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爾泰:《沒有地址的信》
——《尋找家園》外篇
一
孩子,我在給你說話,你聽得見嗎 ?
我希望你能。但又怕,你不能。
記得嗎 ? 你母親下葬後的第二天深夜,我抱著你,到沙漠邊緣她的新墳上探望。
我們等了很久,她沒來。
我了解她,相信她隻要地下有靈,一定會來。她沒來隻能證明,人死如燈滅。沒有陰魂,沒有輪回,物質的運動和熵潮的漲落就是一切。
因此我怕。
那時,你隻有三歲。眼睛裏含著,一種和年齡不相稱的嚴肅和憂鬱。我至今記得你那眼神。我相信,你也一定記得,那清冶清冶的月光,和虛含在月光中的、無邊無際的荒涼。
那時我在酒泉搞展覽,匆匆趕來。辦完喪事,就得回去。我們搭便車,從敦煌出發,經安西、玉門、嘉峪關回到酒泉。路上都是戈壁,川原一望蕭索。車子顛簸的厲害,你被震得頭疼,暈車、嘔吐、不吃不喝,炙?話參取R估镄牙矗?笨蕖?
在展籌處熬過了一段亂哄哄的日子,我們到了五七幹校。
五七幹校是大人們接受思想改造的地方,做什麽都是集體行動。你沒有玩伴,沒有玩具,沒有圖書,沒有好吃的東西,沒有好玩的地方可去,每天磕磕絆絆跟著我們跑。我們出工你跟到地邊玩沙子和石頭,灰頭土臉像個泥人。我們開會你在會議室裏鑽來鑽去,呼吸濃稠的二手煙……就像生長在鐵皮屋頂上的一葉小草。
開飯時你跟著我們進食堂,一個月難得吃上一、兩次肉菜。有時菜裏肉少,我把我碗裏的肉往你碗裏夾,每次你都要說,別,爸爸,你也吃。旁邊的人聽了,都要誇你懂事。
西北常刮大風,黃埃漫天。你不能同我們一起下地,自個兒在寸草不生的大院裏東站站西轉轉。天黑下來,就到路邊等我。收工路上,我老遠就望見你垂著手朝隊伍的方向眺望,小小的身影在蒼茫的暮色裏一動不動。近了就跑過來,仰起臉,張開手,要我抱。
一次,我抱起你時,發現你嘴裏含著一塊肉。以為那是拾來的,不問情由大發雷霆。說你不怕髒嗎不怕病嗎不怕丟臉嗎……惡狠狠吼叫一通,喝令你立即吐掉。你一直靜靜地看著我,吐掉以後你說,肉是中午我給你吃的,最後一塊,含著吮吮滋味,玩玩麽。
我向你道歉,請你原諒,你哭了。哭得那麽委屈那麽傷心,嘴唇都烏了。我一手抱著你,一手握拳在自己頭上擂,說,爸爸壞 ! 打爸爸 !
你哭著連連遮擋,說別打別打,反而哭得更凶了。
我想,我真是個渾蛋 !
二
後來幹校領導照顧,給了我一個單間,有台子板凳,還有一個爐子。用你的話說,那就是我們的家了。雖然簡陋,我們在裏麵製作玩具,講童話故事,畫彩色連環畫,倒也快樂。可惜牆是土牆,那些畫無法上牆。可惜早出晚歸,能待在家裏的時間太少。
有一次,小秋收回來的路上,我們捉到一隻小剌蝟,隻有拳頭那麽大,臉和腳都是粉紅色的,眼睛大而亮,鼻子能動,一聳一聳的。給什麽都愛吃,可愛極了。它長得很快,養了兩個月,忽然不見了。門窗沒破壞,地上和牆上也沒打洞,不知道怎麽的就沒了。你猜是屋裏有個無形的東西把它吃了,從此不敢單獨在家。
那年年底,幹校排歌舞,出牆報,布置會場,準備慶祝元旦。沒個會畫畫的不行,我也得去幫忙,跟著熬夜。我不睡你就不睡,在那裏添亂。夜深了,我送你回家,你直到我答應了不再回去才上床。我和衣躺著拍你,你問我為什麽不脫衣服,是不是等你睡著了還要出去 ? 我說不會不會,等你睡著了我就睡。你相信我,不久就睡著了。我輕輕地起來,輕輕地封上爐子,滅了燈,穿過兩個大院,又回到會議室。會議室的窗玻璃上,結著厚厚的一層冰花。雖然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又燒著兩個紅紅的大煤爐,煙囪呼隆隆吼叫,大家還是覺得,從門窗縫裏鑽進來的夜風,像剃刀片一般的鋒利。突然大門洞開,湧進團團白霧,你大哭著衝進來,渾身上下光溜溜連鞋都沒穿。滿屋子人聲頓息。
