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江城》和《甲骨文》之後,又讀了Peter Hessler(彼得·海斯勒,中文名何偉)中國三部曲的最後一部——《尋路中國》,以及他的另外一部短文集《奇石》。
可惜的是,書剛剛讀完,就去了泰國旅行,回來之後,許多事情接踵而至。待到終於能夠靜下心來寫寫讀後感,卻發現閱讀當中細微的那些感受,已經被這種種的耽擱損耗得所剩無幾。於是現在也就隻能“狂草”一下讀書感受,聊勝於無罷了。
《尋路中國》
《尋路中國:從鄉村到工廠的自駕之旅》是很對我胃口的一本書,因為它所寫的,正是我一直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去做的——開車在中國一些地方做做深度遊。
我叫彼得·海斯勒,是《紐約客》駐北京記者。這本書講述了我駕車漫遊中國大陸的經曆。
2001年夏天,我考取了中國駕照,在此後的七年中,我駕車漫遊於中國的鄉村與城市。這七年也正是中國汽車業的高速發展期,單在北京一地,每天申領駕照的新人就有一千多,其中有好幾年,乘用車銷售額的年增長率超過了百分之五十。僅僅兩年多的時間,中國政府在鄉村所鋪設的公路裏程數,就超過了此前半個世紀的總量。
《尋路中國》一書有幾條不同的線索。它首先敘述了我由東海之濱沿著長城一路向西,橫跨中國北方的萬裏行程;另一條線索集中講述了一個因中國汽車業的高速發展而發生巨變的鄉村,在這裏,我特寫了一個農民家庭由農而商的變化經曆;最後,則是中國東南部一個工業小鎮的城市生活場景。書中所描述的這種由農而工而商、鄉村變身城市的發展,正是1978年改革以來中國所發生的最重要的變化。
《尋路中國》是我的中國紀實三部曲之尾曲。它探討經濟,追蹤發展的源頭,探究個人對變革的應對。如前兩本書那樣,它研究中國的核心議題,但並不通過解讀著名的政治或文化人物來實現這個目的,也不做宏觀的大而無當的分析。它相信通過敘述普通中國人的經曆來展現中國變革的實質。我經常在一地連續呆上數月、甚至數年,跟蹤變化。我不會僅僅聽主人公自己講述,我會睜大眼睛,看著他們的故事在我麵前一點點展開。
《尋路中國》這本書共分三個部分。“城牆”記錄的是何偉在取得中國駕照之後租車在中國北方四處轉悠的所見所聞,也有他對中國早期汽車和公路事業發展的調查研究,自然更少不了他所喜愛的長城考古方麵的內容。何偉作品的價值,不僅僅在於細致入微的觀看與記錄,更在於省察與思考。他對於身邊事物有著發自內心的持久的好奇心,正是這種好奇心,使他成為了一名專欄作家,而不是記者。因此他的尋路中國,雖然其實是紀實報道,卻也是我向往的一種遊記寫法,有廣度,有深度,有趣味,有回甘。對比匆忙而就的旅行記錄,他沒有急著趕路,他花了很多功夫清點昨天。
在北京,我租了一輛轎車,向著渤海邊上的山海關——長城的起點——一路駛去。以那裏為起點,我開車向西穿越河北全境,感受了豐收的季節。時值中秋,地裏的莊稼已經收割過半。隻剩下玉米棒子兀立在地裏,其他的農作物散放在公路上——一行行的花生、一堆堆的向日葵、一排排的紅辣椒。農民們把這些作物仔細地碼放在柏油馬路的一側,因為柏油馬路是最好的曬場和分揀場。對於殼類作物,則一捆捆地擺放在道路中間,確保路過的車輛從上麵碾壓而過。這樣做是違法的——很難想象還有別的做法,既公然違背交通安全法規,又違背食品衛生法規。不過,在中國的農村地區,沒有人去計較這種行為,因為用別人的輪胎完成脫粒工作是最簡便的方法。
不過,剛開始的時候,對於從食物上碾壓而過,我頗感為難。旅途的第一天,每駛近鋪曬著農作物的路段時,我就急踩刹車,搖下車窗問道:“我開過去沒有問題吧?”農民們有些急不可耐地大聲喊道:“開,開,開!”於是,我就開過去了,隻聽見小米、高粱、小麥在我的車輪下劈啪爆開。第二天,我再也不問他們。第三天,我一看見穀物堆,就加速行駛。駛近鋪著農作物的路段時,我就踩下油門——劈啪!哢嚓!從後視鏡裏,我看見人們拿著耙子掃帚,衝上公路。那就是我在秋收時節作出的貢獻——開著車子忙脫粒。
第二部分“村莊”中,作者寫的是他在北京近郊三岔村租住期間與當地村民交往所經曆的種種,借此描述了這個小鄉村城市化的迅猛進程及其對人民生活的影響。
那所房子有三個房間,一個燒柴的土炕,幾麵土牆上糊著過期的《人民日報》。邊上有一間廁所。房子有電,還有電話線,水是直接從山上引下來的泉水。每個月的租金是三百六十元——我們一人付一半。門前是一大塊用來碾曬莊稼的土壩,從這裏可以看到長城。從穀底順著長城爬上坡去,便是磚砌的烽火台,它再順著起伏的群山蜿蜒前行,直到消失在西邊的地平線上——向西便是黃土高原、鄂爾多斯沙漠和河西走廊。過去,每當看見長城,我就禁不住想要前來參觀遊覽。而現在,我從三岔就能看見它。於是,我對自己說:這就是我想住的地方。
