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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爾泰:沒有地址的信

(2007-07-06 09:46:03) 下一個

十分可惜,高爾泰先生的許多筆下精品,在《尋找家園》一書當中都未收入,其中之一就是這篇感人至深的“沒有地址的信”。

最近偶爾看到象罔與罔象朋友多年前羅列的一些花城版未收篇目,我便同本文一道張貼於此,供有心人尋看。

未收的文章,大多在《今天》網可找到:www.jintian.net

  一、未收入書中,但網上可找到者:
  1、得福
  2、唱歌
  3、杏花春雨江南
  4、韓學本
  5、老實人
  6、沒有地址的信
  7、蘇恒先生
  8、天地空白
  9、湖山還是故鄉好
  10、舊事瑣記

  二、未收入書中,僅見篇名者
  1、回到零度
  2、告別蘭州
  3、風之味

  三、《尋找家園》目錄
  
  卷一 夢裏家山
  
  夢裏家山
  祖母的搖籃曲
  大刀會
  兒時偶像
  人·鬼·神
  清道士
  蘭姐的標本簿
  阿來與阿獅
  淳溪河上的星星
  留級
  時來運轉
  跨越地平線
  蘇州行
  正則藝專
  唐素琴
  
  卷二 流沙墮簡
  
  別無選擇
  雪泥鴻爪
  《論美》之失
  電影裏的鑼鼓
  上帝擲骰子
  地門
  沙棗
  逃亡者
  風暴
  安兆俊
  月色淡淡
  藍皮襖
  軍人之死
  幸福的符號
  出死
  運煤記
  走向生活
  敦煌莫高窟
  石頭記
  寂寂三清宮
  花落知多少
  桃園望斷
  牛棚誌異
  麵壁記
  荒山夕照
  竇占彪
  伴兒
  常書鴻先生
  又到酒泉




高爾泰:《沒有地址的信》

——《尋找家園》外篇

  孩子,我在給你說話,你聽得見嗎 ?

  我希望你能。但又怕,你不能。

  記得嗎 ? 你母親下葬後的第二天深夜,我抱著你,到沙漠邊緣她的新墳上探望。

  我們等了很久,她沒來。

  我了解她,相信她隻要地下有靈,一定會來。她沒來隻能證明,人死如燈滅。沒有陰魂,沒有輪回,物質的運動和熵潮的漲落就是一切。

  因此我怕。

  那時,你隻有三歲。眼睛裏含著,一種和年齡不相稱的嚴肅和憂鬱。我至今記得你那眼神。我相信,你也一定記得,那清冶清冶的月光,和虛含在月光中的、無邊無際的荒涼。

  那時我在酒泉搞展覽,匆匆趕來。辦完喪事,就得回去。我們搭便車,從敦煌出發,經安西、玉門、嘉峪關回到酒泉。路上都是戈壁,川原一望蕭索。車子顛簸的厲害,你被震得頭疼,暈車、嘔吐、不吃不喝,炙?話參取R估镄牙矗?笨蕖?

  在展籌處熬過了一段亂哄哄的日子,我們到了五七幹校。

  五七幹校是大人們接受思想改造的地方,做什麽都是集體行動。你沒有玩伴,沒有玩具,沒有圖書,沒有好吃的東西,沒有好玩的地方可去,每天磕磕絆絆跟著我們跑。我們出工你跟到地邊玩沙子和石頭,灰頭土臉像個泥人。我們開會你在會議室裏鑽來鑽去,呼吸濃稠的二手煙……就像生長在鐵皮屋頂上的一葉小草。

  開飯時你跟著我們進食堂,一個月難得吃上一、兩次肉菜。有時菜裏肉少,我把我碗裏的肉往你碗裏夾,每次你都要說,別,爸爸,你也吃。旁邊的人聽了,都要誇你懂事。

  西北常刮大風,黃埃漫天。你不能同我們一起下地,自個兒在寸草不生的大院裏東站站西轉轉。天黑下來,就到路邊等我。收工路上,我老遠就望見你垂著手朝隊伍的方向眺望,小小的身影在蒼茫的暮色裏一動不動。近了就跑過來,仰起臉,張開手,要我抱。

  一次,我抱起你時,發現你嘴裏含著一塊肉。以為那是拾來的,不問情由大發雷霆。說你不怕髒嗎不怕病嗎不怕丟臉嗎……惡狠狠吼叫一通,喝令你立即吐掉。你一直靜靜地看著我,吐掉以後你說,肉是中午我給你吃的,最後一塊,含著吮吮滋味,玩玩麽。

  我向你道歉,請你原諒,你哭了。哭得那麽委屈那麽傷心,嘴唇都烏了。我一手抱著你,一手握拳在自己頭上擂,說,爸爸壞 ! 打爸爸 !

