高官大吏,少貪少瀆,已屬難能可貴,真正肯於和敢於為民鏟大惡除大憝的,其實罕見稀有。這罕見稀有的“霹靂菩薩”,如雪帥彭玉麟,即算用快刀切了一些罪不至死的人,狠了一點,酷了一點,但旨在懲惡勸善,有識之士也未忍厚責於他。

王闓運為雪帥作墓誌銘,知心貼肺,其中頗有憫惜之詞:“……常患咯血,乃維縱酒。孤行畸意,寓之詩畫。客或過其扁舟,窺其虛榻,蕭寥獨旦,終身羈旅而已。不知者羨其厚福,其知者傷其薄命,由君子觀之,可謂獨立不懼者也。”念及雪帥年近古稀奮勇抗擊法國侵略軍,因李鴻章等朝中大員沮功而中廢,王闓運稱雪帥“埋憂地下”,“以畢深恨”,可謂得死者胸臆而道之。雪帥賓天時,妻與子都已先他而逝,身旁既無姬妾,也無僮仆,隻有部曲官兵,不愧為天地間一條硬錚錚的漢子!除了行狀和墓誌銘外,王闓運還為死友作了一副挽聯:



詩酒自名家,更兼勳業爛然,長增畫苑梅花價;

樓船欲橫海,太息英雄老矣,忍說江南血戰功。



上聯大揚,下聯小抑,“忍說”其實是不忍說,王闓運對雪帥殘殺同胞的“血戰功”持保留態度,正所謂“君子和而不同”。

在雪帥的整篇傳奇中,有美人,有醇酒,有絕句,有梅花,還有寒冰樣的利刃。他勇於殺人,樂於殺人,一生執著以逆向的恨意詮釋正麵的愛意,這種詮釋是痛苦的,更是淒傷的,卻不得已而為之,教人輕易不能理解,難以明白。在悲劇時代,他的角色剛介絕倫;在邪曲時代,他的角色正直不欹。雪帥死後被諡為“剛直”,這兩個字凝聚了亂世和末世裏多少血淚!他特立獨行,無畏無懼,難免會開罪某些因循苟且的權臣,於是,便有人輕詆他“高尚自喜”,“孤潔自矜”。真不知高尚孤潔又有什麽可譏誚的?世間能以高尚孤潔自勖自礪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汙濁的社會才因此顯出一副不堪入目的奸容醜態!



[本文首發於《東方》2000年5期,已收入王開林的隨筆集《縱橫天下湖南人》,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4年,此次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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