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跟夏天似的,80多度,太陽曬得大地暖暖哄哄。
應全家老少的要求,回到從前的教會崇拜。牧師離職,會友搬家,來聚會的人數劇減。但是老人們都在,午飯時分,一大堆的老人家跟我一起拉家常。有人誇我孩子長得好,有人誇我英文講得好,有人嗔怪我不常回來,忘了大家的惦念。個個拉著我的手跟我說話,慈愛之情溢於言表。他們的手每一雙都溫暖幹燥,寬厚地包著我涼冰冰的小汗手,那份被寵愛的幸福感,令我感到暈眩。
馬太臉色比往常更加紅潤了,但是記性已經不好,反複地問我,為何最近極少見到我。我說搬家了啊,她說:哦?搬家了麽?
林媽媽摔跤以後,徹底坐輪椅了,總說腿上沒有力氣。我問她能否起身,我扶她走走。她不肯,哀傷地說:“不可以,不可以。如果再摔一次,我就徹底活不成了。”
穀校長的老年癡呆日益嚴重,卻還是沒完沒了地跟太太鬥嘴。穀太太拉住我的手,隻知道掉眼淚,一句話都說不出。托付我幫她照看老伴,她好去練詩。我滿口答應,可是她一走,穀校長就急了,甩開我,跌跌撞撞地去追老伴,怕沒人帶他回家。
83歲的袁伯伯還是老樣子,樂嗬嗬地,先咧嘴笑著說:“我這個年紀,是一生中最美好的階段。兒子大了,孫子也大了,我和老伴兒終於可以享受無憂無慮的生活。”又對老爸說: “你這個年紀,是一生中最美好的階段,兒孫滿堂,幸福安康。”轉而又對著我,還沒說話,我就搶過去替他說:“我這個年紀,也是一生中最美好的階段,兒女雙全,夫妻和美,父母康健。”
眾人哈哈哈笑了,都誇我懂事。
從小時候起,我在父母親朋眼裏,就是個極懂事的孩子。但是懂事的孩子,卻有一些懂事背後的小秘密。
其實我的懂事,並不是天性來的。在我的腦子裏,繚繞著眾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反骨、叛逆。可惜同時,偏偏生性懦弱,懼怕任何相幹不相幹的衝突,尤其是同自己親近之人的衝突。
小的時候,每當爸爸媽媽生我的氣,我不論是否自己真有做錯,一定會去道歉,一直不停地流淚認錯,懇求他們的原諒。唯一一次出走,是因為倔強的姐姐“死不悔改”,被爸媽痛打。我又急又怕,半夜偷跑,為的是把父母的注意力轉移到我的出走上來,姐姐的日子才能好過一些。
所有的親戚都一致認為我為人乖巧,用北京話說,叫作“會來事兒”。跟我比起來,姐姐“死倔死倔”。其實我自己心裏清楚,比起姐姐,我有更多不合時宜的想法和特立獨行的熱望,然而為了避免衝突,讓所有人都開心,我不在乎放棄自己的任何想法,任何願望。
跟大俠在一起,他多半寵著我,容我使小性兒。但是遇到原則性問題,也會很堅持,也會發脾氣。看到他真生氣,我立刻怕怕,一直哭一直哭,請他不要生我的氣,請他寬恕我,因為我所做的錯事都不是故意的,我害怕惹人不高興。
大概這就是人生吧,哪怕這麽小心,還是會要惹人不高興。
兩年前在深圳,帶著孩子逛街,印象當中好像是由於我不認識新版的人民幣,被人誤解,引起店家強烈不滿。到現在我都沒搞明白她究竟生氣在哪裏,突然就開始高聲罵我,罵了些什麽已經記不清,總之很難聽,我呆在那裏,淚如雨下。
站在商店的人流中,不知所措,傷心地哭個不停。孩子們嚇壞了,扯著我的衣襟問:are you ok, mommy, are you ok?我摟著孩子,氣我自己,一個當媽的,本該為孩子們擋風遮雨,竟然還讓他們替我擔心。
事後很長時間,我都不敢獨自出門,總要有“撐腰的”陪著。怕我莫名其妙說錯話做錯事,人家莫名其妙地怪責我,我不敢也不會回嘴,隻能笨笨地站在那裏傻哭。靈靈媽媽知道我是這樣沒用,跟我在一起,總要挽牢我的胳膊,鼓勵我說:別怕,我在,別怕。
仿佛走不出一個怪圈。外人看來活潑開朗,堅強獨立,但隻有親近的人才知道,心裏有一道憑自己總也邁不過去的坎。
最初上網,在海外原創。本來寫小說,後來七寫八寫的,寫了一篇雜文,被人拿了去針對老艾艾。她那麽強勢,如何就肯罷休。對我算客氣的了,寫了QQH來,大致意思是讓我檢討自己,不要仗著自己的老資曆欺負她一個新人。
正好已經厭煩了當時常有的罵戰,就此離開原創。我這個人,不單單害怕自己跟人家的衝突,就是別人去用惡毒的話對付別人,看在眼裏,也會難受在心。總覺得,何必呢,尊重別人,不也是尊重了自己麽?有什麽大不了的根本差異啊,且不說本來萬事就都難定錯對,即便占盡天下道理,就有心懷怨恨口出苦毒的正當理由了麽?