  你哭著連連遮擋,說別打別打,反而哭得更凶了。

  我想,我真是個渾蛋 !

  後來幹校領導照顧,給了我一個單間,有台子板凳,還有一個爐子。用你的話說,那就是我們的家了。雖然簡陋,我們在裏麵製作玩具,講童話故事,畫彩色連環畫,倒也快樂。可惜牆是土牆,那些畫無法上牆。可惜早出晚歸,能待在家裏的時間太少。

  有一次,小秋收回來的路上,我們捉到一隻小剌蝟,隻有拳頭那麽大,臉和腳都是粉紅色的,眼睛大而亮,鼻子能動,一聳一聳的。給什麽都愛吃,可愛極了。它長得很快,養了兩個月,忽然不見了。門窗沒破壞,地上和牆上也沒打洞,不知道怎麽的就沒了。你猜是屋裏有個無形的東西把它吃了,從此不敢單獨在家。

  那年年底,幹校排歌舞,出牆報,布置會場,準備慶祝元旦。沒個會畫畫的不行,我也得去幫忙,跟著熬夜。我不睡你就不睡,在那裏添亂。夜深了,我送你回家,你直到我答應了不再回去才上床。我和衣躺著拍你,你問我為什麽不脫衣服,是不是等你睡著了還要出去 ? 我說不會不會,等你睡著了我就睡。你相信我,不久就睡著了。我輕輕地起來,輕輕地封上爐子,滅了燈,穿過兩個大院,又回到會議室。會議室的窗玻璃上,結著厚厚的一層冰花。雖然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又燒著兩個紅紅的大煤爐,煙囪呼隆隆吼叫,大家還是覺得,從門窗縫裏鑽進來的夜風,像剃刀片一般的鋒利。突然大門洞開,湧進團團白霧,你大哭著衝進來,渾身上下光溜溜連鞋都沒穿。滿屋子人聲頓息。

  我大吃一驚,瘋狂暴怒,抓住你狠打屁股,狂叫著問為什麽找死。你哭得張大嘴巴,好半天出不來氣。

  幾個阿姨上來開交,批評我脾氣太壞。我不答,用大衣包起你,抱著在爐邊烤。你堅持把手伸出來,捉著我的一個手指。透過老厚的羊皮,感覺到你在一陣陣顫抖。後來你睡著了,小手仍捉著我的手指。望著你凍得青紫的小臉,和微微地一動一動的手指,我想我真是個渾蛋。我想,深夜裏一個小女孩赤身露體光著腳丫在冰天雪地裏奔跑的景像,即使天上的星星見了,也定會駭然驚心。

  好在那一次你沒感冒生病,也是大幸。

  第二天一覺醒來,你又說又笑,把這事忘了。我仍然感到慚愧和痛心,自稱壞爸爸。你回答說,不,不是,爸爸好,爸爸好得很。

  那時的我,好像有點兒神經兮兮,不知怎麽的,眼睛裏就有了淚水。

  我和你母親,是 1966 年三月在敦煌文物研所結婚的。六月文革大恐怖來時,我首當其衝。她帶著我的文稿,到你外祖母家避風。你外祖父是著名的內科醫生,在敦煌醫院當院長。你媽剛回去,他就成了反革命。家門洞開,市民紅衛兵進進出出,抄家打人沒日沒夜,無可逃遁隻有麵對。

  你是 1967 年元月出生的。正逢災難的高峰。那時我以為,災難不會長久。我想暴政的原則已經推行到了極端,無法再照樣維持下去。所以雖未看到亮光,總覺得隧道已到盡頭。你的名字高林,取自陸遊《殘冬》詩中的一句:“已見微綠生高林”。以為將會看到,新樹的繁枝在春風裏搖曳。曆史是許多偶然因素的隨機遇合,無法預測。主觀願望影響客觀判斷,無異自欺。

  我不知道,你在母腹之中,是否能感受到母親的焦慮和驚恐?是否能聽見外麵的吼叫和呻吟?我不知道,在你新來乍到混沌未開的心靈中,那些噩夢般的鏡頭,那些猙獰的笑,快樂的圍毆,黑夜裏在手電光下一閃一現的鮮紅的血,以及每次試爆原子彈以後,那些戴防毒麵具穿密封服、在大街上測量放射性微粒濃度的防化兵,會留下怎樣的意象?

