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老友,是大俠的老同學,我的老同事,請我們去他們家裏吃正宗home-made湖南菜。
菜確是好吃,我最愛那道紅菜苔。也喜歡的他們的書房。不但寬敞舒適,而且親切真實。比較害怕高級知識分子的高級書架,一眼望過去,淨是些看了標題就暈眩的高級理論書刊,透著不食人間煙火的傲氣。照說我們這對朋友,也算是知識兼小資了,但是存的書都很實在,顯然是為了讀而買,不是為了藏而買。他們的書架上麵,要麽是早年的舊書,要麽是近期的新書。如果用圖畫示意,就是一個啞鈴,兩頭結實。我們這個年齡階段的很多人,其實都有類似的閱讀軌跡。從熱愛閱讀到冷落閱讀到最後還是回到閱讀,而且閱讀不是為著做學問搞事業,就是為了活得更舒服一些。阿小才對我說,他的工作太忙,心思也難免浮躁,倒是他的太太阿小末,始終保留著閱讀的習慣,每一天都要讀很久的書才會睡覺。
從他們那裏,我借了一本新書一本老書,分別是馬世芳的《地下鄉愁藍調》和龍應台的《孩子你慢慢來》。他們也送了我兩本書,一本是阿小才所著《對話美國報業總裁》,一本是阿小末父親的書法作品集。
說起這阿小才和他的書,我心裏是很敬佩的。他當年在美國當訪問學者,前後不過一年時間,卻絲毫未曾浪費。他利用校內的圖書資源,仔細研究了美國報業和媒體傳播理論。然後租車一部,開遍美國,憑著自己名不見經傳的普通中國記者身份,采訪到了全美15家傳媒集團的38位美國傳媒業界名人。回國以後,他又將采訪錄音逐字逐句梳理,寫了這本書。
大俠曾經評價說,雖然阿小才的英文遠不如他,但是他做成了要靠流暢的英文才容易做好的這麽一件事情,這是我們以為的最難能可貴之處。笑談至此,阿小才毫不掩飾他的自豪:“你們不知道啊,到了最後,我那幾十盤錄音當中的每一句話,都已經刻在了我的腦子裏。沒有一個單詞對於我是不認識或者不明白的,我能夠對我的這麽多采訪倒背如流。”
吃飯當中,喝了幾杯酒,不可避免地回憶過去,感歎人生。說起一些當年出了國的同事,其中阿小春,在美國讀了冷門的creative writing,畢業以後,得到Hallmark一份寫賀卡的工作。想來想去,覺得太憋屈,終於沒有接受。回到家鄉,成了獨立撰稿人。她離開美國之後,曾經給我寄過幾首小詩。因為看不懂,所以我沒敢妄加評論,就此斷了聯係。但是她執意按照自己意願去生活的做法,在我的印象當中還是極深刻的。
另外一位同事阿小鵬,新聞學院科班出身,畢業分配來的報社,人事關係都在這裏。所以聯係出國的時候,他總是格外小心謹慎,活像一名賊子。我當時已經結婚買房,戶口在自己家裏,所以不怕報社管製,可以大張旗鼓地申請學校。他看了,羨慕不已,為自己偷偷摸摸出國的命運感到有些悻悻然。
出國之後,我們偶爾通些信件,交換新的狀況和地址。從大約的敘述當中,我知道我們二人差不多時候信主,差不多時候上完學,差不多時候開始工作。不過因為一係列的原因,他在工作之後不久,就轉為全時間服事神,成了一名專門的傳道人。
憶起這兩位過去的同事,阿小才慨歎道:“我實在是挺佩服他們這樣的人的,知道對自己最重要的是什麽,而且肯為那個目標堅持,不管別人和社會對於他們的評價如何。”
他這感歎有趣,正好對應我對於他本人的佩服。他大概覺得,自己的堅持沒有那麽了不得,因為究竟還是為了事業而已,而不是為了某個浪漫的理由或者嚴肅的追求。他說他女兒繼承了父親的嘴皮子,還說他自己一輩子沒有別的,靠的就是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巴。其實早年我看他的長處,也不過就是對於新聞的敏感,和對於工作的投入。如今我發現,他更大的長處在於,即便麵對自己難以對付的困難,他有信心,並且始終堅持,不肯放棄。
看來每一個人對於堅持的想法都會稍有不同,就好像我剛剛翻看的那頁《孩子你慢慢來》,是這麽寫的:
“自然詩人劉克襄剛結婚的時侯,堅決地說,絕對不能有小孩,在台灣這麽惡劣的自然環境裏,不,絕不要小孩。幾年後再見到他,他正在和一夥人談他身為奶爸的經驗,他如何被一個從早到晚隻會啼哭的小東西完全控製、他的生活如何如何的狼狽……大夥正要到頹廢的酒吧去,他站起來,說:對不起,我要回去喂奶了。那晚,他走得洋洋得意,他用受虐的、抱怨的方式來表達心中洋溢的幸福。”
這時候,酒已經喝到末尾。我把杯子底的那幾滴倒進嘴裏說,也許吧,更難的堅持,是不被人看到的堅持。你看阿小末,她也是一位優秀的報人,但是為了成就你的事業,為了孩子的健康成長,她專心持家毫無怨尤。她認認真真地為孩子寫每一天的成長日記,她知道孩子在唱的每一首歌謠在聽的每一個故事。她睡前的短暫閱讀,可能是她唯一為自己做的事情了。這算不算堅持呢?