就是這樣,不必交鋒,咱自動繳械。有誰說TA不喜歡我,我可以分分鍾消失。原則啊對錯啊好壞啊這些都不重要,我隻希望大家都能高高興興的,別因為我有什麽不愉快。
博客我認真喜歡過一段日子,跟世外桃園似的,三五知己,把酒邀飲。尤其是當大俠久居國內,我一個人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辛勞難耐,跟大夥嘮叨嘮叨,就緩過神來,能繼續撐些日子了。
可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不論我寫什麽,都會引起人家不滿。直接罵我的貼子我不刪,背後罵我的話我假裝沒看見,希望罵我的人因此能心裏舒服點兒,不跟我計較了。可是就有人恨我到了這種程度,甚至反複地詛咒我的小孩。實在實在不明白,我隻是老老實實說說我真實的想法,怎麽就能令自己遭恨至此?
也是從小到大的習慣,每當遭遇衝突,第一個擔心的,是自己有錯。這也是我寫文章常常都在反省自己的原因——不論發生什麽衝突,我首先都會很愧疚地覺得,自己不小心做錯了說錯了,才會搞到這麽糟糕。即便不是故意,至少無意間傷害了別人的感情,才會讓人家這麽耿耿於懷。因此當在衝突之中,不止一次咬牙切齒地罵自己:你TMD怎麽恁沒眼力見兒,就不能閉嘴麽你?
我在博客閉了嘴,轉到微博,跟朋友們聊天。小看了微博,那裏更是短兵相接的地方。鋪天蓋地的良心論戰,盡管與己無關,卻看著大家可以為了任何一件小事大吵一場,不惜惡言相向。中場休息時間調侃得很是愜意,但隻要有了下個新聞,即刻鋪開新的戰場,硝煙頓起。氣場強的,便占了上風,自有跟風的人為其“嬉笑怒罵”鼓掌助威。我的懦弱告訴我,逃跑吧,before it’s too late。
可惜我逃得出一個場景,逃不出自己的性格。
剛才手欠,去微博看見司令在為我爭執。司令跟我很像,可以不講原則。我的無原則是為了懦弱,她的無原則是為了勇敢。我自己從不跟人衝突,擔心衝動說錯話沒得後悔,多半選擇拍屁股走人。司令卻要為我承受自己的那些不快,心內不安。隻能慶幸自己,在家庭裏有大俠,圈子裏有司令,兩個都是俠肝義膽的人,補了我無能的缺陷。他們是我生命中特別的祝福,我會珍惜。
把微博的關注都刪了,也把兩個博客的評論都關了。看不慣我的人呢,您就把我當個屁給放了吧,繞道而行,不用再來看我的胡說八道。還有鳴可共的呢,歡迎你們繼續地來,我答應過司令也答應過自己,繼續認真地寫,繼續寫真實的東西。如果有寫得不合適的地方,一定是我錯了,但請相信,我真地真地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