我大吃一驚,瘋狂暴怒,抓住你狠打屁股,狂叫著問為什麽找死。你哭得張大嘴巴,好半天出不來氣。
幾個阿姨上來開交,批評我脾氣太壞。我不答,用大衣包起你,抱著在爐邊烤。你堅持把手伸出來,捉著我的一個手指。透過老厚的羊皮,感覺到你在一陣陣顫抖。後來你睡著了,小手仍捉著我的手指。望著你凍得青紫的小臉,和微微地一動一動的手指,我想我真是個渾蛋。我想,深夜裏一個小女孩赤身露體光著腳丫在冰天雪地裏奔跑的景像,即使天上的星星見了,也定會駭然驚心。
好在那一次你沒感冒生病,也是大幸。
第二天一覺醒來,你又說又笑,把這事忘了。我仍然感到慚愧和痛心,自稱壞爸爸。你回答說,不,不是,爸爸好,爸爸好得很。
那時的我,好像有點兒神經兮兮,不知怎麽的,眼睛裏就有了淚水。
三
我和你母親,是 1966 年三月在敦煌文物研所結婚的。六月文革大恐怖來時,我首當其衝。她帶著我的文稿,到你外祖母家避風。你外祖父是著名的內科醫生,在敦煌醫院當院長。你媽剛回去,他就成了反革命。家門洞開,市民紅衛兵進進出出,抄家打人沒日沒夜,無可逃遁隻有麵對。
你是 1967 年元月出生的。正逢災難的高峰。那時我以為,災難不會長久。我想暴政的原則已經推行到了極端,無法再照樣維持下去。所以雖未看到亮光,總覺得隧道已到盡頭。你的名字高林,取自陸遊《殘冬》詩中的一句:“已見微綠生高林”。以為將會看到,新樹的繁枝在春風裏搖曳。曆史是許多偶然因素的隨機遇合,無法預測。主觀願望影響客觀判斷,無異自欺。
我不知道,你在母腹之中,是否能感受到母親的焦慮和驚恐?是否能聽見外麵的吼叫和呻吟?我不知道,在你新來乍到混沌未開的心靈中,那些噩夢般的鏡頭,那些猙獰的笑,快樂的圍毆,黑夜裏在手電光下一閃一現的鮮紅的血,以及每次試爆原子彈以後,那些戴防毒麵具穿密封服、在大街上測量放射性微粒濃度的防化兵,會留下怎樣的意象?
你的幾張嬰幼兒時期的照片,我們逃亡時都帶到海外來了。每當我凝視它們,都要注意到你那不像是兒童的眼神:那麽嚴肅,那麽憂鬱。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意象集合的折光反映?
原以為把你送回江南故鄉,有祖母和二姑媽照顧,有表哥表姐作伴,你會過得舒適一些。不料你一去就生病。疥瘡、腎炎、腎盂腎炎、鼻炎,鼻竇炎,囊腫、頭疼,接連不斷。祖母和二姑媽一趟趟趕長途汽車,帶你上南京鼓樓醫院。每天背你進背你出,為你另做無鹽而又營養的飯菜。
由於有病,你比表哥表姐得到更多的關心。也由於有病,你不能像他們那麽快樂。每年一次的探親假,我回到高淳,帶你們到野外去玩兒,看到他們奔跑叫喊而你在後麵慢慢地走,心裏很難過。
我的第二次婚姻,帶來無數矛盾衝突。原以為這隻是大人們的悲劇,沒想到也是你的。我一年有十一個月在外地,那些爭吵都聽不見。回到高淳卷進去,一個月都受不了。而你一年到頭,不知要受多少!封閉小城,沒有隱私,街頭巷尾流言蜚語不知凡幾,更沒有人想到要回避小孩子。我一句都聽不得,而你一年到頭,不知要聽多少!記得那年回去,祖母姑媽為了息事寧人,要你改叫我舅舅,你不肯,堅持叫我爸爸,我很感動。但是這一切會使你多麽傷心,卻沒好好想過。
四
祖母姑媽萬不得已,帶著你們離開淳溪鎮搬到鄉下。千辛萬苦,又是一番風雨,一番狼藉。好在到你能上學的年齡,除了有時頭疼,你的病大都好了。能夠和表哥表姐一同,每天帶著午飯到城裏上學。來回十幾裏地,得要起早摸黑。江南多雨,往往道路泥濘,圩堤上更是滑溜。
真不容易!
