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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筆記】:不孤獨是可恥的

(2007-07-06 15:09:30) 下一個


這篇筆記是我在大約一年多以前所寫的。今天偶然翻到《尋找家園》編外目錄,又想起了去年閱讀高先生《論美》和《論美之失》時候的重重感歎。特此將貼子從我的新浪博客轉發來此存檔。。。




《論美》是高爾泰先生一九五六年寫就並發表的美學著作,他當年隻有二十歲。

一個二十歲的少年,去鬥膽對抗一個時代的美學觀點,這個舉動震動了全國的美學界,也讓高爾泰迎接了一場始料未及的挑戰。

當時中國還是一切以馬列為指導。從唯物主義原則推導出來的客觀論和反映論,強調美是不以人的主觀為轉移的客觀存在。這樣的氛圍之下,高爾泰卻認為,美和美感分不開,因人因事因時因地而異,因此是主觀的,表現性的。

現在我們回頭來看這個觀點,覺得是再有道理不過。但在當年,它麵對的又何止是爭論。我在讀高爾泰的《<論美>之失》一文的時候,仿佛同他一起走過那段既激昂又無奈的歲月。外界枯燥的風景,拒絕收容一顆心所不能納盡的悵然。要麽是自己的,要麽是大眾的;要麽孤獨地堅持,要麽虔誠地俯伏。

讓我們還是從《論美》之前的高爾泰說起吧。

一九五五年,十九歲的高被分配在蘭州郊區的一所中學裏教書,生活單調、不快樂。他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的命運要由一些既不愛他、也不比他聰明或者善良的人們來擺布,而他們沒有可能拒絕被擺布。久而久之,高爾泰的心裏形成了一種對於權力的憎恨。

與此同時,看著當時,無數人為了國家經濟的起飛,付出了自由做代價並將繼續支付,他無法相信這樣一種用一代人做肥料去滋養另一代人的事業是正義的事業,因此也無法相信,那隻以此為理由強製地給每一個人分配角色和任務的看不見的手,代表著惟一的真理。

周圍沒有一個人這樣想,他感到孤獨。《約翰·克裏斯朵夫》感動了他,於是高給他的譯者傅雷先生寫了一封長信,談到他的苦悶,寄請出版《約翰·克利斯朵夫》的平明出版社代轉。

傅雷回信說:“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都早已回答了你所提出的所有的問題。比如精神與物質、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包括道德藝術意識形態和社會製度等等之間的關係,都說得很明白,早已經不是問題了,怎麽還要問?你口口聲聲追求真理,真理早就被證明了,就在眼前,你卻視而不見,難道是聰明的嗎?”

待到《論美》寫完,他聽到更多不能夠認同他的聲音。

蘭州大學中文係主任舒連景看了此文,說題目太大。他說文章題目越小越好作,要是隻談一幅畫、一首詩、一處景或者一件文物的美,容易深入也容易展開,言之有物讀來也親切。題目大了,吃力不討好。

朱光潛說他的觀點是唯心主義,重溫一下列寧批判馬赫的著作,對他有好處。

不久,發表《論美》的北京《新建設》月刊社,刊出宗白華的《讀〈論美〉後的一些疑問》和侯敏澤的《主觀唯心論的美學思想——評〈論美〉》。隨之《文藝報》、《哲學研究》、《學術研究》、《學術月刊》等雜誌相繼刊登了對高的批評。一致說他是唯心主義。先是說五星紅旗的美來自新中國的偉大成就,你能說它不是客觀的嗎?後來說馬列主義就是在同唯心主義的鬥爭中成長起來的。再後來的說法是,唯心和唯物的鬥爭是革命和反革命的鬥爭。

西北師範學院院長徐褐夫算是最平和的一位。高爾泰的評價是:雖然它也和其他文章一樣,有一個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前提,但我沒有那種權力意誌的感覺。

對於這些對抗,高先生本人說:“五十年代那一場美學大辯論,有一個特點,即互相對立的各方(除我以外),都強調自己的觀點是馬列主義而對方的不是。並非所有的人都在討好上麵,其中不乏正派誠實的學者,他們是真信馬列。我感到奇怪,為什麽所有這些大知識分子,在這方麵都那麽一致?洪毅然先生反問道,難道所有的人都錯了,隻有你一個人是對的?我說真理不是用投票表決的方法來決定的,它需要證明。洪說,早已經證明了,所以大家才信,你不要一葉障目,得跟上時代才行。這幾乎是重複了傅雷的話。”