最近我們孩子的學校可以午托了,我為這件事想了很久。一直以來,因為他們中午需要回來,我的時間被分割得支離破碎,早上倆鍾頭,下午倆鍾頭,基本上買買菜做做飯打掃打掃衛生就過去了。我曾經巴不得有機會把他們都托出去,我才可能擁有整段的時間,做些想做的事情。
我特別想去周邊的城鎮走一走,看看廣東這幾年的變化。跟廣東,也算是有緣分的了,前前後後住了不少年。但是始終都是深圳,一座由移民組成的城市。我想認識更多本土的居民,看他們怎麽過日子。想看潮州人家如何帶著一堆孩子做生意,想看如今的漁民如何出海捕魚。對了,還想到肇慶去,找找還有沒有自梳女。然而,不過這麽想想而已,最後還是舍不得把孩子托出去。我聽其他家長說,學校午托條件非常之差,飯食不僅不夠營養,而且衛生標準也太低。至於午間休息,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把孩子照顧好,是我眼下的第一大任務。所以我就不出去走了吧。這算不算我的堅持?
我們一般都會覺得,有的事情實在太了不起了,所以大家都不敢去做,而你努力了並且做到了,你那就叫堅持。不過在這個世界上,更多人麵臨的,是另外的情況——就是有的事情實在太普通太平庸了,所以大家不屑去做,而你努力了你做到了,你那也應該叫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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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慢慢來 by 龍應台
“阿婆,我要這一束!”
黑衫黑褲的老婦人把我要的二十幾支桃紅色的玫瑰從桶裏取出,交給小孫兒,轉身去找錢。
小孫兒大概隻有五歲,清亮的眼睛,透紅的臉頰,咧嘴笑著,露出幾顆稀疏的牙齒。他很慎重、很歡喜地接過花束,抽出一根草繩綁花。花枝太多,他的手太小,草繩又長,小小的人兒又偏偏想打個蝴蝶結,手指繞來繞去,這個結還是打不起來。
“死嬰那,這麽憨饅!卡緊,郎客在等哪!”老祖母粗聲罵起來,還推了他一把。
“沒要緊,阿婆,阮時幹真多,讓伊慢慢來。”
安撫了老祖母,我在石階上坐下來,看著這個五歲的小男孩,還在很努力地打那個蝴蝶結:繩子穿來穿去,剛好可以拉的一刻,又鬆了開來,於是重新再來;小小的手慎重地捏著細細的草繩。
淡水的街頭,陽光斜照著窄巷裏這間零亂的花鋪。
回教徒和猶太人在彼此屠殺,衣索匹亞的老弱婦孺在一個接一個地餓死,紐約華爾街的證券市場擠滿了表情緊張的人——我,坐在斜陽淺照的石階上,願意等上一輩子的時間,讓這個孩子從從容容地把那個蝴蝶結紮好,用他五歲的手指。
“王愛蓮,補習費呢?”
林老師的眼光冷冷的。王愛蓮坐在最後一排;她永遠坐在最後一排,雖然她個子也矮。六十個學生凍凍地縮在木椅上,沒有人回頭,但是不回頭,我也能想象王愛蓮的樣子:蓬亂的頭發一團一團的,好像從來沒洗過。穿著肮髒破爛的製服,別人都添毛衣的時候,她還是那一身單衣,冬天裏,她的嘴唇永遠是藍紫色的,握筆的手有一條一條筋暴出來。
“沒有補習費,還敢來上學?”
