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酒記 by 北島
1.
夜深了,我關上燈,在劈啪作響的壁爐旁坐下,打開瓶紅葡萄酒,品酒聽風聲看熊熊烈火。
這是我一天最放鬆的時候。
酒文化因種族而異,一個中國隱士和一個法國貴族對酒的看法會完全不同。當酒溶入血液,陽光土壤果實統統轉換成文化密碼。比如,漢語中描述白酒的詞,如“醇厚”、“綿”,根本甭想找到對應的英文。反之亦然。我跟兩個美國酒鬼到加州的葡萄酒產酒區那帕品酒,他們透過陽光虔誠舉杯,抿一口,搖唇鼓舌,吐掉,跟著吐出一大堆英文術語。我估摸這多半來自法文,在轉換過程中被清教徒粗野的飲食習慣簡化了。可譯可不譯,恐怕跟理性非理性有關。一般來說非理性的部分不可譯,比如酒,比如幽默。
有人把古文明分成兩大類型:“酒神型”和“日神型”。漢文化本來算“ 酒神型”的。夏商就是醉生夢死的朝代——“酒池肉林”。君王喝,老百姓也跟著喝,喝死算。據說那時候燈油昂貴,黑燈瞎火,不喝酒幹嗎去?後來必然敗給了一個比較清醒的國家——周。周公提出“製禮作樂”。一戒酒,中國人的文化基因跟著變了。
我酒量不大,但貪杯,說起來這和早年的饑餓有關。三年困難時期,我常去我家附近的酒鋪買涼菜。食品短缺,酒鋪改了規矩:賣一盤涼菜必須得搭杯啤酒。那年我十歲。至今還記得那個位於北京平安裏丁字路口的小酒鋪,門窗塗成淺藍色,髒兮兮的,店裏隻有兩張小桌幾把方凳,玻璃櫃又高又大,擺著幾盤涼菜。我把一卷揉皺的紙幣遞上去,接過涼菜,倒進鋁飯盒,再小心翼翼端著酒杯,站在門口看過往車輛。啤酒涼颼颼的,有一股黴味。回家路上我兩腿發軟,怎麽也走不成直線。當時並沒體會到酒的好處,以為那是免於饑餓的必要代價。
頭一次喝醉是在文化革命初。我和同學們到北京周口店附近爬山,在山坳背風處露宿。那是四月夜,冷,“羅衾不耐五更寒”。睡不著,大家圍坐在月亮下,瑟瑟發抖。有人拿出兩瓶劣等葡萄酒,轉圈傳遞。我空腹喝得又猛,很快就醉了,那一醉終生難忘。山野間,暮色激蕩,星星迸裂,我飄飄欲仙,豪情萬丈。我猜想,所謂革命者的激情正基於這種沉醉,欲擺脫塵世猥瑣生命的局限,為一個偉大目標而獻身。
如果說沉醉是上天堂的話,爛醉就是下地獄。我爛醉的次數不多,原因是還沒等到爛醉,我先睡著了。這恐怕是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我有自知之明,喝酒前,先勘測地形,隻要有床或沙發我就放心了。
八六年春我和邵飛去內蒙,朋友帶我們到草原上做客。那裏民風純樸,惟一的待客方式就是飲酒唱歌。輪流唱歌喝酒,唱了喝,喝了唱,直到躺下為止 。蒙古包比較方便,往後一仰,就睡進大地的懷抱。醒了也賴在那兒裝死,免得又被灌倒。蒙古人實在,不會像美國警察測試酒精度,倒了就算了。我發現他們唱歌方式特別,酒精隨高頻率振蕩的聲帶揮發而去,不易醉。如法炮製,我們大唱革命歌曲,驢叫似的,竟把陪酒的生產隊長給灌倒了。這在當地可算得奇恥大辱。第二天中午我們剛要出發,隊長帶來七八個壯小夥子,估摸是全隊選拔來的。他們扛著好幾箱白酒啤酒,連推帶搡,把我們捅進一家小飯館。我的幾個朋友雖是漢人,但土生土長,這陣式見多了。杯盤狼藉方顯英雄本色,雙方磕平。隊長隻好作罷,揮揮手,帶眾人磕磕絆絆為我們送行。而我早就鑽進吉普車,呈水平方向。
2.
