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按]:吾們小時候聽評書,可是雷打不動的日程。中午一放學,撒丫子就往家跑,生怕上回的“且聽下回分解”已經開始分解,自己卻沒聽到。
當然了,“沒聽到”是誇張的說法,其實怎麽可能聽不到?!那個時候,十二點半到一點之間的大小街道充滿的,除了各家炒菜的香味,就是廣播裏頭說書的聲音了。劉蘭芳袁闊成單田芳,他們的聲音,吾等普通話國民耳熟能詳。對它們,跟對大麻一樣,一碰就上癮,一聽就癡迷。隻是路上聽來的內容,往往散碎不堪,不比回到家裏,全家湊在飯桌邊上,邊吃午飯邊聽。嘴巴緊著嚼,耳朵緊著聽,飯菜什麽味道全沒注意,內容可是刻在腦海裏,下午在單位和學校,忙不迭討論一番,少不了還要學著說上幾句。
不久前,我們開始試著給孩子們聽《嶽飛傳》,但是很快發現這很一廂情願,很不現實。他們每聽一句,就會問上十好幾個問題。他們現在的中文水平,怪話倒是會說一些,比如“急赤白臉”“死乞白咧”“事兒了叭嘰”,都是跟他們姥姥學的。反倒是些正兒八經的官話,他們說不利落,把“溫暖”說成“warm暖”,“我知道”說成“我know”,“棉襖”說成“襖秒”,“如果”說成“雨國”,看了全套《西遊記》,就學會了個“阿彌陀佛”。就他們這水平,要讓他們弄明白什麽是精忠報國,什麽是旗開得勝,奸賊是什麽,某家又是誰,不是不可能,就是太累。
頭兩天看到一篇孫犁關於聽說書的文章,覺得特有意思,雖然跟我們這一代人對於評書的印象不大相同。老六在他的記憶碎片係列裏,也寫過一組關於評書的文章,則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經曆,寫得賊好看,讀起來賊有共鳴。
這些,全都是時代的印記。
今天一古腦把兩篇文章都搬過來,給大夥兒看看。
老六這篇,我曾經在走廊轉過,當時還跟一位匿名的網友就伍雲召的排名,聊起說唐和演義的好壞來呢。那是兩年前的事兒了,那時候的走廊,有趣的人,比現在多太多,令人不勝懷念。
聽說書
孫犁
我的故鄉的原始住戶,據說是山西的移良,我幼小的時候,曾在去過山西的人家,見過那個移民舊址的照片,上麵有一株老槐樹,這就是我們祖先最早的住處。
我的家鄉離山西省是很遠的,但在我們那一條街上,就有好幾戶人家,以長年去山西做小生意,維持一家人的生活,而且一直傳下好幾輩。他們多是挑貨郎擔,春節也不回家,因為那正是生意興隆的季節。他們回到家來,我記得常常是在夏秋忙季。他們到家以後,就到地裏幹活,總是叫他們的女人,挨戶送一些小玩藝或是蠶豆給孩子們,所以我的印象很深。
其中有一個人,我叫他德勝大伯,那時他有四十歲上下。
每年回來,如果是夏秋之間農活稍閑的時候,我們一條街上的人,吃過晚飯,坐在碾盤旁邊去乘涼。一家大梢門兩旁,有兩個柳木門墩,德勝大伯常常被人們推請坐在一個門墩上麵,給人們講說評書,另一個門墩上,照例是坐一位年紀大輩數高的人,和他對稱。我記得他在這裏講過《七俠五義》等故事,他講得真好,就像一個專業藝人一樣。