那年回淳探親,在城裏借了一輛自行車騎到鄉下。你們正放寒假,個個爭著學騎。大人的車,小孩騎不上去。抱上坐位,兩腳懸空,沒法教。你們天天把車子拖到稻場上,同幾個鄰居的孩子一起折騰。回來時別的孩子都好好的,隻有你跌得皮青肉腫渾身土,臉上手上一條條擦痕透著血絲。叫你別去了,不聽,賴著要去。舊傷剛好又有了新傷,這裏那裏塗著紅汞像個大花臉。過年穿的新衣,也撕了幾個破口。
五六天後你能騎了。我到稻場去,見你握著把手站在踏板上,一隻腳從車杠底下斜伸過去蹬另一個踏板,一扭一扭蹬著飛轉。別的孩子都沒練會,隻能在場外邊看著你騎。我想這就是不怕痛不怕跌的結果。有一天你回家來渾身濕透冶得直抖,原來你離開稻場越騎越遠,在田間小路上衝進一個池塘·把車子撈回來以後堅決不許你再騎,這才減少了許許多多的慌亂和麻煩。
我和祖母,還有二姑媽都很欣賞你的勇敢頑強,但是祖母囑咐,不要稱讚你,免得你越加沒個遮攔。我嘴上沒說,心裏是高興的。
更使我高興的是,你在學校裏,雖然有時頭疼,成績一直很好,在班上名列前茅。
七十年代末,我和二姑媽先後獲得了所謂的“平反”,恢複名譽,恢複工作,命運開始好轉,但祖母卻逝世了。你跟著我東奔西跑,不斷更換學校,進出陌生的城市和人群。
北京十一學校,蘭州大學附中,甘肅師大附中,四川師大附中,都是名牌重點中學,中途插班,你都能很快趕上,擠入前三名去。我真為你驕傲。
那時候,你常常說,你常常夢見飛翔,夢見自己像鳥一樣在天上飛翔。你常常仰望著高空的飛鳶,平展雙臂想像同它一樣。我在童年和少年時代,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體驗。青年時代死地生還,最美麗的憧憬都不過是隧道盡頭的亮光。你一定不知道,你那些無心的話語和自然而然的動作,是怎樣地把我的人生,高揚到了抒情詩的境界。
五
你仍然有時頭疼,四處求治,找不到原因。北京天橋醫院,據說是國內腦科最好的醫院, XXX 大夫,據說是國內最權威的腦科專家,他們沒查出器質性病變,診斷為神經性頭疼。但久治無效,也令人生疑。
後來你精神分裂症發作,頭疼就好了。不知道這二者之間,有沒有什麽聯係?