車過東勝市。市長沒鬧清我何許人,設宴招待。那小鎮地處邊疆,竟有燕窩鮑魚之美味,吃了好幾天手扒羊肉,不禁暗喜。誰知道按當地風俗,市長大人先斟滿三杯白酒,用托盤托到我跟前,逼我一飲而盡。我審時度勢,自知“ 量小非君子”,人家“無毒不丈夫”,這酒非喝不可,否則人家不管飯。作陪的朋友和當地幹部眼巴巴盯著我。我心一橫,掃了一眼旁邊的沙發,連幹了三杯。頓時天旋地轉,連筷子都沒動就一頭栽進沙發。醒來,好歹趕上喝了口湯。
中國人講“敬酒不吃吃罰酒”,古已有之。“敬酒”是一種禮數,一種儀式,點到為止。“罰酒”是照死了灌,讓你在大庭廣眾之下丟人現眼。“敬酒 ”在京劇中還能看得到:“酒宴擺下”——其實什麽都沒有。如今隻剩下“罰酒”了,這古老的懲戒刑罰如此普及,大到官商,小到平頭百姓,無一例外。 說來那是門鬥爭藝術,真假虛實,攻防兼備,樂也在其中了。好在猜拳行令也弘揚了中國文化。我女兒剛學說話時,就從她姥爺那兒學會了行酒令:“螃蟹一,爪八個,兩頭尖尖,這麽大個兒。”多麽樸素的真理,這真理顯然是被酒鬼們重新發現的。
八三年春,我參加遵義筆會,跟著眾人去“董酒”廠參觀。午餐很豐盛, 每桌都有個姑娘陪酒。作家們起了歹心,紛紛跟那陪酒女幹杯。起初她們半推半就,繼而轉守為攻,挨著個兒幹,先一杯對一杯,後三杯對一杯,最後那些想占便宜的男人紛紛求饒,出盡洋相。一打聽,這都是酒廠專門挑出來的女工,特殊材料造就的,喝酒如喝水,從不會醉。酒廠設此圈套整治一下色迷迷的男人,也好。
漂流海外,酒成了我最忠實的朋友,它安慰你,向你許願,告訴你沒有過不了的關;它從不背叛你,最多讓你頭疼兩天——開個玩笑而已。頭幾年住在北歐,天一黑心就空了,隻有酒陪我打發那漫漫長夜。
在歐洲各有各的喝法。南歐人以葡萄酒為主,從不暴飲,純粹是為了享受生活,讓陽光更明亮愛情更美好。北歐人酷愛烈酒,是追求加速度,好快點兒從孤獨中解脫出來。俄國人就更甭說了,冰天雪地中的絕望非得靠伏特加,被一棍子打悶才行。我當時找的就是這感覺:被一棍子打悶。
我九零年在挪威呆了三個月,從秋到冬,好像膠卷曝光過度,一下全黑了 。好在挪威水利發電過剩,鼓勵用電,白天黑夜全點著燈。我住學生城,和五個金發碧眼的挪威小夥子共用一個廚房。我剛放進冰箱的六瓶啤酒,轉眼少了四瓶半。挪威的酒類由國家管製。啤酒分三級,一級幾乎不含酒精,二級的酒精也少得可憐,隻有這兩級啤酒可以在超級市場買到,三級啤酒和其他酒類全部由國家控製的酒店專賣。啤酒貴不說,一到晚上七點,哐當當,所有超級市場都用大鐵籠子把啤酒罩起來,再上鎖,就連經理也別想順出一瓶。每逢周末,酒鬼們趁早買好酒,先在家把自己灌個半醉,再上街進酒吧,否則要想喝醉,非得破產不可。在挪威造私酒的特別多,在酒精專製下,那些遊擊戰士倒也沒什麽遠大抱負——“但願長醉不願醒”。
我看過一部有關動物世界的電影。一群猩猩吃了從樹上掉下來的爛果子,步履蹣跚,東倒西晃,最後全都躺倒在地,呼呼大睡。要說這就是我們文明的起源,基於一種因發酵而引起的化學反應,直到今天,仍在影響著我們觀察和夢想的方式。
3.
我的老朋友力川住巴黎。所謂“老”,其實倒不在於相識的年頭,更重要的是共飲的次數。每回來巴黎,都少不了到力川家喝酒。力川東北漢子,本是喝白幹的,結果學法國文學學壞了,愛上了昂貴的紅酒。他對酒具的重視顯然是受法國文化中形式主義的影響。酒杯不僅認真洗過,還要用餐巾紙逐一擦幹 ,不留一丁點兒水痕。紅葡萄酒要提前半個小時開瓶,讓它透氣。他太太是杭州人,做得一手好菜。好友三五,對酒當歌,此乃人生之樂事也。喝法國紅酒也有一套儀式:斟上,看顏色,晃動杯子,讓酒旋轉呼吸,聞聞,抿一口,任其在牙縫中奔突,最後落肚。好酒?好酒。酒過三巡,牛飲神聊,海闊天空。
我今天喝得猛,先飄飄然,轉而頭重脖子硬,眼前霧蒙蒙,再細看力川變成兩個,想必是喝多了。力川的聲音忽遠忽近:“古人說,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連連點頭。人總是需要這麽一種狀態,從現實從人生的壓力下解放出來 。酒醉隻忽悠一陣。坐直了,別趴下,跟著眾人傻笑。不久力川又變成一個。
我從北歐不斷往南搬,像隻候鳥,先荷蘭、法國,然後越過大西洋奔美國,從中西部又搬到陽光明媚的加州,我逐漸擺脫了烈酒,愛上紅酒。細想,這絕對和陽光有關。有陽光的地方,人變得溫和,和紅酒的性格一致。