他並不識字,這我是記得很清楚的。他常年在外,他家的大娘,因為身材高,我們都叫她“大個兒大媽”。她每天挎著一個大柳條籃子,敲著小銅鑼賣燒餅餜子。德勝大伯回來,有時幫她記記賬,他把高粱的莖稈,截成筆帽那麽長,用繩穿結起來,橫掛在炕頭的牆壁上,這就叫“賬碼”,誰賒多少誰還多少,他就站在炕上,用手推撥那些莖稈兒,很有些結繩而治的味道。
他對評書記得很清楚,講得也很熟練,我想他也不是花錢到娛樂場所聽來的。他在山西做生意,長年住在小旅店裏,同住的人,幹什麽的人也有,夜晚沒事,也許就請會說評書的人,免費說兩段,為長年旅行在外的人們消愁解悶,日子長了,他就記住了全部。
他可能也說過一些山西人的風俗習慣,因為我年歲小,對這些沒興趣,都忘記了。
德勝大伯在做小買賣途中,遇到瘟疫,死在外地的荒村小店裏。他留下一個獨生子叫鐵錘。前幾年,我回家鄉,見到鐵錘,一家人住在高爽的新房裏,屋裏陳設,在全村也是最講究的。他心靈手巧,能做木工,並且能在玻璃片上畫花鳥和山水,大受遠近要結婚的青年農民的歡迎。他在公社擔任會計,算法精通。
德勝大伯說的是評書,也叫平話,就是隻憑演說,不加伴奏。在鄉村,麥秋過後,還常有職業性的說書人,來到街頭。其實,他們也多半是業餘的,或是半職業性的。他們說唱完了以後,有的由經管人給他們斂些新打下的糧食;有的是自己兼做小買賣,比如賣針,在他說唱中間,由一個管事人,在婦女群中,給他賣完那一部分針就是了。這一種人,多是說快書,即不用弦子,隻用鼓板。騎著一輛自行車,車後座做鼓架。他們不說整本,隻說小段。賣完針,就又到別的村莊去了。
一年秋後,村裏來了弟兄三個人,推著一車羊毛,說是會說書,兼有擀氈條的手藝。第一天晚上,就在街頭說了起來,老大彈弦,老二說《呼家將》,真正的西河大鼓,韻調很好。村裏一些老年的書迷,大為讚賞。第二天就去給他們張羅生意,挨家挨戶去動員:擀氈條。
他們在村裏住了三四個月,每天夜晚說《呼家將》。冬天天冷,就把書場移到一家茶館的大房子裏。有時老二回老家運羊毛,就由老三代說,但人們對他的評價不高,另外,他也不會說《呼家將》。
眼看就要過年了,呼延慶的擂還沒打成。每天晚上預告,明天就可以打擂了,第二天晚上,書中又出了岔子,還是打不成。人們盼呀,盼呀,大人孩子都在盼。村裏娶兒聘婦要擀氈條的主,也差不多都擀了,幾個老書迷,還在四處動員:
“擀一條吧,冬天鋪在炕上多暖和呀!再說,你不擀氈條,呼延慶也打不了擂呀!”
直到臘月二十老幾,弟兄三個看著這村裏實在也沒有生意可做了,才結束了《呼家將》。他們這部長篇,如果整理出版,我想一定也有兩塊大磚頭那麽厚吧。
關於評書的記憶碎片
老六
凡是能夠跟俺完成一次非正式場合交往的人,都就不再叫俺大名,而是直接以“老六”稱之。為什麽?從評書說起。
一,《隋唐演義》,瓦崗寨三十六條好漢中的老六是王伯當,他是眾帥哥中排行最高的。老大魏征、老三徐茂功是道士,沒勁;老二秦瓊假惺惺的像個娘們,一張黃臉像得了肝炎,沒勁;老四程咬金、老五單雄信都是紅胡子藍靛臉,長得不好脾氣還挺爆,也沒勁;也就排到人家老六那兒,還像那麽回事兒,白馬白袍,刀法絕倫,占山為王,義薄雲天。
