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小N身材瘦小,進球隊之初,替他捏把汗。如果踢得太爛可如何是好?如果被撞飛豈不很慘?如果被隊友嫌棄要不要退隊?
第一次訓練就發現,有個孩子比他還瘦,比他還小,比他還差勁。根本不敢碰球,永遠躲在一邊咬手指。他的媽媽說,他是早產兒,身體極差,來踢球就是為了健身。我當時的感覺就是,這下好,有墊底的了。
一來二去,阿小N逐漸摸出門道,知道了如何凸顯自身的優勢——速度快,反應快,身手敏捷,不僅不再給球隊拖後腿,還迅速成長為隊中的主力之一。而Albert,仍舊隻是躲起來咬他的手指。教練也不訓他,基本由著他去,可是很多孩子都會私底下笑話他,說他cuckoo。
比賽期間,教練有意識地安排,Albert總在場上,從未坐過板冷凳。從全局講句老實話,這是吃大虧的安排。球場上一個蘿卜一個坑,Albert占著後衛防守的位子卻不幹活,經常忙著四處搜羅小石子,找機會砸一下自己的隊友,然後咬著手指壞笑。再不然就躺在地上看天,不知小腦袋瓜裏正在想些什麽。但是球隊就是一個家,攤上這麽個孩子,你還能怎麽辦?
慢慢熟悉起來,Albert的媽媽向大家吐苦水,我們才知道,Albert果真是個特殊兒童,自閉,學習障礙,注意力缺乏,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知道了這一層,眾人有了默契。就連小球員們,都故意送個球給Albert,讓他有機會踢上一腳,甭管踢對了方向沒有。為此沒少丟球,但是沒人真往心裏去。不就是場比賽麽,輸一個球也是輸,輸十個球也是輸,玩兒唄,這就叫死豬不怕熱水燙。爛隊自然有爛隊的好處,嘿嘿。
記得有一場比賽,我隊慘敗。對方球隊也發現了我們的特殊兒童破綻,打到最後,幹脆放棄防守,把球遞給Albert,推他來到球們前,讓他射門,給他鼓勁。Albert興奮得什麽似的,每進一個球,就跑離球場,來到他的父母跟前,大聲叫著:“我進球了我進球了我進球了!”那個情景已經過去很久,但是至今曆曆在目,此生難忘。我很幸運,三個孩子都聰明伶俐。每天的挑戰,均是如何催促他們,更高更快更強,才能夠不浪費自己天生的才華。因此不敢想象,如果換了是我,該多麽盼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得到這樣的嗬護,能有這樣來之不易的成就感。更難想象的是,當他因著同情,得到了自以為至高無上的榮耀,我是該為他高興,還是該為他傷心。
今天聽牧師講道,說,耶穌被釘十字架以後,我們的罪被赦免,從此經曆苦難,不必再以為那是神對自己發怒。神以不同的方式,愛不同的人,我們需要做的,隻是深深相信一份必將降臨的祝福。
常常覺得,因為沒有殘疾的孩子,便對殘疾這件事沒有發言權。可是心裏我知道,跟孩子一起,經曆過生死的考驗,走到今天,隻有對祝福更深切的相信。但願我的這些經曆,不是枉然,也但願天下殘疾兒童和他們父母所經曆的苦痛,也不是枉然。
賽季結束之後,大家散場。人人都很忙碌,聯係日漸稀疏。夏天裏有一次,Albert的媽媽邀請我們去玩,赴會的人不多,可是Albert看到我們,甭提有多高興了。雖然這個孩子不如別的同齡人那麽聰慧,可是他的感受也一樣可以敏銳,懂得欣賞愛護自己的朋友們。他們家的頂梁柱是他老爸,一位coastal guard,打一槍換個地方,老婆孩子跟著東跑西顛,比旁人更難得有熟識的朋友。我的孩子們其實也是如此,從幼兒園到現在,都沒有連續上過同一所學校。但是對他們所麵對的,我能夠做到cool,做到tough,告訴他們這就是人生。不曉得如何去對一個特殊兒童去解釋,這就是無可奈何的人生。可是話又說回來,我相信緣份,我相信虛幻至極的一些東西,相信所有的善意帶給人的恩典。