1985 年夏天,一個悶熱的黃昏,果果來幫我們修理電爐。你一直在旁邊看,同他又說又笑。他走後,你叫我到三樓窗口,指著他肩膀寬闊的高高背影,說你看他,好英俊哦。我吃了一驚,好像是突然地發現,你長大了。
那年你十八歲,在川師附中上高二。
果果的父親蘇恒教授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們全家都喜歡你。就問你是不是喜歡他,要不要我替你通個氣?你說別別別,我不愛他。我要是愛他,我自己會說。我說我也覺得他很英俊,你說男人的價值不在英俊,而在頭腦。我又吃了一驚:完全沒想到你會說出男人的價值之類的話。
你喜歡《約翰克裏斯朵夫》和《簡愛》,介紹你看了一篇評論它們的文章。文章寫得非常好,作者是我的一個朋友,在北京社科院研究馬斯洛,年逾四十,頭頂微禿,既矮且胖。以前來訪,你從沒在意。因為這篇文章你愛上了他,我覺得不可思議。
我告訴你,他在北京有女朋友。我說即使他沒有,而且也愛你,文章如何也不等於人就交口何。“千古高情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這樣的事多得很。這不是說他也那樣,而是說他是不是那樣你得先弄清楚。
你不聽,一封又一封寫信,直到他同別人結了婚,仍然失魂落魄傷痛欲絕。我很心疼,但幫不上忙。幸好那時你高中畢業,即將去天津南開大學讀書,明朗的前景衝淡了災難的陰影。隨著行期的臨近,你洗補衣被添置用品收拾行李,臉上漸漸有了笑容。我很高興。
我完全不知道,在“反自由化”運動中,有人整理了我的材料,向國家教委告狀。開學前夕,南開組織部長王昆和中文係辦公室主任劉福友先生先後告訴我,南開由於錄取你,受到國家教委的批評,不得不取消了你的名額。你拒絕接受事實,堅持要去上學。幾天後突然失蹤。在車站找到你時,目光呆滯,言語異常,送醫院檢查,診斷為精神分裂症。
六
第一次到精神病院去探望你時,你已清醒。臉有些浮腫,眼神憂鬱,反應遲鈍。兩個腳後跟都破了,血肉模糊。問你腳怎麽破了,你說你不知道。
去問醫生,說是你要衝出院門,他們抓住你打了一針,拖你回病房時,在地上和樓梯上磨的。
我咬緊牙關,沒有出聲。
記起那年你母親下放去世,我帶你離開敦煌農村,公社幹部不給轉糧、戶關係,說小孩子長大了是個勞動力。我據理力爭,才辦成了。“遷移證”上的“原因”欄裏,用褪了色的墨水,潦草地寫著“投父”兩個字。雖是公文詞匯,仍使我感動莫名。
想不到“投父”的結果,竟然如此。“投父”以來,我一直沒能好好照顧你。“平反”後雖把你帶在身邊,但基本上是你上學,我寫作和教書,各自努力。甫從深淵出來,我各方麵壓力很大。加上一肚子的憤怒和悲哀,總想呐喊,總想論理,總想喚起人們的反抗意識,日夜寫呀寫,忙亂而煩燥。招來一連串新的迫害,生活一團糟,離婚官司一打好幾年,讓你也跟著受罪。
你是個好孩子,刻苦用功,成績優異,我為你驕傲。但是你有什麽煩惱,有什麽心願,我既不知道,也沒想到應該知道。生活上更是馬虎。
我不會做飯從不做飯,等你放學來,就一起到學校食堂吃大鍋飯。從來都沒問過,你愛不愛吃這個,有一次你告訴我吃饅頭吃膩了,我都沒往心裏去。
記得那年在蘭大,聽說師大附中的升學率比蘭大附中要高,你堅持要我找關係給你轉了學。師大很遠,臨走前夕,你一件一件檢查我的衣服。把所有的破口都縫合了,所有缺失的扣都釘上了,所有肘、膝、領口,袖口磨爛之處,也都補上了顏色近似的布·看到你薄暮時分坐在開著的窗前一針一針縫補,我心裏十分感動。但是竟然沒有想到,起碼應該,說一句感謝的話。
許多年就這麽過來了。
甚至你出院歸來,我痛心疾首之餘,也還常要忘記,督促你遵醫囑按時服藥。
醫生囑咐,閑在家裏不行,得做點工作分心。川師人事處以照顧你的名義,向勞動局要了一個工作名額給了別人。這事我到南大以後才知道。南大答應給你安排工作,由於我被捕入獄,他們也沒有兌現。這事我出獄以後才知道。
知道了也沒辦法,隻能怪自己無能。隻能抱著深深的歉意,說一聲:孩子,對不起!