二,還是《隋唐演義》,十三傑中排行老六的是伍雲召,將門虎子,忠良之後,忍無可忍,揭竿而出,俺喜歡。看他前麵那幾位,老大李元霸是個白癡;老二宇文成都長得不好看,還老被老三裴元慶欺負;老三裴元慶模樣功夫都要得,可他姐姐被大老粗程咬金先奸後娶,他連個屁都不敢放,還歸順了人家;老四雄闊海是個太行山的強盜;老五伍天錫雖排名高過老六,但他不是老伍家的嫡係子孫,所以還得歸老六管;也就排到人家老六那兒,還像那麽回事兒。
三,《水滸傳》,梁山一百單八將中的老六是天雄星豹子頭林衝,他的作用很重要,很重要呀很重要,他的牛逼不須表,不須表呀不須表。
四,《楊家將》,請看楊六郎在《轅門斬子》中的血淚控訴:“我大哥替了宋王死,二哥替了趙德芳,三哥馬踩如泥醬,四哥八弟失落番邦,五哥出家當了和尚,七弟又被那仁美傷,隻剩下我沙裏淘金的楊六郎”。
五,還是《楊家將》,大郎之妻張金定,二郎之妻李翠萍,三郎之妻花似玉,四郎之妻雲賽英,五郎之妻羅刹女,六郎之妻柴郡平,七郎之妻杜金娥,八郎之妻肖金蓉,數人家老六的媳婦最漂亮,出身也好,八賢王的妹子,羨煞其它哥幾個。對了,他還有一個妻子,大刀王蘭英,武功了得,幫他消滅強敵。
六,綜上所述,老六最好,所以俺讓自己叫老六。
俺是想借機說說評書的事兒。
如今有一家電台中午十二點半開始,連播起了劉蘭芳的《嶽飛傳》。俺有一天坐在出租車裏,突然聽到了收音機裏那熟悉的激越入雲的劉氏評書,頓時被搞得五迷三道的。車到目的地,這一回還沒說完,恨不得路途再遠些。
俺這天聽的是嶽飛在八盤山第一次跟金兵交鋒一段,大郎主粘罕麾下梟將金牙忽主動請纓。聽多評書的人都知道,這肯定屬於犯賤受死的角色。
好玩的是劉蘭芳的藝術表達方法。她先說金牙忽身高頂丈膀大腰圓,使用的又是重兵器,說這樣膂力過人的戰士千萬不要跟他硬碰硬,要不兵器非被磕飛不可。
然後開打,嶽飛偏跟人家來了個硬碰硬,結果被磕飛兵刃的卻是可憐的金牙忽……未過一個照麵,就將金牙忽斃於馬下。多麽棒的烘襯!文學創作字典中將這種說法稱為“拽瀉”。
然後他的弟弟銀牙忽哭著喊著就上來了……偏偏他們的父母親還特別能生養,鐵牙忽和銅牙忽也在後頭等著呢。
八盤山一役是嶽飛初試發硎之作,這時的他銀鞍照白馬,不慚世上英。劉蘭芳用“百步的威風,萬丈的煞氣”來形容這位首次出現在不可一世的完顏部落番兵麵前的年輕將軍。請注意,“百步的威風,萬丈的煞氣”這個形容詞在整個上部《嶽飛傳》中隻出現過兩次,一次是獻給我們的傳主,一次是獻給如流星般劃過的蓋世英雄高寵。
八盤山,青龍山,愛華山,牛頭山,幾個山頭搞下來,撼山易,撼嶽家軍難。
說“百步的威風,萬丈的煞氣”在上部《嶽飛傳》中出現過兩次,絕非信口開河,而是俺在最迷評書時的精確統計。那會兒,僅僅能把八大錘的錘名背出來,或學沒鼻子軍師哈迷蚩叫兩聲“郎主”,隻能算小意思。瘋狂如俺,幾乎能將整本的《嶽飛傳》全部複述下來,並沉浸在其中搞起科研來。
比如嶽雲的錘到底有多重?劉蘭芳並沒有明說,但銀彈子的錘重三百斤,金彈子的錘重三百五十斤,而綜合嶽雲在這兩個對手麵前的表現,可以知道他的錘的分量就在這兩個數字之間。又比如,整套《嶽飛傳》中名字最長的兵器是什麽?告訴你,是秦檜的外甥王大鵬的“鋸齒飛鐮合扇板門刀”,有九個字,排第二的是嫁給四公子嶽霖的苗王李述甫的女兒雲霞公主,她用“九耳八環獨龍寶鏟”力斃不可一世的蠻將赤利青。
別怪俺這麽變態,那年頭,戲匣子是中國老百姓惟一的娛樂工具,除了聽評書,我們還能幹什麽?