我喝紅酒的啟蒙老師是克萊頓(Clayton),美國詩人、東密西根大學英語係創作課的教授。他喜歡烹飪,最拿手的是法國和意大利菜。我住在安娜堡(Ann Arbor)時是他家的座上客。佳肴當然得佐以美酒。他邊喝邊告訴我一些產地年份之類的基本知識,至於品味則不可言傳,非得靠自學。喝得天昏地暗時,我會產生錯覺,他家那長長的餐桌是流水線,克萊頓一瓶一瓶開下去,空瓶子在桌的盡頭消失。牆上的那些墨西哥麵具全都活了,獰厲而貪婪地盯著我們……
他家地下室雖有酒窖,但喝得太快,數目總也上不去,有時隻剩下百十來瓶。於是他開車到處去買酒,把我也叫上。我們常去的是另一個小城的酒店“ 皇家橡木”(Royal Oak),得開一個多鍾頭。老板摩洛哥人,小個兒,眼睛賊亮。我們一般中午到,他備上小吃,再開上幾瓶紅酒,連吃帶喝。他進的多是一些名不見經傳的法國酒。買酒的確是一種發現,有的價格不貴,但很棒。克萊頓興致所至,不顧他太太卡柔的反對,一口氣買下四五箱。我也跟著湊熱鬧買一箱,本打算存放在克萊頓的酒窖裏,想想不大放心,還是扛回自己的小窩。
九六年五月我到台北開會。有天晚上,《殺夫》的作者李昂領我到一家酒店。店麵不大,顧客多是律師醫生名畫家,三五成群,圍坐在空木箱上,開懷暢飲。空酒瓶排成隊,一看都是極昂貴的法國名酒。在台灣喝紅酒成了新時尚,好歹比餐桌上灌XO強多了。飲酒居然也和強勢文化有關,明碼標價,趨之若鶩。其實法國紅酒根本配不上中國菜,特別是川湘菜,味重,舌頭一木,好酒壞酒沒區別。
我忽悠一下打了個盹兒,趕緊正襟危坐,裝沒事人兒一樣。時間不早了,由力川夫婦督陣,讓一個半醉的朋友開車送我回家。巴黎街頭冷清清的,偶爾 有酒徒叫喊。我到家,磕磕絆絆上樓,掏出鑰匙,卻怎麽也插不進鎖裏。我單眼吊線,雙手合作,折騰了半天,才發現拿反了鑰匙。卡嗒一聲,門開了。
劉若英:聽!是誰在唱歌?
喜歡蘇格蘭威士忌,加冰加DITE可樂
啊呀,這飲酒篇,如果是北島(男人)寫的,也好,好的就一般了。如果女流寫的,才顯得難得。(沒有歧視)
可關於老李的一篇,看得尤如得一好針入準了穴。。。,所以再叫下一穴。
看如今,隻身天涯。雖有好酒,舊友關山迢遞,再難聚飲。隻有日暮昏醉,蒙頭大睡。
糊裏糊塗闖進來看,以為是博主自己,正自詫異:有著把年紀了麽?哈哈哈。
我倒沒覺得北島詩有何不朽,這文章卻真是極有味道。
歌兒也佩得好。
好吧,就這麽說定了,去彎區的話就找你喝酒。北美喝酒最多的人,嗬嗬,不好說啊,分喝什麽吧。我是在老家養成的習慣,從來不敢跟人說自己能喝。當然,要是能跟秦無衣喝酒,他願意吹牛我也不介意,司令願意光看不喝我也不介意,hiahia
死亡穀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唉,加州真好。去Bryce我覺得四月最好,天兒不冷不熱,我自己是喜歡六月大夏天去,不過想象別人不象我這麽變態。
北島絕不僅僅是詩人,他寫的詩也絕不僅僅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嗬嗬。
我太喜歡他的散文了。關於他的散文,我寫過這樣一段讀書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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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北島動手寫《失敗之書》,想必也是鼓足了勇氣。作為詩人的曾經以詩句包裹的精神秘密,眾多流動狀態的意識所產生的激情,都將以赤裸裸的形式被人眾評判。可愛的是北島以詩人的本能,保持了文字的考究,也保留了對思想的真實表露和嚴肅審視。
布羅茨基曾經說過,“詩人轉向散文寫作,永遠是一種衰退”,“散文永遠是一種溝通,一種服務性的活動”。北島則相信,詩歌是飛奔,散文是漫步。由此斷想,當這位詩人選擇散步的時候,他的內心是不是已經把狂野的赤子的作為詩人的深情,統統納入一個相對寧靜遠離芳菲的路段,決意這一路都以自己的左手握著自己的右手,寵辱無驚了呢?