林老師從來不發脾氣,他隻是冷冷地看著你。
“上來!”
王愛蓮抽著鼻涕,哆哆嗦嗦走到最前排,剛好站在我前麵;今天,她連襪子都沒穿。光光的腳夾在硬邦邦的塑膠鞋裏。我穿了兩雙毛襪。
“解黑板上第三題!”
林老師手裏有根很長的藤條,指了指密密麻麻的黑板。
王愛蓮拿起一支粉筆,握不住,粉筆摔在地上,清脆地跌成碎塊。她又拾起一支,勉強在黑板邊緣畫了幾下。
“過來!”
老師撫弄著手裏的藤條。全班都停止了呼吸,等著要發生的事。
藤條一鞭一鞭地抽下來,打在她頭上、頸上、肩上、背上,一鞭一鞭抽下來。王愛蓮兩手捂著臉,縮著頭,不敢躲避,不敢出聲;我們隻聽見藤條揚上空中抖俏響亮的“簌簌”聲。
然後鮮血順著她虯結的發絲稠稠地爬下她的臉,染著她的手指,沾了她本來就肮髒的土黃色製服。林老師忘了,她的頭,一年四季都長瘡的。一道一道鮮紅的血交叉過她手背上紫色的筋路,纏在頭發裏的血卻很快就凝結了,把發絲黏成團塊。
第二天是個雨天。我背了個大書包,跟母親揮了揮手,卻沒有到學校。我逛到小河邊去看魚。然後到戲院去看五顏六色的海報,發覺每部電影都是由一個叫“領銜”的明星主演,卻不知她是誰。然後到鐵軌邊去看運煤的火車,踩鐵軌玩平衡的遊戲。
並不是王愛蓮的血嚇壞了我,而是,怎麽說,每天都有那麽多事要“發生”:隔壁班的老師大喊一聲“督學來了”,我們要眼明手快地把參考書放在腿下,用黑裙子遮起來;前頭的林老師換上輕鬆的表情說:“我們今天講一個音樂家的故事。”等督學走了,又把厚厚的參考書從裙下撈出來,作“雞兔同籠”。
要不然,就是張小雲沒有交作業;老師要她站在男生那一排去,麵對全班,把裙子高高地撩起來。要不然,就是李明華上課看窗外,老師要他在教室後罰站,兩腿彎曲,兩手頂著一盆水,站半個小時。要不然,就是張炳煌得了個“丙下”,老師把一個寫著“我是懶惰蟲”的大木牌掛在他胸前,要他在下課時間跑步繞校園一周。
我每天背著書包,跟母親揮手道別,在街上、在雨裏遊蕩了整整一個月,記熟了七賢三路上每一個酒吧的名字,頂好、黑貓、風流寡婦、OK……
被哥哥抓到、被母親毒打一頓,再帶回林老師麵前時,我發覺,頭上長瘡的王愛蓮也失蹤了好幾個星期。我回去了,她卻沒有。
王愛蓮帶著三個弟妹,到了愛河邊;跳了下去。大家都說愛河的水很髒。
那一年,我們十一歲。
淡水的街頭,陽光斜照著窄巷裏這間零亂的花鋪。
醫院裏,醫生正在響亮的哭聲中剪斷血淋淋的臍帶;鞭炮的煙火中,年輕的男女正在做永遠的承諾;後山的相思林裏,墳堆上的雜草在雨潤的土地裏正一吋一吋的往上抽長……
我,坐在斜陽淺照的石階上,望著這個眼睛清亮的小孩專心地做一件事;是的,我願意等上一輩子的時間,讓他從從容容地把這個蝴蝶結紮好,用他五歲的手指。
孩子你慢慢來,慢慢來。
向所有正在堅持,一定堅持的同學們致以崇高的敬意!
今天,已經做媽媽多年的我,重新翻閱十幾年前的這本舊書,更是淚流滿麵,難以以致.
龍應台最近還和安安合作寫了,不同的人生階段,不同的關注,一般的母愛情懷.上次從HK飛回來,在機場書店買的.
物事皆非,讀時感覺和多年前不一樣了,但是一樣的感動.你也去找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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