在俺的記憶中,劉蘭芳是第一個在電台連播傳統評書的(好像是安徽人民廣播電台),那也是一段陽光燦爛的日子:中午放學後用比羅納爾多還快的速度跑回家,聽完一個台再轉到另一個台,端著飯碗,直把脖子聽歪。如果放學較晚,就不用著急瘋跑,因為家家傳出的,都是劉蘭芳的聲音,慢慢走過,一句都不帶落的。她的評書,可是滋養了整整一個國家的人。
該說說高寵了。
高寵,這位生如煙花之燦爛,死如流星之迅忽的英雄,隻在錢彩的《說嶽全傳》中占了兩回,隻在劉蘭芳的《嶽飛傳》中連播了三天,卻以至尊無上的氣概,永遠活在俺的心中,永遠,永遠。
在牛皋押解糧草去牛頭山的路上,一位頭戴金盔,身穿金甲,跨下黃驃馬,掌中一杆虎頭鏨金槍的將軍攔住去路,輕輕鬆鬆地將鄭懷、張奎、牛皋拿下,然後再告訴他們這是一個玩笑。
他就是高寵,開平王高懷德之後,家傳的槍法,滿腔的忠義,百步的威風,萬丈的煞氣。
一個閃亮而輕巧的出場後,高寵與三人結為兄弟,催兵前進,望牛頭山進發。
在馬踏連營的戰鬥中,高寵如虎趟羊群一般,槍挑金花骨都,鞭打銀花骨都,箭射銅花骨都,摔死鐵花骨都,然後,就到了讓俺說起來就眼圈發紅的挑滑車一段,他連挑八輛滑車,不管宋軍,還是番兵,都對他暗挑大指,然後,第九輛滑車衝下山來,高將軍連翻了兩次腕子,都沒能挑動,然後,負責滑車的那個傻逼金將哈鐵龍命令將第十輛滑車放下……
……說不下去了。
劉蘭芳講到這一段時,用沉痛的口吻念了一首歪詩——
為國捐軀赴戰場,
丹心可並日增光。
滑車雖破身已死,
可惜將軍馬不良。
可惜將軍馬不良。是啊,俺恨不能變成一匹像石頭一樣堅硬的馬,不出汗,不腿軟,不發癱,與高將軍一起,將萬斤重的鐵滑車頂住,頂到駕長車踏破賀蘭山闕那一刻。
高寵慘死時,牛皋大叫一聲,當即哭得昏了過去。“哭昏”這一動作發生在粗獷憨直的牛皋將軍身上,更顯得其情可鑒,天日可昭。當時俺聽到這一段時正在吃午飯,當即哽住,泣不成聲。
“哭昏”在上部《嶽飛傳》中出現過三次,一次如上,一次是時任金兀術幹兒子的康王趙構在完顏家祭祖時想到自己的列祖列宗而哭,一次是雙槍將陸文龍將嶽飛的發小湯懷刺死後,嶽飛昏倒在了沙場上。到了下部《嶽飛傳》,昏君誤國,奸臣當道,山河淪喪,英雄末路,滿部書都要被哭昏。
就像《帝國反擊戰》是《星球大戰》係列、《魔宮傳奇》是印第安納·瓊斯係列中最黑暗的一集,下部《嶽飛傳》也是所有傳統評書中最黑暗的一部,連嶽飛麾下的大將施全在眾安橋行刺秦檜,都要被秦府的一個狗奴才壞了好事。
銀瓶小姐是嶽飛的女兒、張憲的妻子,父親和丈夫被害後,她隨全家被發配到雲南,又遭到解差的調戲,銀瓶小姐憤而自盡。當俺聽到這一節時,已經有了要窒息的感覺。
也就是在這一回中,劉蘭芳粗淺地分析了一下,說殺害嶽飛的真正凶手是高宗趙構。因為是他不希望嶽飛連連得勝並將二帝接歸來,那樣他就沒了帝位。劉蘭芳的原話是“高宗趙構也留了個心眼兒”,俺認為批判力度是很不夠的。事實上在她進行這番分析之前,俺就已經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可歎劉蘭芳,沒將個中蹊蹺深入挖掘下去。