  你的幾張嬰幼兒時期的照片,我們逃亡時都帶到海外來了。每當我凝視它們,都要注意到你那不像是兒童的眼神:那麽嚴肅,那麽憂鬱。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意象集合的折光反映?

   原以為把你送回江南故鄉,有祖母和二姑媽照顧,有表哥表姐作伴,你會過得舒適一些。不料你一去就生病。疥瘡、腎炎、腎盂腎炎、鼻炎,鼻竇炎,囊腫、頭疼,接連不斷。祖母和二姑媽一趟趟趕長途汽車,帶你上南京鼓樓醫院。每天背你進背你出,為你另做無鹽而又營養的飯菜。

  由於有病,你比表哥表姐得到更多的關心。也由於有病,你不能像他們那麽快樂。每年一次的探親假,我回到高淳,帶你們到野外去玩兒,看到他們奔跑叫喊而你在後麵慢慢地走,心裏很難過。

  我的第二次婚姻,帶來無數矛盾衝突。原以為這隻是大人們的悲劇,沒想到也是你的。我一年有十一個月在外地,那些爭吵都聽不見。回到高淳卷進去,一個月都受不了。而你一年到頭,不知要受多少!封閉小城,沒有隱私,街頭巷尾流言蜚語不知凡幾,更沒有人想到要回避小孩子。我一句都聽不得,而你一年到頭,不知要聽多少!記得那年回去,祖母姑媽為了息事寧人,要你改叫我舅舅,你不肯,堅持叫我爸爸,我很感動。但是這一切會使你多麽傷心,卻沒好好想過。

   祖母姑媽萬不得已,帶著你們離開淳溪鎮搬到鄉下。千辛萬苦,又是一番風雨,一番狼藉。好在到你能上學的年齡,除了有時頭疼,你的病大都好了。能夠和表哥表姐一同,每天帶著午飯到城裏上學。來回十幾裏地,得要起早摸黑。江南多雨,往往道路泥濘,圩堤上更是滑溜。

  真不容易!

  那年回淳探親,在城裏借了一輛自行車騎到鄉下。你們正放寒假,個個爭著學騎。大人的車,小孩騎不上去。抱上坐位,兩腳懸空,沒法教。你們天天把車子拖到稻場上,同幾個鄰居的孩子一起折騰。回來時別的孩子都好好的,隻有你跌得皮青肉腫渾身土,臉上手上一條條擦痕透著血絲。叫你別去了,不聽,賴著要去。舊傷剛好又有了新傷,這裏那裏塗著紅汞像個大花臉。過年穿的新衣,也撕了幾個破口。

  五六天後你能騎了。我到稻場去,見你握著把手站在踏板上,一隻腳從車杠底下斜伸過去蹬另一個踏板,一扭一扭蹬著飛轉。別的孩子都沒練會,隻能在場外邊看著你騎。我想這就是不怕痛不怕跌的結果。有一天你回家來渾身濕透冶得直抖,原來你離開稻場越騎越遠,在田間小路上衝進一個池塘·把車子撈回來以後堅決不許你再騎,這才減少了許許多多的慌亂和麻煩。

  我和祖母,還有二姑媽都很欣賞你的勇敢頑強,但是祖母囑咐,不要稱讚你,免得你越加沒個遮攔。我嘴上沒說,心裏是高興的。

  更使我高興的是,你在學校裏,雖然有時頭疼,成績一直很好,在班上名列前茅。

  七十年代末,我和二姑媽先後獲得了所謂的“平反”,恢複名譽,恢複工作,命運開始好轉,但祖母卻逝世了。你跟著我東奔西跑,不斷更換學校,進出陌生的城市和人群。

  北京十一學校,蘭州大學附中,甘肅師大附中,四川師大附中,都是名牌重點中學,中途插班,你都能很快趕上,擠入前三名去。我真為你驕傲。

  那時候,你常常說,你常常夢見飛翔,夢見自己像鳥一樣在天上飛翔。你常常仰望著高空的飛鳶,平展雙臂想像同它一樣。我在童年和少年時代,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體驗。青年時代死地生還,最美麗的憧憬都不過是隧道盡頭的亮光。你一定不知道,你那些無心的話語和自然而然的動作,是怎樣地把我的人生,高揚到了抒情詩的境界。