選擇了散文的寫作,一個極具激情的作家,一個對寫作充滿敬虔意識的寫作者,等於同時選擇了非欺騙性的散文寫作,也就是非表演性的散文寫作。與前麵列出那類跳梁小醜相比,高貴的散文作者,用來接受不同觀念人群褒貶的是誠實的心靈。
這心靈能夠以高貴的智者身份,與讀者進行奢侈的交談,盡管表麵看來,他不過是以謙遜的口吻為我們講幾個小故事。而我們,從始至終,如木訥的學生,為了能夠得到這次談話的機會而不斷感念。此時散文的敞開,由於謙和的態度,賦予筆下的文字的,竟然是聆聽的樣式。
他在《失敗之書》序中寫:“我女兒田田在這本書裏扮演了個重要角色,雖然她並不常出現。她既是我漂泊之舟的錨,又是推動我寫作的潛在讀者。我有時給她讀一些片斷,她的中文正在退步,似懂非懂。但我相信有一天她會終有所悟。我想給她講一些我親身經曆的故事,其中有曆史麵具上一個人的淚,有權力破碎的神話及其敵人;而我們會超越這一切?在延伸到國家以外的道路上,有我和她,還有很多人。”
俺最不愛看不會喝酒的人寫喝酒,這篇《飲酒記》就是代表。動不動就躺下了,最後還說到啤酒葡萄酒上去了。什麽呀是不是。
三不老胡同一號 北島
(一)
1957年一個冬天的早上,母親帶我穿過雪後泥濘的胡同,來到剛建成的紅磚樓房前。這土路丈餘寬,坑窪不平,一小窩棚橫在路中,冒出濃煙,帶著一股烤白薯的糊味。當醫生的母親不斷提醒我:髒,走這邊。
那烤白薯的糊味,讓我像狗一樣記住了新家:三不老胡同1號。由此出發,我走了很多年,穿過童年的幻影穿過青春的迷惘穿過愛情穿過個人與曆史記憶……
那個冬天的早上,我抬頭望去,沿排水管沿窗戶陽台向上,直到屋簷後北京的天空。這裏原是鄭和的宅邸,雕欄玉砌今何在,惟有假山,如瞎眼證人。而這仿俄式建築,仿佛是鄭和經現代化改裝的大船,生火待發。
鄭和本姓馬,小名三保,明成祖朱棣賜姓鄭,三保老爹胡同因此得名,到了晚清,大概被囫圇吞棗的北京話,外加噎人的西北風篡改成了諧音,倒也吉利。說起鄭和周遊世界至今還是個謎,既不為了炫耀武力,又非貿易經商,動機何在?還有個尋找失蹤的建文帝的說法,就更離譜了。最近看到許倬雲先生的另一種解釋:為了防禦蒙古人,朱棣派鄭和通過親善外交,以水路包抄敵人後方。
調到民主促進會(簡稱“民進”)以前,父親在保險總公司工作,我們住阜外保險公司宿舍(如今二環路邊),推窗就是田野。我在阜外小學正背“九九歌”:“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搬家轉到弘善寺小學,接茬背,正好與時俱進:“五九六九河邊看柳,七九河開八九燕來”;待家安頓,春天也到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搬家對孩子來說,興奮多於戀舊。我們原來在一層,與另一家合住,共用廚房廁所;而新家在四層,獨門獨戶。淡淡的油漆味,玻璃的反光,院牆和假山,特別是陽台。從這兒望去,四合院青灰色瓦頂層層疊疊,有如排浪,湧向北京城低低的天際線。鴿群閃爍而過,哨音反襯出天空的寂寥。棗樹招來八麵來風,青棗漸紅,讓路過的孩子不禁踮起腳。
我結識了曹一凡,他家住三層,正在我們腳下。一凡隻比我大一個月,卻早熟得多:我還停留在小人書階段,人家早躲進被窩用手電筒讀《紅樓夢》了。他發育也早,比我高半頭,中學時就敢冒充另一同學的舅舅。我們在不同的小學就讀,初中同校不同班,考上四中才成了同班同學。若無“文革”,他鐵定是我的入團介紹人。
(二)
搬家前不久,同公寓另一戶人家的男主人跳樓自殺了。那天中午聽到這消息,我懵了,好像是個猜不出的燈謎。他身後留下寡婦,還有個小我幾歲的男孩,叫俞梅蓀。那留在曆史深處的哭聲,除了在黑暗中支起耳朵的我,又有誰能聽見?多年後得知俞梅蓀為民請命的故事,看來比他父親有出息。
誰承想鄭和這大船自重建之日起,就注定要穿過一場大風暴,搭船的人灰頭土臉,惶惶不可終日。可孩子們乘的是另一隻船,夢想之船,與現實世界基本無關。
那天晚上我已上床,發現父親表情陰鬱,抽著煙在屋裏踱步,忽然衝出去,敲隔壁鄭叔叔的門。隻聽見父親的嗓門越來越高,我為他感到羞愧。他半夜才歸來,跟母親在臥室竊竊私語。一連幾個晚上如此,我被噩夢魘住。在樓道碰見鄭叔叔,他縮脖怪笑,目光朝上,好像悟出人生真諦。我從父母的隻言片語拚湊出意義:他犯了嚴重錯誤,父親代表組織找他談話。多年後,父親告訴我,若工作調令早幾個月,肯定犯錯誤在先,說不定正好與鄭叔叔對換角色。