《嶽飛傳》下部中還有一回,牛皋的兒子、“金毛太歲”牛通夜探秦府,準備刺殺秦檜,結果在鳳凰亭遇見了秦府的管家秦祿和秦檜的二太太美娘私會。按照階級分析的觀點,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讚成,而按照人性解放的觀點,這也是一對追求自由愛情的男女,但在劉蘭芳的嘴下,這二人卻成了奸夫淫婦,被牛通毫不眨眼地殺死了。這也是俺對劉蘭芳產生腹誹的地方。
但是,無論如何,俺是要向劉蘭芳女士表示敬意和謝意的。
《嶽飛傳》之後,劉蘭芳說起了《楊家將》,而與她同屬鞍山市曲藝團的單田芳則向中國百姓端出了他的饕餮大餐——《隋唐演義》。
按照某種說法,“單田芳”三個字的繁體寫法暗含了十二張口,單老師也確實能說。盡管沒有詳細統計,但他是說書人中最高產的,這一點應該沒有異議。但是,俺不太喜歡單老師說的書,這主要也是他的第一部《隋唐演義》壞了俺的胃口。
這部書中遭人詬病最多的是把英雄按照本事高低都排好名次,然後排名靠後的就隻有挨前麵人揍的份兒了(老二宇文成都和老三裴元慶這一對冤家除外),這種做法盡管一目了然,也算費厄潑賴的一種,但毫無波瀾和懸念可言,顯得很乏味。
更要命的是,《隋唐演義》中有許多讓人不可理解的地方。俺覺得吧哈,對待任何文藝作品,觀眾的欣賞底線是:你可以犯不可笑的錯誤,但不可以犯可笑的錯誤。問題就是這裏,《隋唐演義》充斥的都是這種低於一般人智商的錯誤。比如程咬金將皇帝的位子讓給李密這個小白臉,而瓦崗寨的眾弟兄又對李唐王朝俯首貼耳,甚至不惜兄弟反目成仇。當俺聽到單雄信被昔日賈家樓的拜把子兄弟拿下問斬時,心中的鬱悶達到了極點。
盡管如此,單先生的煙酒嗓還是給我們帶來了許多歡樂。像他說到大漢吃飯必是“甩開腮幫子、掄開大槽牙”,說到羅成必是“氣死小辣椒,不讓獨頭蒜”等等,盡管語言單調,但重複也是一種美。
李元霸攻打十八路諸侯的聯軍時,和瓦崗寨的人說好:瓦崗寨的將領都插一小旗,到時候假裝打一下就放跑。結果雄闊海老人家渾身上下包括坐騎都插滿了小旗子,還威風凜凜地向李元霸叫陣,看得白癡李元霸都笑了;單雄信和李家是世仇,誰勸也不聽,偏不插旗子,要拚死一戰,李元霸不明就裏,但在下殺手的一刹那發現單雄信的馬尾巴上插著一個小旗子,馬上停手,不知是哪位兄弟救了老單一命;秦瓊想擺個架勢,無奈武功差得太遠,鐵槍被金錘砸得曲曲彎彎,李元霸有些過意不去,過去把鐵槍用手一捋,鐵槍恢複原狀。
在俺的心目中,穩坐中國評書界第一把交椅的,絕對是袁闊成先生。
袁老師是評書世家,其伯父袁傑亭、袁傑英,父親袁傑武,合稱“袁氏三傑”,其大伯父袁傑亭更被稱為“說書的梅蘭芳”。袁闊成是第九代評書先生,是當代評書界輩分最高的,從五十年代初開始說新書,是說新書的第一人,評書界有“無派不宗袁”之說。
袁闊成老師的評書真是沒的說,俺母親文化程度不高,但她老人家當年聽袁闊成講諸葛亮舌戰群儒一段,也聽得津津有味。唱戲的人女怕《思凡》男怕《夜奔》,說書的人恐怕最怕舌戰群儒這段文戲了。袁老師能說的那麽深入淺出有張有弛,不是一般戰士能做得到的。《三國演義》後半部趙雲去世,袁闊成用了整整一回的篇幅來回顧趙雲將軍光輝而偉大的一生,堪稱一部很完整的趙雲評傳。
關於對袁老師的讚美,實在是太多了,如有人總結他的評書有“漂、俏、帥、脆”的特點;有人用“語斷昆山分石玉,言傾滄海鑒魚龍”來評價他說的書;有人說得更直接:“聽袁先生的說書,真好似看一部電影,一場話劇。”