為了更適合孩子的情形,這個賽季,Albert的媽媽給他報名參加了VIP球隊,也就是專門給特殊兒童設立的特殊球隊。曾經有特殊兒童的爸爸對我說過,隻要大家一起努力,他的小孩一定會不斷有進步,但是這進步也注定極其緩慢,結果就是,那孩子與同齡孩子之間的差距,會越來越大。我們知道,Albert在VIP球隊,肯定會越來越有球感。同時我們也知道,我們的孩子和他,以後永遠都不會再有機會為同一個球隊效力。
沒有想到今天,這些孩子竟然在同個賽場上相遇。
因為賽區規定,每個球隊都有義務跟VIP球隊賽一場球。我們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比賽,完全沒有概念。到場之後教練才加以說明,並且對孩子提出約法三章,不許過度肢體衝撞,不許高技巧搶奪,不許競爭式進球。
我隊的一位媽媽說,真是難為我們的孩子了。
大概是吧。去競爭去取勝是很自然的本性,那麽求敗可能反倒不是那麽容易。可是正像我們平日教育孩子們的,愛一個可愛的人不難,難的是愛一個所痛恨的人。難道不是麽?你去贏一場注定會輸的球固然很難,然而去輸一場注定會贏的球可能也沒那麽順利。對孩子對大人,學習輸的意義都挺重要的。
孩子們做到了,比我們想象得還好。他們的進攻雷聲大雨點小,他們會故意摔倒,讓對方進球,然後為他們鼓掌加油。
對方的球隊,有個孩子,每次都會跑過來,帶著純真而堅定的快樂對觀眾說:“我踢到球了,我做到了!”
我發現這孩子出現的頻率非常頻繁,再仔細一看才明白,他們是同一支球隊裏的雙胞兄弟!長相完全一樣,肢體上的毛病同出一轍,驕傲的笑容也沒有差別。當我發現這一點的時候,心裏感到隱隱的痛。上帝啊你這是為了什麽?一個家庭養育一個這樣的孩子還不夠麽?為什麽是兩個?
就在這個時候,Albert的媽媽走來跟我聊天,竟然輕描淡寫到近乎絕情地說:“這些都是有遺傳基因的,經常見到一個家裏生出的所有小孩,都是同樣的毛病。”
“可是你跟Tom都很正常啊!”
“Tom的舅舅跟Albert一模一樣,我的家族也從來都有學習障礙。”
她說得那麽平淡。
Albert,還有成千上萬的Albert,以及他們的家庭,都是這麽平淡地看待日常生活了吧,否則還能如何?
晚上阿小T禱告時說,感謝天父,讓我和哥哥姐姐都沒有特殊教育,都不用爸爸媽媽太操心。祈求阿爸天父賜給Albert和他的爸爸媽媽,特別特別高興的好日子。
換作以往,我一定會逗他說:你們已經讓爸爸媽媽操心得夠多了!但是今天,我隻能Amen。
我不見得比Albert的媽媽快樂,正如我的孩子不見得比Albert快樂。上蒼如何給予,這注定是個專屬於他的秘密。在我過往有限的年月中,認識了Albert和很多與他類似的孩子,對他們有多大的意義我不確定,但是對於我,是很特別的緣分,值得常常紀念。
---無名,你的文字生動、細致、感人。最近在海外原創壇讀到你早先的一篇《千江有水千江月》讀後感,欣賞不已。很高興你重新開博,給你鼓掌加油!
我家有一個“Albert”,當年在球場,就是“永遠躲在一邊咬手指”的孩子,令我傷透腦筋。感謝神,他已經長大成人,聰明努力,快上大學了!也多虧周圍許多像你這樣有包容愛心的人。
看你做三個孩子的母親,不容易,祝全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