1958年那一年,我們大院可熱鬧了,每天都像過節。先是在大院辦起了食堂,我家保姆錢阿姨改去食堂上班,我們兄妹仨跟著入夥。在8號樓前的空場搭起小高爐,父親跟叔叔們從早忙到晚,煙熏火燎,鏡片閃閃。最後煉出一堆爐渣般的鐵疙瘩,敲鑼打鼓——讓我好生羨慕:人家大人就是比我們會玩。
要說打麻雀才是那一年的高潮:全北京都瘋了,三天三夜,鼓號齊鳴,喊聲震天。我在陽台敲打空餅幹筒,胳膊酸疼,嗓子嘶啞。對孩子來說,這是最偉大的狂歡。多年後,我才從舊紀錄片上看到當年的戰果:麻雀紛紛墜地而死。據統計,僅在北京地區就殲滅了40多萬隻麻雀。
隨後流年不利,是先從陽台上那堆白薯變質開始的。我坐小板凳啃爛白薯,正趕上收音機不斷播放《春節序曲》。這樂曲在記憶中紮了根。再聽那曲子,我嘴裏就有股爛白薯味。
爛白薯味很快轉換成一個詞兒:浮腫。大人見麵改了問候語,先問浮腫了沒有,再互比浮腫程度,捏捏按按,用硬幣按進小腿肚不掉者,即三級浮腫,好像是特殊榮譽。母親把口糧省給我們,達標三級,眾人嘖嘖稱奇。
最令人傷心的是,假山拆走了。隻見太湖石被吊起,裝上卡車,一冒煙就消失了。那可是我們捉迷藏的好去處。這鄭和家的最後證人,據說成了軍事博物館(北京十大建築之一)的戰利品。推土機忙活了好幾天,夷為平地,再種上一排排小楊樹,生長速度驚人,沒幾年工夫即可與樓比肩。
我和一凡常出門遠足,用腳丈量北京。赤貧與行走相結合的好處是,讓想象無邊無際。他大講《80天環遊地球》,我們堅信有一天會走遍世界。對,還要把樓裏幾個女孩子也帶上,洗衣做飯。
出德勝門到齊家豁子,眼前是大片菜地。此行是為了逮蛐蛐,但饑腸轆轆,比蛐蛐叫得還歡。於是鑽進菜地,剛摘了幾個青辣椒,就被鄉下孩子發現,石頭土塊飛瀉過來,我們抱頭鼠竄。
我跟弟弟在陽台養兔子。父親把舊木箱改成兔舍,分隔成上下層,有樓梯相連。兔子食量大,我們到處打草挖野菜,供不應求。一天下午,我和同伴翻遍全樓的垃圾箱,撿到146個白菜頭,平分後帶回家喂兔子。父母大喜,認為在食物鏈中人在先。清煮白菜頭蘸醬油,乃人間美味。
母兔生下五隻小兔崽。我們忍不住用手去摸,此後母兔拒絕喂奶。隻好把它們放進墊好棉花的紙盒,用吸管喂牛奶。當夜一隻隻死去。第二窩的小兔崽,尚未睜眼就出籠覓食,結果從圍堵陽台的磚頭之間鑽出去,摔死了。
有一天,父親要殺兔果腹,抗議無效,我和弟弟很難過,在外溜達了大半天,回家後宣布絕食。
(三)
三不老胡同1號由兩棟樓組成,大門居中,傳達室帶有過渡時期的典型特征——慵懶嗜睡。看大門的伍大爺也傳呼電話。電話鈴響,他撂下飯碗,幾步竄到當街,用手攏成喇叭形高喊:“443電話——”
443是我家門牌號碼。4號樓緊挨大門,共4層每層4單元。本樓基本是“民進”的住戶,僅少數例外。
先從左鄰右舍說起。441由單身的鄭芳龍叔叔與寡居的田阿姨合住。鄭叔叔摘了右派帽子後成家,搬到8號樓去了。田阿姨鬱鬱寡歡,而上大學的兒子愛唱歌,給沉悶的生活帶來亮色。我們私下叫他“百靈鳥”。他每天上下樓高歌一曲,樓道的共鳴,大概能解決他高音區的問題。
442伍家。伍禪伯伯是廣東海豐人,早年留日,後來成為馬來西亞愛國僑領,回國後加入致公黨,榮升副主席。致公黨由歸僑組成,是八個民主黨派中的小兄弟。在我看來,伍禪就是該黨的化身——寡言含笑,與祖國分享富強的秘密。他有兩個文靜的女兒。奇怪的是,從未聽見隔牆有人高聲說話。輪到我收水電費,得以窺視其生活一角,可看了也白看。
441張家。張家奶奶和藹可親,總用上海話喚我“大少爺”。為躲避這稱呼,我踮腳上樓,可她從樓道拐角悄然轉出來,深鞠一躬:“大少爺回來了。”張守平叔叔人如其名,夫人在外國使館當保姆,有兒女各二。小女兒和我上同一小學,比我低一級。我四年級時對她產生過愛慕之情。有一天在上學路上,她轉身跟我打招呼。幸福如電流灌頂,我勇敢地迎上去,才發現她打招呼的不是我,而是我背後的女生。這是個殷實和睦的家庭,用客套與外人保持距離,用沉默抵抗風暴——一個暴虐時代的生存之道。
433曹家。一凡的父親曹葆章伯伯,內心急躁但表麵隨和,有相貌為證:從耳鼻眉梢長出濃毛,有如憤怒升起。他40年代在四川做過縣長及國大代表,1949年後自然不得煙抽。除了一凡與我,小妹一平和我妹妹珊珊也同歲。兩家的孩子來往頻繁,推門就進。一凡上有兩個異母同父的姐姐,她們發育早,特別是少遮攔的夏天,讓我暈眩。