何偉尤其非常詳盡地講述了村民魏子淇一家在時代洪流中的起伏故事,使如此曠大的主題變得非常具體,生動,為讀者帶來的是息息相關、共同麵對的閱讀感覺。我讀到過一兩篇國內知名知識分子撰寫的何偉書作讀後感,把這些寶貴的具體,複又“升華”到了抽象,用公知慣常的視角和筆調,借著何偉的記錄,大寫特寫他們擅長的社會責任意識雲雲,讓我覺得好像激進的環保人士把精美的畫作認認真真地擺進recycle bin,並且為此寫了一篇論文來論述回收的意義與價值,讓人哭笑不得。
本書第三部分“工廠”中的何偉,來到了南方,通過麗水工業區探討溫州模式。他近距離接觸了這個發展階段和地區的不同人群,有暴發戶,有走江湖的草台班子。尤其重點跟蹤的,是一家民營胸罩調節環加工廠,從老板到技術人員到打工人群,通過極為詳細的白描,把那些年間中國經濟發展狂潮的幾朵浪花展現在讀者眼前,讓我們可以通過活靈活現的人物和事件,回顧以及反思那個階段我們的國家和個人所走過的路程。
如此再回到書名,它的英文是Country Driving: A Journey Through China from Farm to Factory,對書的內容概括得再貼切不過。因為它為我們記載的,不僅僅是地理空間上的旅程,也是發展時間上的旅程。兩者相應相和,構思實在很妙。
《奇石》
《奇石:來自西方的報道》這本書,收錄了作者從2000到2012期間對於多個國家和地區的一係列紀實報道作品,其中有關中國的文章,許多在中國三部曲當中已有讀過。除此之外,還有撰寫美國、日本、埃及等地的文章,可讀性還是蠻強的。因為涉及的領域和區域都很廣,看每個人的喜好,大概偏愛的文章也會有所不同吧。我最喜歡的,分別是“鈾寡婦”,“多恩醫生”,以及“離鄉回鄉”。
在“鈾寡婦”一文當中,作者跳出傳統思維框架,重新思考反核這一主題,通過數據來質疑官方和民眾對核輻射普遍的錯誤認識,也通過對科羅拉多鈾礦小鎮Uravan居民的采寫報道,探究為何鈾礦“受害者”反而會支持核電,又是如何深深懷念著他們已經被政府夷為平地的故鄉。
“多恩醫生”則是一篇更為感性的文章,講述的美國小鎮故事,就像他曾經記錄的中國鄉鎮一樣,人物刻畫細致,骨肉豐滿,有理有情。
“離鄉回鄉”這一篇文章,描寫作者與妻子離開生活了不短時間的中國,回到出生長大之地美國,落腳於科羅拉多州一座小鎮,發現“中國已經成為自己生活的框架”,就此把自己多年來的觀察角度打了一個掉頭,重新審視自己的故土,這個非常有趣,讓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又是如何在中美兩地的來來往往之間,一次次做著角色轉換的事情,通過隻有自己才明了的微妙對比來為自己的人生旅途標示著裏程。
《打工女孩》
這兩本書之後,追著讀了何偉的太太張彤禾所著《打工女孩:從鄉村到城市的變動中國》——Factory Girls:From Village to City in a Changing China by Leslie T. Chang. 雖然覺得這本書不論從文筆上還是深度上都不及Peter Hessler的作品,但是我個人很喜歡,因為它寫的是廣東的打工妹生活。我自己大學一畢業,就去了東莞的老板廠工作,對於她所寫的事物,熟悉、親切、慨歎。比如當年深圳與東莞之間被長途巴士賣豬仔的經曆,我在閱讀Peter作品的時候,一直很遺憾,他居然從未提及。但是張彤禾寫到了,而且寫得那麽形象生動,仿佛當年的我與她同乘一車,同負一軛,同感一傷。還有她對於自己作為ABC的心曆路程,也讓我了解到了自己身邊這個在美國出生長大的女兒,大概是如何看待自己身份的,日後又有可能發生什麽樣的變化。甚至於,作者寫到的工廠,居然就有我當年工作過的那一間,實在太不可思議了!二十多年前,幼稚而自負的我離開大學,跑到東莞闖蕩了一個多月,雖然短暫,卻也很重要的一段經曆。那一個選擇,與後來的選擇來美國一樣,是我人生非比尋常的轉折點。曾幾何時,我動筆寫過那段歲月,然後筆擱下了,一直擱到今天,經年往事幾乎全部忘記的時候,在偶遇的這本書裏,在跟今天大相徑庭的生存處境之中,看到了自己當年飛馳而過的身影,如此年輕,如此幼稚,如此勇往直前。