   你仍然有時頭疼,四處求治,找不到原因。北京天橋醫院,據說是國內腦科最好的醫院, XXX 大夫,據說是國內最權威的腦科專家,他們沒查出器質性病變,診斷為神經性頭疼。但久治無效,也令人生疑。

  後來你精神分裂症發作,頭疼就好了。不知道這二者之間,有沒有什麽聯係?

   1985 年夏天,一個悶熱的黃昏,果果來幫我們修理電爐。你一直在旁邊看,同他又說又笑。他走後,你叫我到三樓窗口,指著他肩膀寬闊的高高背影,說你看他,好英俊哦。我吃了一驚,好像是突然地發現,你長大了。

  那年你十八歲,在川師附中上高二。

  果果的父親蘇恒教授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們全家都喜歡你。就問你是不是喜歡他,要不要我替你通個氣?你說別別別,我不愛他。我要是愛他,我自己會說。我說我也覺得他很英俊,你說男人的價值不在英俊,而在頭腦。我又吃了一驚:完全沒想到你會說出男人的價值之類的話。

  你喜歡《約翰克裏斯朵夫》和《簡愛》,介紹你看了一篇評論它們的文章。文章寫得非常好,作者是我的一個朋友,在北京社科院研究馬斯洛,年逾四十,頭頂微禿,既矮且胖。以前來訪,你從沒在意。因為這篇文章你愛上了他,我覺得不可思議。

  我告訴你,他在北京有女朋友。我說即使他沒有,而且也愛你,文章如何也不等於人就交口何。“千古高情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這樣的事多得很。這不是說他也那樣,而是說他是不是那樣你得先弄清楚。

  你不聽,一封又一封寫信,直到他同別人結了婚,仍然失魂落魄傷痛欲絕。我很心疼,但幫不上忙。幸好那時你高中畢業,即將去天津南開大學讀書,明朗的前景衝淡了災難的陰影。隨著行期的臨近,你洗補衣被添置用品收拾行李,臉上漸漸有了笑容。我很高興。

  我完全不知道,在“反自由化”運動中,有人整理了我的材料,向國家教委告狀。開學前夕,南開組織部長王昆和中文係辦公室主任劉福友先生先後告訴我,南開由於錄取你,受到國家教委的批評,不得不取消了你的名額。你拒絕接受事實,堅持要去上學。幾天後突然失蹤。在車站找到你時,目光呆滯,言語異常,送醫院檢查,診斷為精神分裂症。

  第一次到精神病院去探望你時,你已清醒。臉有些浮腫,眼神憂鬱,反應遲鈍。兩個腳後跟都破了,血肉模糊。問你腳怎麽破了,你說你不知道。

  去問醫生,說是你要衝出院門,他們抓住你打了一針,拖你回病房時,在地上和樓梯上磨的。

  我咬緊牙關,沒有出聲。

  記起那年你母親下放去世,我帶你離開敦煌農村,公社幹部不給轉糧、戶關係,說小孩子長大了是個勞動力。我據理力爭,才辦成了。“遷移證”上的“原因”欄裏,用褪了色的墨水,潦草地寫著“投父”兩個字。雖是公文詞匯,仍使我感動莫名。

  想不到“投父”的結果,竟然如此。“投父”以來,我一直沒能好好照顧你。“平反”後雖把你帶在身邊,但基本上是你上學,我寫作和教書,各自努力。甫從深淵出來,我各方麵壓力很大。加上一肚子的憤怒和悲哀,總想呐喊,總想論理,總想喚起人們的反抗意識,日夜寫呀寫,忙亂而煩燥。招來一連串新的迫害,生活一團糟,離婚官司一打好幾年,讓你也跟著受罪。