434龐家。龐安民伯伯原是武漢交通銀行經理,有一種見過錢的鎮定;夫人在義利食品廠當會計,等於掌管天堂的鑰匙(特別是困難時期),要不他家孩子個個人高馬大。大哥邦本是畫家,五七年右派,留在勞改汽車廠搞外形設計。他設計的卡車有如未來世界的戰車。大嫂當年可是大美人。她因病長年臥床,善於密談,指點路徑,成了我們這幫憤青的人生導師。而居委會則不以為然,認為她是“青少年教唆犯”(我另辟章節寫她)。二姐邦選是師大女附中高才生,心高氣傲,不屑與我們為伍,直到插隊時才屈就,跟我們混混。小弟邦殿內心瘋狂,後成數學家,看來數學有安神定心之功效。
從三層再往下,記憶變得模糊,如墜霧中。
241馬家。馬德成大夫是孫中山侍衛官馬湘之子。據說孫中山臨終前囑孫夫人:“馬湘一生追隨我,必須保障他的生活費用,把他的子女都培養成才。”想當年,馬湘幾乎每年都來小住,散步時腰板挺直,一派軍人氣概。他兩個孫子大胖二胖後來都成了名醫,未辱沒國父的期盼。
243劉家。劉鶚業叔叔為人敦厚,苦心躲過曆次運動,提早謝頂。他夫人是中學老師,家有二女。我們兩家交情深厚,說來話長:由於緊急分娩,他家的小女兒是我母親在家接生的。
244葛家。葛誌成是“民進’秘書長,乃本樓最高行政長官,有專車接送。他原是上海小學教員,地下工作出身,四九年後進京城在教育部當官。他平日深居簡出,神秘莫測,好像在繼續從事地下工作。他夫人華錦是八中黨支部書記。獨子與我們初識時百問不答,得名“葛不說”。
141沐家。沐三握伯伯的名字取自“一沐三握發”,指周公勤政,連洗澡都不踏實。沐伯伯大概既無朝政可理又無洗澡的條件,故脾氣很壞。記憶中他已是個老先生了,常臥床不起,很早過世。而方阿姨年輕得多,溫和內斂,獨自把兩個兒子養大。小京與我交情甚深,尤其70年代初。是他把池小寧和趙一凡介紹給我。與他們相識,乃一生中大事也,特別是後者,既為摯友,又兼任我由沉睡到醒悟的人生向導之一。
(四)
要想標明三不老胡同1號在北京社會版圖中的位置,就得從“大院兒”與“胡同”說起。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政治文化。一般說來,“大院兒”是居廟堂之高的外來戶,“胡同”是處江湖之遠的原住民;“大院兒”代表權力,“胡同”貫穿曆史。兩者間的對抗與消長,構成1949年後北京階級鬥爭的新動向。
當然問題沒那麽簡單,真正的高官寧可在胡同深居簡出。比如,我們大院兒的住戶就多是中下層幹部,而民主黨派的大佬們則跟著執政黨隱身胡同,相濡以沫,即使削官革職,照樣好吃好喝,難怪其後代自稱“最後的貴族”。
“大院兒”分三六九等,往往與國家機器的零部件有關。雖說民主黨派在個別曆史時期地位有所提升,但基本屬於殘次品,故三不老1號的人貴有自知之明。這種等級意識體現在發聲學上,特別在文革期間,人家自報家門時中氣十足:“中直的!”“計委的!”“海軍大院兒的!”輪到我們,就像含著大棗似的:“三不老的。”
那時候市內樓少。三不老胡同1號在當地是標誌性建築,方圓三五裏抬頭便是。我在弘善寺小學讀書,同學多來自底層。到同學家去玩,家長問及住處,同學搶先回答:“人家三不老大樓的。”家長翻著白眼打量我,好像我是權力中心的使者。對國家機器的零部件及殘次品,平民百姓並無鑒別力。
胡同構築的迷宮、雨後的水坑、初夏槐花的香味和昏暗的街燈,讓我這個在樓裏長大的孩子心向往之。與樓房的刻板結構相比,那有一種平民的野性與自由。夏天,公用水龍頭旁,半裸的男女插科打諢,孩子追逐嬉戲。沿牆角拐進小院,房屋歪斜,角落堆滿碎磚破瓦。那有另一種生活:祖孫三代擠在一起,罵罵咧咧,可粗礪的外表下是深深的依戀;還有左鄰右舍那份真心的關切……從胡同深處回望,我竟會對大樓產生隱隱的敵意。這無疑和青春期的反抗有關:大樓代表著父權和秩序。大院兒的孩子深入胡同是要冒風險的,弄不好會遭辱罵甚至暴打,除非你有幾個真正的胡同朋友。
關鐵林是我小學同學,一度與我來往甚密。他住在附近一條死胡同的小院裏,大樓遮蔽了其中的陽光。他母親因病早逝;父親是救火隊員,三班倒,很少在家。不知為什麽,在我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是他家的舊銅臉盆,坑坑疤疤,就像一件傳家寶。下了課,他點火生爐子,把燒好的熱水倒進銅盆,用手指試試水溫,慢慢把雙手浸泡進去,陿意地閉上眼。也許那就是他所失去的母愛。
有一次我跟他吹牛,說我父親的字寫得多麽棒。他吃驚地看著我。關於他父親呢?他沉默了。至少在現實層次,寫字與救火是不對等的——在大火中爬高等於玩命。他不能再失去父親了。