“在絕對的孤獨中,我有時也懷疑起自己來了。我想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關於宇宙、生命、曆史、科學、宗教和人類世界的現狀,我都所知甚微,怎能這麽自信?但是我又想,正因為無知,所以需要學習,不能拜倒在某個終極真理的腳下,放棄自由探索和選擇信仰的權利。何況以這個真理的名義,我們已經不由自主地被剝奪得幾乎一無所有了。”

今天的高爾泰,在美學界的地位已經跟當年不可同日而語。但是當年他的絕對孤獨,今天讀來仍然令人心中顫栗。

包不同在《<南華經>裏的神奇天地之五》一文中寫到無趾的故事。

“遭刖刑的叔山無趾用腳跟行走去拜見孔子。孔子說:你不慎觸犯刑律而遭禍,現在再來請教也來不及了。無趾說:我因不識時務才斷了腳,來這裏是想保全比腳更珍貴的東西。天無所不覆,地無所不載,我把先生當作天地,看來認錯人了。無趾對老子說:孔子還沒達到至人的境界,他追求奇異的虛名,卻不了解至人把這些都看成桎梏。老子說:你為什麽不使他了解死與生、可與不可齊一的道理從而解除他的桎梏呢?無趾說:天生根器如此,怎麽可以解除?這裏孔丘被莊子描繪成一個熱衷名聲的鄙陋之人,借以反襯叔山無趾的至德至聖。”

我知道包兄這篇文章的重點是在德與形的對立性,不過讀到無趾對孔子那一問,我還是心下發緊。“天無所不覆,地無所不載,我把先生當作天地,看來認錯人了。” 想想那會是怎麽樣的失望,正如高爾泰找不到羅曼·羅蘭便轉而去找傅雷時候一樣。他當時抱著一個渺茫的期望,渺茫是因為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夠找得到他。這個渺茫的希望最終並沒有破滅;但是另外一個希望,那個傾訴和化解苦悶的希望,原本旺盛的一團火焰,最終倒徹底滅掉了。

或者在此可以提一提令人作嘔的“韓白之爭”了。

眾所周知,我寫文章最愛拿拉屎說事兒。如果有人覺得惡心的話,不妨看看韓白之爭,就知道我們現在這個時代有多少比寫拉屎還惡心的文章。與之相比,拉屎都是件高尚的行為。這些台上表演的跳梁小醜,還有台下揮舞棍棒高聲呼叫的碎催,難道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醜陋到了什麽程度?

網絡上的口水噴得四處臭氣熏天,盡管它們都是舉著貴族的旗幟,為了正義、為了朋友、為了父親、為了八零後這一代、為了八零後所不懂的文化前輩。。。就像當年的名流,維護祖國文化領域的繁榮昌盛,他們表現出人類論戰的最高境界。

不過,我相信,高爾泰不是絕對孤獨的,正如沒去當攪屎棍子的一批現代人,也沒有被洪流拋在荒島上麵。隻是這群人的比例太少了,因為去堅持真正有價值值得時間淘洗的東西、恥笑統治世界的邪趣,這些都注定會讓人茫然無助。是人便不能免俗,是人便懼怕無助,是人便不願孤獨。

無趾說:天生根器如此,怎麽可以解除?

難道這其實是人類的根器不成?

高爾泰先生在《<論美>之失》一文結束的時候,這樣寫道:

“不再寫作,一有時間,就出去散步。風景沒有看頭,不過是消磨時間,等待風暴的來臨。出學校後門不遠,有一處平曠的廣場,常有許多兵士,在那裏訓練生馬。我常坐在場邊,一看就是很久。”

“他們給那些桀驁不馴的烈馬,套上七八根長長的韁繩,人手一根,從四麵八方把它緊緊拉住。如果它不讓人騎,七八根韁繩同時一揚,它就被拋起來重重地摔到地上。然後再騎,不行再摔,再摔再騎,直到它馴服。有匹馬特野特頑,一次次從地上翻騰起來,顛倒跳躍不肯就範,鬃毛飛揚如黑色火。一旦甩掉騎手,就前腳離地站立起來,顫巍巍一陣哀叫。”

“看著它,我想,到處是人,你往哪裏逃?假如你一定不肯被人騎,那麽你的肉可以吃,皮可以製革。你別無選擇。我問自己,假如我是它,我怎麽辦?”

“我不知道。”


注:

*讀畢《<論美>之失》感慨多多。與老包談起,他布置我寫一篇文章來說說,就是這一篇了。

*相關閱讀:高爾泰《論美》;高爾泰《<論美>之失》;包不同《<南華經>裏的神奇天地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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