  你是個好孩子,刻苦用功,成績優異,我為你驕傲。但是你有什麽煩惱,有什麽心願,我既不知道,也沒想到應該知道。生活上更是馬虎。

  我不會做飯從不做飯,等你放學來,就一起到學校食堂吃大鍋飯。從來都沒問過,你愛不愛吃這個,有一次你告訴我吃饅頭吃膩了,我都沒往心裏去。

  記得那年在蘭大,聽說師大附中的升學率比蘭大附中要高,你堅持要我找關係給你轉了學。師大很遠,臨走前夕,你一件一件檢查我的衣服。把所有的破口都縫合了,所有缺失的扣都釘上了,所有肘、膝、領口,袖口磨爛之處,也都補上了顏色近似的布·看到你薄暮時分坐在開著的窗前一針一針縫補,我心裏十分感動。但是竟然沒有想到,起碼應該,說一句感謝的話。

  許多年就這麽過來了。

  甚至你出院歸來,我痛心疾首之餘,也還常要忘記,督促你遵醫囑按時服藥。

  醫生囑咐,閑在家裏不行,得做點工作分心。川師人事處以照顧你的名義,向勞動局要了一個工作名額給了別人。這事我到南大以後才知道。南大答應給你安排工作,由於我被捕入獄,他們也沒有兌現。這事我出獄以後才知道。

  知道了也沒辦法,隻能怪自己無能。隻能抱著深深的歉意,說一聲:孩子,對不起!

  曾經一度有過,你完全康複的希望。

   1987 年夏天,法院在拖了七年之後,終於判決,許我離婚。那年年底我和寶姑姑在成都結婚,她也從北京調到了成都。在你母親去世十七年之後,我們終於,又有了一個共同的家。

  你的直覺非常好,雖然閱曆很淺,評論我的朋友往往很準。在北京第一次見了寶姑姑,你就給我說,這人信得過。那時我和她,還僅僅隻是朋友。你在玉泉路十一學校上學,我在建國門社科院哲學所上班,她在國子監街首都博物館上班,三地相距遙遠。你有什麽困難,總是給她打電話,而不是給我打電話。我很高興你能識人。

  你發病時她在北京,一直想給你找個心理醫生。華夏研究院有個郭樺,自稱專業心理醫生並答應到成都給你治病,要了她很多錢。臨走說沒有寒衣,把她的皮大衣、呢子大衣和毛衣毛褲全借走了。天冷起來她隻好穿她母親的衣服。但那人沒來成都,不知去向。找到該院負責人謝滔,說人已失蹤,他們也在找。

  你出院後,靠藥物控製,倒也能維持清醒。藥是抗憂鬱劑和鎮靜劑,有副作用。久服傷肝,也使智力遲鈍。你怕,常自動減藥,病情難得穩定。我也怕你變笨,不知何去何從,任由你以身試藥,甚至有時候,事情一多家裏一亂就煩得不行,批評你這個那個,而不體諒你是個病人。

  知道寶姑姑要來,你也非常高興。我接她到家那天,一進門就看到,原先空白的牆上貼著“熱烈歡迎寶姑姑”七個大字。一個字一種色,紅綠黃藍金橙紫,高低橫斜錯落有致,五顏六色叮當響,熱烈而歡樂。我很驚訝,寶姑姑則高興得摟著你直跳。

  一天三次,她要你遵醫囑服藥。你的情緒穩定下來。家裏也收拾整齊,窗明幾淨像個家了。我回來有熱飯吃,你也有個人可以談談心。你愛談心,她在藝術係教課,回來就同你一起,邊做家務邊聊天。同她說那些給誰也沒有說過的心裏話,你好像有一塊鬱積多年的堵塞物在胸中逐漸消散。那個由黑色閃電般的憶像;凝固的意識流;來自世外的呼喚;形而上的痛苦;顛倒的夢和絕望的深淵之類組成的心靈的地獄,由於曝光而淡化而失去深邃,成了一個個模糊的斑點。

  逐漸地,你願意重新開始學習了。你仍然異常聰明。英語,電腦、繪畫、鋼琴,都學得很快。雖然煩躁難以持久,常要更換課程,但既已學過的都不會忘熟。隔了一段時間,仍可從中止處繼續。隨著時日的推栘,中止期越來短,學習也漸漸有了興趣,我們都很高興。