另一個胡同朋友的名字我忘了。他是我小學的同班同學,家住後海河沿。他父親是街頭小販,擺攤賣糖果針線兼營小型賭博業。那是個分格木盒,糊上窗戶紙,繳兩分錢用手指捅進小格,或空空如也,或糖果玻璃球之類的獎品。我每次誌在必得,道理也簡單:他兒子把秘密先透露給我。
(五)
文化革命爆發那年我17歲。我就讀的北京四中處於風暴的中心。6月中旬,《人民日報》發表了我校和女一中部分高三同學寫給黨中央的信,要求停課鬧革命並自願放棄高考。那正是我數理化告急的關坎,而期末考試在即。
學校突然宣布全麵停課,我歡呼雀躍,為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徹底失敗,也為自己跨越數理化的全麵勝利。文化革命於我,最初是一場青春的狂歡節。每天醒來,我都感到不踏實,擔心毛主席又改了主意。他老人家最終下定決心,永遠關上學校大門。
狂歡節很快轉成血腥的悲劇。三不老胡同1號這條大船首先發出求救信號。誰也沒料到,本樓首席行政長官葛誌成的家首當其衝:他夫人、八中黨支部書記華錦被關在學校,因忍受不了拷打,8月22日淩晨自縊。緊接著,一凡的家被北航紅衛兵抄了,他父親曹葆章被遣返回四川原籍(幾年後鬱鬱而死)。
我們大院兒幾乎成了北京抄家的首選目標,雞犬不寧。3號樓的趙君邁,這位遼沈戰役被俘的國民黨長春市市長,每天早上在院裏舞劍,飄飄然,好像在練習升天。那天紅衛民抄家時,他試圖反抗,差點兒被當場打死。看來他已做好升天的準備。
各樓門口帖出告示,宣稱全體居民都是反革命,訂於某日某時全部抄家,無一幸免;並勒令先繳出“四舊”,否則格殺勿論。於是我們先自行抄家,把涉嫌“四舊”的書籍物品送到居委會,包括一副象牙麻將,多年後父親提起來還心疼。大限到了,揚言抄家的紅衛兵卻無影無蹤。一場虛驚。
那年夏末某日,輪到我到傳達室值夜班。看大門的伍大爺被掃地出門——據說是逃亡富農而遣返回鄉。至今我還記得他模樣:黧黑瘦高、禿頭、背微駝,身著白粗布褂黑緬襠褲,如同收進布袋裏的弓。他帶河北口音的嗓門特大,後來幾個看門的用擴音器都遠不可及。
這昏睡的傳達室終於醒來,見證了暴力和苦難。就在那天深夜,一個住2號樓的少女向我哭訴。天一亮,她和家人就要被押上火車,永遠不準再回北京。在昏暗的燈下,她嚶嚶哭泣,目光充滿了乞求,好像我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血雨腥風的時刻過去了,生活照舊。而文革終於給民主黨派帶來實踐民主的機會。民進中央連同司機勤雜總共二十來號人,按民主的遊戲規則分成兩撥。父親忙著寫大字報,打筆仗,樂此不疲。成人世界勢不兩立,而孩子們照常來往。
與國家大事進行曲的主旋律相平行的,是老百姓日常生活的變奏:收集紀念章、打雞血、甩手療法、養熱帶魚……由於大聯合,民主實踐告一段落。急流勇退,父親迷上了攢半導體。
那時主要燃料是蜂窩煤。每月最後那個星期日的上午,由煤鋪工人蹬平板三輪,挨家挨戶送貨上門。趕上文革,工人造反了,不再為資產階級服務,一筐筐蜂窩煤卸在樓門口。一筐蜂窩煤六七十斤,無壯勞力的人家傻了眼,那陣子招女婿,估摸先得過搬蜂窩煤這一關。
趁文革之亂,一家廢品收購站連同破爛,悄麽悄聲地侵占了大院兒東頭的籃球場,後來證明是極有遠見的:六十年代末的全民大遷徙帶來無限商機。而在我們同學中正興讀書熱,我和一凡去廢品收購站反收購,攔截顧客,篩選當廢紙賣掉的舊書;甚至用介紹信蒙混過關,直接鑽進廢紙堆淘寶。
在全民大遷徙的同時,北京開始挖防空洞。我們大院兒再次大興土木。首先遭殃的是那些楊樹。十年工夫,它們竄得可真高,而轉眼間全部砍伐,如風帆垂落。
(六)
1969年春,我被分配到北京第六建築公司,前往河北蔚縣開山放炮。一年後,轉到北京房山的工地,每兩周大休回家一次。
那時父母弟妹都在外地,我家成了聚會的中心。拉上厚重的粗布窗簾,三五好友,讀書、寫作、飲酒、聽音樂,當然還有愛情。那些出沒的女人,構成沙龍運轉的神秘動力。
而我們的行蹤,早在大樓居委會的監視中。一天夜裏,一凡在家衝洗照片,紅燈和放像機的閃光被當成發信號,小腳偵緝隊立即報告西城公安局。警察破門而入,一無所獲,最後沒收了我借給一凡的一摞古典音樂唱片。
轉眼間人去樓空,三不老胡同1號門可羅雀。廢品收購站也隨之生意蕭條,一度洪水般泛濫的破爛,變戲法般縮進幾個籮筐中。
我們把地下男高音康健請到我家。他頭大如鬥,臉色紅潤,像一輪夜裏的太陽,照亮我家的小屋和客人。他笑起來都帶著共鳴,震得玻璃嘩嘩響。待他高歌《伏爾加船夫曲》,滿堂失色,三裏開外都能聽見那警世洪鍾:“踏開世界的不平路……”