其實在演說傳統評書之前,袁老師就播講了大量“紅色評書”《烈火金剛》、《紅岩》、《赤膽忠心》、《林海雪原》、《暴風驟雨》等,像一些經典段子如《許雲峰赴宴》、《肖飛買藥》、《江姐上船》等,更是膾炙人口。
但在俺心目中,袁老師最偉大的作品則是《水泊梁山》及其續集《神州擂》。
當年俺聽《水泊梁山》,無比震撼。因為它的情節將施耐庵的《水滸傳》完全顛覆,偏又比《水滸傳》扣人心弦得多,跌宕起伏得多,傳奇得多,解氣得多。像小李廣花榮的三枝雁尾蛇鋒箭在《水滸傳》中是找不到的,但在袁闊成的評書《水泊梁山》中,絕對是最具傳奇色彩的一筆,竟牽扯到了後羿射日,一箭定江山。在金庸和梁羽生之前,他老人家已經讓我們領略了武俠與江湖。
在俺看來,《水泊梁山》比《水滸傳》偉大在以下六個方麵——
一,前者中的梁山好漢是人間的歡樂英雄,後者中的梁山好漢是陰陽界裏的魔頭。
二,前者融合了武俠小說的若幹因素,所以更江湖,更符合老百姓的審美需求,而後者基本上是符合朝廷的政治需求的。
三,前者著力塑造了一批出身市井的平民英雄,如矮腳虎王英、神算子蔣敬、摸著天杜遷等,每人有每人的本事,每人有每人的個性,特別是鼓上蚤時遷,從夜盜紫金八寶夜光壺開始,帶動了整部《水泊梁山》的情節發展,成為舉足輕重的人物。而這些人在後者中除了幾句開場詩之外基本上是沒什麽戲份的,後者把篇幅全部獻給了優良品種出身的王侯將相。盡管時遷盜了一次甲,戴敦邦還在他的一百零八幅繡像中將人家畫成了半個身子。
四,前者對梁山的對立麵給予了足夠的尊重,像大名府的梁中書、祝家莊的祝員外、江湖四大怪傑等,也是個頂個的牛人,增加了對手的難度,才有征服的快感。後者中的反麵角色幾乎千篇一律地成為梁山好漢成就功名的墊腳石,毫無特點,毫無閃光點。
五,前者將女人當人看,特別是對一丈青扈三娘和矮腳虎王英的愛情描寫,比後者要高明不知道多少倍(因為後者簡直沒有愛情可言,隻是將扈三娘作為宋江兌現諾言的工具賞給了色鬼王英,分母為零,所以這個比數沒有意義)。中國好多文人不知道是吃過女人的虧還是受過女人的氣,做了許多混帳事,像施耐庵把扈三娘嫁給王英,許仲琳把鄧蟬玉這朵鮮花插給了土行孫這個孫子。娘的,要讓俺來寫,怎麽著也應該是高大威猛的楊戩楊二哥,或是與陽光少年那吒來一段姐弟戀啊。
六,綜上所述,《水泊梁山》比《水滸傳》偉大。
袁闊成的書不僅沉穩大氣,而且還很有趣,以下是俺整理出來的他說書中六塊比較有意思的碎片。
一,蔣幹盜書一段,群英會上周瑜像老六一樣酒風浩蕩,其他人都替他擔心,袁闊成就來了一段書中暗表,說他們喝酒用的是轉心壺,可憐的蔣幹喝的是烈性酒,而周都督喝的——“跟現在的麥乳精差不多”。
二,某酒樓上,幾個色鬼正要調戲一個賣唱的女子,忽聽得樓下傳來一聲斷喝:“住手!”然後就聽得樓梯響,一個人走上樓來。奇怪的是,此人的腳步聲並不像我們走路那麽勻稱,而是忽快忽慢有高有低,細細一品,竟是《將軍令》的旋律。這位見義勇為的英雄便是矮腳虎王英,由於腿腳不利索,所以他走路都跟演奏民樂似的。
三,小霸王周通搶親,不花的和尚魯智深替美女頂缸。周通跟山賊兄弟喝完酒後直奔洞房,嘴裏一邊叨逼叨,一邊色迷迷地往銷金帳裏摸,這時,“從帳中突然飛出一隻船來,將周通踢翻在地——那哪兒是船啊?那是魯大智深的一隻腳!”