  一次,我們談到你將來想做什麽,你的回答,石破天驚。你說你病好了要學醫,將來當一個心理醫生,專治精神分裂症。你說你病了才知道,這個病有多痛苦多可怕,好了才知道怎麽出來。你說你立誌要幫助別的病人,少受痛苦和早些出來。你說弗洛伊德,榮格和阿德勒都了不起,但又都缺少切身體驗,說起來終覺隔著一層,有時候還自相矛盾。

  你說你將來要寫一本書,補充他們留下的空白。

  再一次為你驕傲,這次是我們兩個。

  那是快樂的日子。每天傍晚,我們出去散步。在校外的山野裏,三個人齊步走踏著拍子,邊走邊唱歌。有些歌是我們臨時胡編的,自己喜歡,就天天唱。記得嗎:

  走過了東山坡

  走過了西山坡

  東山個西山

  咱們哪三個

  笑那麽笑嗬嗬

  笑那麽笑嗬嗬

  很可惜,我們調到南京大學以後,校外就沒有這樣的山野了。

   1989 年“六·四”後,大逮捕浪潮席卷全國,大學校園裏人人自危。怕你受驚嚇,送你到高淳二姑媽家暫住。

  我被捕後,警察搜查了我們在南大的家。我先是被關在南京娃娃橋監獄,後來又押解到成都四川省看守所。寶姑姑為了采監,也從南京趕到成都。

  我的罪名,叫“反革命宣傳煽動”。說來說去,都無非我公開發表的那些文章,還有一些私下的談話和在一些會議上的發言,無法定罪。

  關到第二年春天,又把我放了。但不是“無罪釋放”,叫做“結束審查”。沒有結論,說要敢亂說亂動,隨時再抓回來。

  寶姑姑身體單薄,經不起這一番折騰,我一出監獄,她就病倒了。住院三個月,瘦得皮包骨。這期間,在國家教委的壓力下,南京大學不要我了,收回了我那套被查抄得亂七八糟的住房。我們回到南京,已經無家可歸,隻能賣掉書籍家具,重回川師大暫住。

  人事檔案在南大,糧、戶關係在川師大。不能動彈,不能教課,不能發表文章,不能出書。巴蜀書社出版《高爾泰文選》,兩次發排兩次被撤下。幸而我會畫畫,有個宣泄的渠道。寶姑姑病好些了,已可到藝術係教課。生活安定下來,把你從高淳接到成都,繼續中斷了的生活和學習,繼續那每天黃昏山野裏的散步。

  想不到命運又來敲門。

  兩個被通緝的逃亡者——北明和鄭義不期而至。他們被警察追捕,身無分文,走投無路。鄭有病,必須開刀,得幫助他們。

  這種事本應絕對保密,但為了替他們籌錢,尋找安全的住處和可靠的醫生,不得不多方找人,騎著自行車整天在城裏跑,也碰了不少釘子。

  所以當這些問題解決,他們平安上路以後,我們自己卻失去了安全感。

  不是不相信朋友們。但我們清楚地記得,在獄中警察問到的事情,有許多除了朋友,沒有別人知道。要是再進監獄,就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出來了。何況這一次,是寶姑姑和我一同“作案”。想到她的健康狀況,想到肖雪慧阿姨出獄後所談的女監的情況,不由地毛骨悚然。

  於是我想到逃亡。

  逃亡是冒險,但等待是更大的冒險。我想與其寄希望於敵人的疏忽、朋友的謹慎或者忠誠,提心吊膽過無能為力的日子,不如投身於不可知的命運。

  寶姑姑膽子小,不敢上路,拖了又拖。後來北明鄭義逃到香港,把我們處境的信息帶到那邊。那邊來人營救,這才下了決心。

  雖然一直在想,真要走又覺得突然。

  拜托三姑媽照顧你。她是我親妹妹,交給她我們放心。問題是她和三姑父都要上班,平時白天家裏沒人。所以又拍電報給高淳的二姑媽,請她來成都陪你。在這命運攸關的時刻,你關心的隻是我們的安全,一再叫我們路上小心。一再叫我們一到那邊就來個信,好讓你收心。

  不能照顧你,我們很歉疚。聽你這麽說,心裏更難過。前程波詭雲譎,隻能囑你保重,隻能希望平安到達那邊,並能早些安定下來,把你也接過去,開始新的人生旅程。

  行期行程都由營救者決定。二姑媽接到電報就上了路,路上要走三天,我們不能等。前途中轉換乘,已有人買好票等著。來不及收拾家裏,慌忙就上了路——跟著一個從未見過麵的陌生人。