1973年初,父母從湖北幹校搬回北京,沙龍不得不轉移陣地。通過父親,我結識了1號樓的翻譯家馮亦代伯伯;再通過馮伯伯,我結識了更多的書和人。我常到他家小坐。馮伯伯像他的煙鬥般鎮定,思路和煙縷一起上升。穿圍裙戴袖套的馮媽媽,奔忙於爐灶與字典之間。她幾乎失明,從厚厚眼鏡片上迷茫地看我,或手持放大鏡幫馮伯伯鎖定某個詞的含義。
1976年10月初的一天晚上,我帶來四人幫垮台的好消息,當時馮伯伯正在廚房用毛巾擦拭後背。於是他和曆史一起轉身。
1975年夏,我們家買來一台紅燈牌9寸黑白電視。這可是全樓的大事,此前僅葛誌成家有。每天晚飯後,左鄰右舍自帶小板凳湧進我家,歡聲笑語。那台電視供放在五鬥櫥正中,被團團圍住,等於大家共看一本小人書。關鍵時刻出現信號幹擾,父親連忙轉動天線,待畫麵恢複正常,得,敵人已被擊斃。
隨著技術更新,9寸電視前又加上放大器,畫麵變形,坐得越偏變得越厲害,影響對正麵人物的理解。好在那年頭人不挑剔,有聲有影足矣。一個物質匱乏的時代的好處是,欲望不多不少,就像自己的衣服那麽貼身。
1978年年底,我和朋友創辦了《今天》雜誌。部分裝訂工作是在我家進行的,一摞摞油印紙頁從床鋪到地上,散發著一股油墨味。門庭若市,我手忙腳亂,居委會跟著加班加點。客人中有幾位新朋友,後來成了《今天》的中堅。
1980年秋天我結了婚,從三不老胡同1號搬走。
(七)
2001年年底,因父親病重,我回到闊別13年的北京。
一凡開車帶我回三不老胡同1號。這夢魂縈繞的家,如今難以辨認:樓房低矮,窗戶狹小,外牆剛粉刷過,仍難掩衰敗之相。據說它已到了建築年限,是該拆掉的時候了。
我們拜訪了老鄰居們。首先是434龐家。邦本大哥開門迎候,他頭發花白,挺拔如舊。他已再婚,是啊,大嫂去世好幾年了。他告訴我,她死前惟有我的詩集放在枕邊,讓人黯然神傷。邦選現在是一家投資公司董事長,衣著舉止,都表明社會進步的大方向。是啊,人家隻在插隊時,才與我們這些草寇為伍。大哥張羅著要搞一次聚會,把全樓的孩子都請來。是啊,家已租了出去,這正合我意,免得觸動記憶中的那個角落。
與鄰居們告辭,暮色四起。在原防空洞的位置,蓋起標準化樓房。往前推32年,那些楊樹,正等著被砍伐的命運;往前推42年,那些太湖石,正被吊進卡車,運往興建中的軍事博物館;再往前推600年,鄭和憑欄眺望後花園的假山,暮色中掌燈,鳥歸巢,萬物歸於沉寂。
□ 《財經》
你什麽時候來灣區,好好跟你喝一回。司令就讓她在旁邊兒看著,她肯定邊看邊勸阻。對了,還有秦無衣,要是能一起就好了,他老說自己是北美喝酒最多的人。你信麽?
下邊我那跟貼不少錯字,就不改了哈。
別享受,好像累了一天就等這個時刻放鬆呢,可近來因為發現對酒開始過敏,一喝
臉上就長東西,隻好戒酒。
鬱悶呀。。。,而且鬱悶的時候都沒就解除鬱悶,加倍鬱悶。。。
噢,來這裏是和小珊打個招呼,你要問的那家義工的地方,我找到地方,就是找不
到聯係信息。兒子因為是位同學帶他一起去的,所以也糊塗著。他答應我去問他同
學,請再等等哈,對不起,拖了這麽久
北島在內蒙的路線和我走的很象,當年被一個哥們兒騙我說一起去看成吉思汗陵,一路走走停停,每到一處就和他的戰友們喝一天酒,然後就回家了,至今成陵還是沒去過,就記得東勝有一家燉骨頭館,有世界上燉的最好吃的燉骨頭。
北島文章寫的好,不過和蒙古人喝酒的時候肯定不招人喜歡,這點比阿小名你可是差的太多了。
那個李天驕怎麽那麽討厭啊,成天上趕著的!
風吹了不知多少年,
吹出了一棵古楓;
水洗了不知多少年,
洗出了一個女孩。
風又吹了不知多少年,
吹出了一片樹林;
水又洗了不知多少年,
洗出了一群男女。
人們不知要喝多少酒,
才能一醉方休?
人們不知要醉多少回,
才能一無所求?
樹葉落了不知多少回,
飄飄揚揚又變成了風;
人們死了不知多少回,
來來去去又化成了水。
可惜那是他當年混人大幫口口相傳的歌曲,好像沒有正式流傳下來,無載可下,唉。
文章中寫周口店冷夜喝酒的事情,讓我想起當年陪同學去人大旁邊熬夜買火車票,冷,點了堆火,就著喝啤酒,人還是冷,酒倒是被火烤熱了!
說起喝酒想起譚詠麟有一句歌詞:那年黯然分別後,再也沒有人與我痛飲。
如果不是為了借酒澆愁,深夜裏一個人自斟自飲其實也不錯,特別是有牛肉和花生米的時候。
我們這裏冷,但有一個好處,晚上可以開壁爐喝酒。
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