七
曾經一度有過,你完全康複的希望。
1987 年夏天,法院在拖了七年之後,終於判決,許我離婚。那年年底我和寶姑姑在成都結婚,她也從北京調到了成都。在你母親去世十七年之後,我們終於,又有了一個共同的家。
你的直覺非常好,雖然閱曆很淺,評論我的朋友往往很準。在北京第一次見了寶姑姑,你就給我說,這人信得過。那時我和她,還僅僅隻是朋友。你在玉泉路十一學校上學,我在建國門社科院哲學所上班,她在國子監街首都博物館上班,三地相距遙遠。你有什麽困難,總是給她打電話,而不是給我打電話。我很高興你能識人。
你發病時她在北京,一直想給你找個心理醫生。華夏研究院有個郭樺,自稱專業心理醫生並答應到成都給你治病,要了她很多錢。臨走說沒有寒衣,把她的皮大衣、呢子大衣和毛衣毛褲全借走了。天冷起來她隻好穿她母親的衣服。但那人沒來成都,不知去向。找到該院負責人謝滔,說人已失蹤,他們也在找。
你出院後,靠藥物控製,倒也能維持清醒。藥是抗憂鬱劑和鎮靜劑,有副作用。久服傷肝,也使智力遲鈍。你怕,常自動減藥,病情難得穩定。我也怕你變笨,不知何去何從,任由你以身試藥,甚至有時候,事情一多家裏一亂就煩得不行,批評你這個那個,而不體諒你是個病人。
知道寶姑姑要來,你也非常高興。我接她到家那天,一進門就看到,原先空白的牆上貼著“熱烈歡迎寶姑姑”七個大字。一個字一種色,紅綠黃藍金橙紫,高低橫斜錯落有致,五顏六色叮當響,熱烈而歡樂。我很驚訝,寶姑姑則高興得摟著你直跳。
一天三次,她要你遵醫囑服藥。你的情緒穩定下來。家裏也收拾整齊,窗明幾淨像個家了。我回來有熱飯吃,你也有個人可以談談心。你愛談心,她在藝術係教課,回來就同你一起,邊做家務邊聊天。同她說那些給誰也沒有說過的心裏話,你好像有一塊鬱積多年的堵塞物在胸中逐漸消散。那個由黑色閃電般的憶像;凝固的意識流;來自世外的呼喚;形而上的痛苦;顛倒的夢和絕望的深淵之類組成的心靈的地獄,由於曝光而淡化而失去深邃,成了一個個模糊的斑點。
逐漸地,你願意重新開始學習了。你仍然異常聰明。英語,電腦、繪畫、鋼琴,都學得很快。雖然煩躁難以持久,常要更換課程,但既已學過的都不會忘熟。隔了一段時間,仍可從中止處繼續。隨著時日的推栘,中止期越來短,學習也漸漸有了興趣,我們都很高興。
一次,我們談到你將來想做什麽,你的回答,石破天驚。你說你病好了要學醫,將來當一個心理醫生,專治精神分裂症。你說你病了才知道,這個病有多痛苦多可怕,好了才知道怎麽出來。你說你立誌要幫助別的病人,少受痛苦和早些出來。你說弗洛伊德,榮格和阿德勒都了不起,但又都缺少切身體驗,說起來終覺隔著一層,有時候還自相矛盾。
你說你將來要寫一本書,補充他們留下的空白。
再一次為你驕傲,這次是我們兩個。
那是快樂的日子。每天傍晚,我們出去散步。在校外的山野裏,三個人齊步走踏著拍子,邊走邊唱歌。有些歌是我們臨時胡編的,自己喜歡,就天天唱。記得嗎:
走過了東山坡
走過了西山坡
東山個西山
咱們哪三個
笑那麽笑嗬嗬
笑那麽笑嗬嗬
很可惜,我們調到南京大學以後,校外就沒有這樣的山野了。
八
1989 年“六·四”後,大逮捕浪潮席卷全國,大學校園裏人人自危。怕你受驚嚇,送你到高淳二姑媽家暫住。
我被捕後,警察搜查了我們在南大的家。我先是被關在南京娃娃橋監獄,後來又押解到成都四川省看守所。寶姑姑為了采監,也從南京趕到成都。
我的罪名,叫“反革命宣傳煽動”。說來說去,都無非我公開發表的那些文章,還有一些私下的談話和在一些會議上的發言,無法定罪。
關到第二年春天,又把我放了。但不是“無罪釋放”,叫做“結束審查”。沒有結論,說要敢亂說亂動,隨時再抓回來。
寶姑姑身體單薄,經不起這一番折騰,我一出監獄,她就病倒了。住院三個月,瘦得皮包骨。這期間,在國家教委的壓力下,南京大學不要我了,收回了我那套被查抄得亂七八糟的住房。我們回到南京,已經無家可歸,隻能賣掉書籍家具,重回川師大暫住。
人事檔案在南大,糧、戶關係在川師大。不能動彈,不能教課,不能發表文章,不能出書。巴蜀書社出版《高爾泰文選》,兩次發排兩次被撤下。幸而我會畫畫,有個宣泄的渠道。寶姑姑病好些了,已可到藝術係教課。生活安定下來,把你從高淳接到成都,繼續中斷了的生活和學習,繼續那每天黃昏山野裏的散步。
想不到命運又來敲門。
兩個被通緝的逃亡者——北明和鄭義不期而至。他們被警察追捕,身無分文,走投無路。鄭有病,必須開刀,得幫助他們。
這種事本應絕對保密,但為了替他們籌錢,尋找安全的住處和可靠的醫生,不得不多方找人,騎著自行車整天在城裏跑,也碰了不少釘子。