更加有趣的是,這本書出版於2008年,記錄的是十多年前廣東的情形。當時的作者,正如二十餘年前在東莞和深圳打拚的自己,是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今天這些城市的樣子的。雖然親曆了它們某個階段的飛速發展,卻仍舊訝異於一個國家以及這個世界在十年二十年的時間裏經曆了什麽樣的發展變化。我們的世界正在以令人眩暈的速度前行。對我們都是如此,那麽今天的我們,更加無法預料明天等待我們和我們孩子的將會是什麽。我們記錄事物的速度,再也追趕不上事物本身的發展速度。
與她的老公Peter相比,Leslie的文字並不算幽默,甚至可以說非常嚴肅。但是由於她特殊的華裔身份,她少年時代對這一身份的回避,以及後來對家族曆史的追尋,使得她的書讓我這種土生土長在中國又於早年移民來美的海外華裔更有認同感。循著她的足跡,我看到的不是外人眼中的中國,而是我自己眼中的中國,一個有血緣關係的處所。
When I tell my family story to American friends, they ask me how my father could go back to China and spend time with officials from the party that murdered his father. When I lived in Prague, I met the American-born children of Czech émigrés, who were so opposed to the Communist regime that they had refused to teach their children to speak Czech growing up. The Cuban exiles are so virulently anti- Castro that they will not return as long as he is in power. But Chinese immigrants are different: No matter what terrible things happened to their families in China, they go back, on whatever terms the government allows. This is in part the pragmatism that runs so deep that it excuses the past, but it is more than that. China to them is not a political system or a group of leaders, but something bigger that they carry inside themselves, the memory of a place that no longer exists in the world. China calls them home— with the weight of its tradition, the richness of its language, with its five thousand years of history that sometimes seems to be one repeating cycle of tragedy and suffering. The pull of China is strong, which is why I resisted it for so long.
讀完這幾本書,打算再把何偉在和平隊的朋友Michael Mayer的幾本書找來讀讀,包括他寫的老北京和滿洲裏。《再會,老北京:一座轉型的城,一段正在消逝的老街生活京》(The Last days of Old Beijing_Life in the Vanishing Backstreets of a City Transformed)已經讀了幾章,寫的是大柵欄拆遷的事,有點兒意思,我很喜歡!隻是跟何偉這枚太陽在一起,Michael梅英東的光芒被淡化成為月光,不論在中國還是在美國,都沒有受到那麽多人的追捧。但是約略讀了這幾章,我感到他的作品也很棒,可見當年的和平隊也是藏龍臥虎啊。
這裏順便推薦一個China File做的訪談視頻,何偉和梅英東都有受訪:
http://v.youku.com/v_show/id_XNTYxNjM1NTA0.html
好書真多,多得讀不完。就像好玩的地方,也是多得走不遍,好吃的東西,多得嚐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