四,美男子玉幡竿孟康在某山寨做客時,被寨主的妹妹看上了。這是一個長得五大三粗的姑娘,怎麽個大法?請看這位大小姐穿的那雙繡花鞋,楞是從一字長蛇、二龍戲珠到十麵埋伏十個超級陣型全給繡上去了。
五,《水滸傳》中戴宗的甲馬屬於怪亂力神的東西,而在《水泊梁山》中,他賴以成為神行太保的是一頭介於馬、騾子和驢之間的牲口,跑得飛快。黑旋風李逵特眼饞,卻又老是犯小錯誤,戴總就治了他一下。原來這頭牲口跟正常坐騎相反,說“駕”它就停,喊“籲”它就玩命跑,結果把黑旋風給折騰的。不過到了《神州擂》,宋江有一次派戴宗出差,竟提到了“你的甲馬能綁四個就綁四個,能綁六個就綁六個,越快越好”,與《水泊梁山》有前後矛盾之處,算是這套書的一個小小的bug。
六,綜上所述,袁闊成的評書是很有趣的。
劉蘭芳、單田芳、袁闊成,在他們溫暖的聲音中,俺度過了自己的少年時代。
其實評書聽多了,會發現其中的套路和模式化,如每部書中都會有一個傻乎乎的福將,像《嶽飛傳》中的牛皋、《楊家將》中的孟良、《隋唐演義》中的程咬金,他們的好運氣如果擱到現代,絕對能中彩票大獎,而他們的記性普遍不好,練武都是好幾年下來隻會有限幾招,而就這幾招已足夠他們行走江湖無往不利,其中最好聽的是孟良那幾招:劈腦門兒、紮眼仁兒、剔排骨、砍肉槌兒,成心欺負不會說兒化音的南方人。
傳統評書中人物的名字,也很有臉譜化的傾向,許多人一聽名字,就知道他是好壞人。最不堪的是秦檜家的八大家將:長尾巴狗、短尾巴狼、鐵笊籬、不漏湯、鍾不響、鐵鈴鐺、胎裏壞、一包膿,不但集天下貶義詞之大成,還充分揭示了其罪惡又不幸的命運。
而在所有的評書中最讓俺納悶的,是關羽關老爺的血脈之強,不管傳多少代,遺傳基因都不帶變的,像《嶽飛傳》中的關鈴、《楊家將》中的花刀太歲嶽勝、《隋唐演義》中的大刀王君可、《水泊梁山》中的大刀關勝,不管是嫡係還是旁支,全是清一色的臥蠶眉丹鳳目麵如重棗,讓人不由得不佩服其DNA之優秀。並且,他們的武器裝備也是千秋萬代永相傳:胯下赤兔胭脂馬,掌中青龍偃月刀。每當看到這樣的角色出場,俺都要在心中非常欣慰地慨歎:關老爺的忠義精神萬古長青。
而他們的評書給我們的真正滋養,是那種非常中國的俠烈風範和英雄主義精神,它支撐起了一個小男人的精神世界,就像楊過的幡然醒悟——“霎時之間,幼時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讀書,那些‘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語句,在腦海間變得清晰異常,不由得又是汗顏無地,又是誌氣高昂。眼見強敵來襲,生死存亡係於一線,許多平時從來沒想到、從來不理會的念頭,這時突然間領悟得透徹無比。他心誌一高,似乎全身都高大起來,臉上神采煥發,宛似換了一個人一般。”
在這篇文章結束時,讓俺評出傳統評書中的十大英雄場麵——
高寵挑滑車,蓋世英雄悲失路;
梁紅玉擂鼓戰金山,一聲鼙鼓震高檣,十萬雄兵戰大江;
趙雲長阪坡救阿鬥,殺得曹兵個個愁;
楊七郎幽州解困,威風八麵力殺四門;
楊六郎大戰韓昌韓延壽,兩人惺惺相惜,隻要六郎在,不再犯邊關;
嶽飛出世,河南農家子槍挑沒落貴族小梁王;
嶽雷掃北,鞭敲金蹬響,旗唱凱歌還,實現了曆史中從未實現的夢想;
小李廣花榮三枝雁尾蛇鋒箭箭射天下,祝家莊闔莊變色;
八大錘大鬧朱仙鎮,關鈴大破一字長蛇陣;
花槍將羅鬆,一槍解開李元霸與羅士信的生死扣,一絕一雄一傑完成了惟一一次親密接觸。