所以當這些問題解決,他們平安上路以後,我們自己卻失去了安全感。
不是不相信朋友們。但我們清楚地記得,在獄中警察問到的事情,有許多除了朋友,沒有別人知道。要是再進監獄,就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出來了。何況這一次,是寶姑姑和我一同“作案”。想到她的健康狀況,想到肖雪慧阿姨出獄後所談的女監的情況,不由地毛骨悚然。
於是我想到逃亡。
逃亡是冒險,但等待是更大的冒險。我想與其寄希望於敵人的疏忽、朋友的謹慎或者忠誠,提心吊膽過無能為力的日子,不如投身於不可知的命運。
寶姑姑膽子小,不敢上路,拖了又拖。後來北明鄭義逃到香港,把我們處境的信息帶到那邊。那邊來人營救,這才下了決心。
雖然一直在想,真要走又覺得突然。
拜托三姑媽照顧你。她是我親妹妹,交給她我們放心。問題是她和三姑父都要上班,平時白天家裏沒人。所以又拍電報給高淳的二姑媽,請她來成都陪你。在這命運攸關的時刻,你關心的隻是我們的安全,一再叫我們路上小心。一再叫我們一到那邊就來個信,好讓你收心。
不能照顧你,我們很歉疚。聽你這麽說,心裏更難過。前程波詭雲譎,隻能囑你保重,隻能希望平安到達那邊,並能早些安定下來,把你也接過去,開始新的人生旅程。
九
行期行程都由營救者決定。二姑媽接到電報就上了路,路上要走三天,我們不能等。前途中轉換乘,已有人買好票等著。來不及收拾家裏,慌忙就上了路——跟著一個從未見過麵的陌生人。
臨走那天,寶姑姑準備行裝,我送你到三姑媽家去,囑你在路上別東張西望顯得緊張。班車上有幾個熟人,你又說又笑若無其事,下車後還批評我笑得不自然緊張兮兮,怕我在路上出事。我說沒那麽嚴重,你放心。
我們在三十八路終點站雙橋子下車。換乘三路車,要步行到牛市口。
你搶著要提那個包,我說我力氣大,還是我提吧。你不肯,兩個人抬著走。
那段街沒店鋪,房屋路麵一色灰不溜湫孔孔窪窪,車過處塵土飛揚汙水四濺,行人都不駐足。
走著走著,你突然說:爸爸,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我說但願是那樣吧。
你說:你最大的福,就是有寶姑姑。
我說是。
你說:你有她,我就放心了。
我說你完全可以放心。話剛出口,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襲來乎剛才的交談,有一種訣別的意味,不由得心裏一沉。
把提包扛到肩上,我說,我們一到那邊,就馬上給你來信。
你說:我等著。
“我等著”,這三個字,至今在我的耳邊回響。
那一段偏僻的街路,也常在我的憶夢中出現。那地方,我以往隻偶爾路過,疏遠感都很強烈。打那天以後它變得非常親切,連那滲透一切浸潤到心底的灰色,也透著一股子土厚水深的鄉愁:好像“故鄉”這兩個字的全部含義,都集中到了這個小小的點上。
那天,是 1992 年六月二十八日。
十
七月十一日深夜,我們到達香港。船靠岸處,不是碼頭。營救行動的負責人 X 牧師,一位虔誠的基督教徒,開車來接我們,安排我們住在立法局議員張文光先生家中。招待非常熱情,一連十幾天,夫婦兩個把臥室讓給我們,自己在客廳沙發上過夜。素不相識,落魄中厚愛如此,我們誠惶誠恐感動莫名。
沒給你寫信,也沒給任何人寫信。主人要求我們,不要出門不要和外界聯係。因為營救必須保密,沒通過港英當局,我們是非法入境,不能暴露身份。
為要轉換身份,得先去投案自首,通過監禁審查才有可能。這是法律程序, X 牧師叫我們放心。他說,執法人員了解情況,一定會盡快處理。等你們休息幾天,材料準備好了,我派人送你們去。
就這樣,我和寶姑姑一同,進了香港北郊的新屋嶺鹽獄。
好像是命中注定要再坐一次牢,逃脫了一個又進了另一個。寶姑姑是第一次,我則是第三次了。三次坐牢,境遇都不相同。前後的對比差異,豐富經驗不少。
十幾天後出獄,拿到兩張合法居留的身份證。
X 牧師接送我們,到海邊一個渡假村暫住。他說香港地接大陸,形勢複雜嚴峻。在獲得美國政府的政治庇護之前,安全仍無保障。雖可合法居留,還是不能曝光。除了他和他的助手,絕不能同外界有任何聯係,特別是同大陸的聯係。
我們要求寫一封簡短的家信,他說不可以,這不光是為了你們的安全,也是為了我們和其他人的安全。
住處離市區很遠,我們難得進城,常在海邊散步,常常談起你。對於臨別那天你在雙橋子到牛市口路上的那些話,寶姑姑特感動特感激。她說她總覺得對不起你,她說:我常常問自己,如果我是她的親生母親,我會丟下她跑這麽遠嗎?