我前天告訴他阿小J讀完Narnia之後才看同名電影的感受,就此談到小說,我說我應當引導孩子多看些non fiction。老包覺得小說也好——小說越長越好,長長的可以一路看下去,不會很快催你返回現實裏。
我對他說,關於沉浸在小說的非現實當中,我曾經有過同樣的願望。那時候不喜歡自己的現實生活,整天夢想獨自一個人,或者跟自己的愛人一起,去孤島上生活。現在也想孤島的事情,知道永遠實現不了,隻是憑借想象,緩解一下壓力,證實自己身體裏還有些理想的成分,得點心理上的安慰。但是對於現實,真倒無所謂喜歡不喜歡了。有時候開心,有時候覺得沒有意義,但隻要有孩子,現實生活就是不可推卸的責任,由不得人計較它的好或不好,隻知道無論如何,都要讓他們覺得被疼愛,覺得幸福。這麽想來,我還是慢慢現實起來了。是被忙碌逼得,嗬嗬。
兩個兒子都病了,整夜地咳嗽,唉。
不過即便如此,還是要繼續喜愛一點兒一直都喜歡的東西,男人往往在這方麵很會照顧自己,女人則容易一心撲在家和孩子上頭,忘了自己也需要操勞以外的享受。直到不勝負荷了,才在一瞬間崩潰。
我們共勉吧豐子,還有其她的媽媽們。:)
最悲哀的是,現在是即使現在有評書聽,也聽不進了。
那天,借給朋友一個電影,我還沒看. 看完,她說,你別看了,HEN(3)DEPRESSING的。
咱們年輕時候,沒事還要找出點情緒來強做愁呢,現在呢,忙得連一點悲傷的情緒都不能承擔了。
再聽到高寵慘死,估計“俺”也不會“當即哽住,泣不成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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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最喜歡高寵,帥哥又早死
前些日子,有個叫“風乍起”的在走廊打了個招呼,沒人兒理他(我跑到影壇去跟他套了兩句瓷)。這風乍起是當年走廊的一位巨俠。印象最深的是他寫的虎牢關,冷豔鋸對天下戟。那時候走廊也打架,比如為了三國裏誰誰誰在哪哪哪年幹的什麽什麽事。這風乍起好像就是被打跑的。
"全國上下"得除去粵地,我們迷的是張悅楷,林兆明,楊達,黃俊英,...
小時候好象沒追過評書,我高中(大學附屬中學)同學,如果是在市區念的小學/初中,普通話都還說不利索哪,據說語文課朗讀課文用的都是粵語!
我的十大經典裏還有大隋唐裏麵的“金捶對鳳鏜”:隋唐第一和第二的對決,也是抻長了講,半年都沒打起來。說起隋唐,我聽過兩個版本的,除了單田芳,還有一個陳清遠,要論隋唐,那比老單的大煙嗓子好的可不是一點兩點,可是好象完全沒有人聽說過這個人,每次跟人提起的結果都很鬱悶。
怎麽沒有穆桂英闖天門陣,
“在所有的評書中最讓俺納悶的,是關羽關老爺的血脈之強,不管傳多少代,遺傳基因都不帶變的,。。。。俺都要在心中非常欣慰地慨歎:關老爺的忠義精神萬古長青。”
哈哈,聰明人寫聰明文!
這個是我小時候的最愛。
倒是田連元在電視裏說的關於寇準的那個,記得還清楚些。
癡呆了我,老年性的。
上個周末在朋友家聚會,聊天的時候發現他們竟然連李元霸是誰都不知道。他們和我差不多歲數,真不知道他們小時候幹嗎去了。
我本來想把隋唐好漢排名說給他們聽,可說到楊林我就想不起來下麵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