望著海那邊隱隱一發青山,我們默默祝願,一切都會好轉,團聚的日子快些到來。
十月初進城購物,遇到在大陸見過麵的王承義先生。他是我極為尊敬的一位師長的兒子。我請他以他的名義,給你打個電話。幾天後他來到我們的秘密住處,告訴我們你已不在人世。
整整三個月,你在家裏天天望信,愈等愈煩躁,舊病複發,來不及送醫院,突然失蹤。第二天在郊外的樹林中,找到你歸還給大自然的軀殼,才知道你已在前一天走了。
那—年,你二十五歲,和你去世的母親,同年。
十一
沒有鮮花,沒有哀樂,沒有父母的陪伴,沒有墳墓。
二姑媽把你的牌位,供在了九華山地藏菩薩的身邊。
流光如水,我們來到美國,轉眼已經五年。五年中我們換過不少住處。不管到哪裏,我們房裏的櫃子上,總是立著一幀你的照片。寶姑姑常拂拭鏡框,使保持光潔明淨。照片旁邊的瓶花,也常常更換,使保持新鮮。每到清明,她都要給你點一炷香,表達我們的感謝 ( 為了你給我們的愛 ) ,我們的負罪感 ( 沒能好好照顧你 ) ,我們的深深的遺憾和無盡的思念。
僅守著遙遠祖國古老的風俗,在清明那天,我們也要給你的母親、寶姑姑的母親,還有我的父親和母親點香。他們大家,直接和間接地,都是專製暴政的犧牲者與受害者。記著他們的恩情,但已不能報答;記著他們的苦難,但已無從複仇。“上國隨緣住,來途若夢行”,有一種渺小的個人在巨大的曆史命運麵前無能為力的感覺。
在國內時,曾想影響曆史的進程。那份不顧一切的狂熱,無非是一種意義的追尋。自從越過國界,我也就失掉了這種意義。
為保持思想對於政治的獨立,為能以真我麵對人生,我們躲進了山野,息交絕遊杜門謝客除了一棟老舊的鄉村小屋,一台電腦、兩架書,還有一些畫具以外,陪伴我們的,就隻有無邊的森林和長長的海岸線了。
低空有許多海鷗臨波,高空常有山鷹盤旋。看到它們,就想起你,想起你那平展兩臂淩空飛翔的姿勢。有時候,恍惚裏會覺得,它們是你的化身,或者你就在它們之中。
現代物理學說,在混沌宇宙中,時間箭頭的趨向取決於熵潮的漲落,因此它是可逆的。我想既然時間可逆,所謂“輪回”也並非絕對不可想象。太陽係和人類文明的起滅,都無非許多隨機因素的偶然遇合,生生滅滅不知凡幾。我不知道每次周而複始,它們是否相似?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是否有一種安排?我不知道有沒有所謂的“地下”?我想如果有,那必定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隧道,從那裏也可以回到這個世界來。也許什麽時候,我們會再度相逢。
踏著斜陽樹影,同唱那自編的歌謠。
至少,我們可以,存著這個希望。
作者高爾泰先生
江蘇高淳人,1935年出生,22歲時因發表論文《論美》而遭到批判,隨後被劃為右派、開除公職,發配到酒泉夾邊溝農場改造,現居美國拉斯維加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