  臨走那天,寶姑姑準備行裝,我送你到三姑媽家去,囑你在路上別東張西望顯得緊張。班車上有幾個熟人,你又說又笑若無其事,下車後還批評我笑得不自然緊張兮兮,怕我在路上出事。我說沒那麽嚴重,你放心。

  我們在三十八路終點站雙橋子下車。換乘三路車,要步行到牛市口。

  你搶著要提那個包,我說我力氣大,還是我提吧。你不肯,兩個人抬著走。

  那段街沒店鋪,房屋路麵一色灰不溜湫孔孔窪窪,車過處塵土飛揚汙水四濺,行人都不駐足。

  走著走著,你突然說:爸爸,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我說但願是那樣吧。

  你說:你最大的福,就是有寶姑姑。

  我說是。

  你說:你有她,我就放心了。

  我說你完全可以放心。話剛出口,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襲來乎剛才的交談,有一種訣別的意味,不由得心裏一沉。

  把提包扛到肩上,我說,我們一到那邊,就馬上給你來信。

  你說:我等著。

  “我等著”,這三個字,至今在我的耳邊回響。

  那一段偏僻的街路,也常在我的憶夢中出現。那地方,我以往隻偶爾路過,疏遠感都很強烈。打那天以後它變得非常親切,連那滲透一切浸潤到心底的灰色,也透著一股子土厚水深的鄉愁:好像“故鄉”這兩個字的全部含義,都集中到了這個小小的點上。

  那天,是 1992 年六月二十八日。

   七月十一日深夜,我們到達香港。船靠岸處,不是碼頭。營救行動的負責人 X 牧師,一位虔誠的基督教徒,開車來接我們,安排我們住在立法局議員張文光先生家中。招待非常熱情,一連十幾天,夫婦兩個把臥室讓給我們,自己在客廳沙發上過夜。素不相識,落魄中厚愛如此,我們誠惶誠恐感動莫名。

  沒給你寫信,也沒給任何人寫信。主人要求我們,不要出門不要和外界聯係。因為營救必須保密,沒通過港英當局,我們是非法入境,不能暴露身份。

  為要轉換身份,得先去投案自首,通過監禁審查才有可能。這是法律程序, X 牧師叫我們放心。他說,執法人員了解情況,一定會盡快處理。等你們休息幾天,材料準備好了,我派人送你們去。

  就這樣,我和寶姑姑一同,進了香港北郊的新屋嶺鹽獄。

  好像是命中注定要再坐一次牢,逃脫了一個又進了另一個。寶姑姑是第一次,我則是第三次了。三次坐牢,境遇都不相同。前後的對比差異,豐富經驗不少。

  十幾天後出獄,拿到兩張合法居留的身份證。

   X 牧師接送我們,到海邊一個渡假村暫住。他說香港地接大陸,形勢複雜嚴峻。在獲得美國政府的政治庇護之前,安全仍無保障。雖可合法居留,還是不能曝光。除了他和他的助手,絕不能同外界有任何聯係,特別是同大陸的聯係。

  我們要求寫一封簡短的家信,他說不可以,這不光是為了你們的安全,也是為了我們和其他人的安全。

  住處離市區很遠,我們難得進城,常在海邊散步,常常談起你。對於臨別那天你在雙橋子到牛市口路上的那些話,寶姑姑特感動特感激。她說她總覺得對不起你,她說:我常常問自己,如果我是她的親生母親,我會丟下她跑這麽遠嗎?

  望著海那邊隱隱一發青山,我們默默祝願,一切都會好轉,團聚的日子快些到來。

  十月初進城購物,遇到在大陸見過麵的王承義先生。他是我極為尊敬的一位師長的兒子。我請他以他的名義,給你打個電話。幾天後他來到我們的秘密住處,告訴我們你已不在人世。

  整整三個月,你在家裏天天望信,愈等愈煩躁,舊病複發,來不及送醫院,突然失蹤。第二天在郊外的樹林中,找到你歸還給大自然的軀殼,才知道你已在前一天走了。

  那—年,你二十五歲,和你去世的母親,同年。

十一

  沒有鮮花,沒有哀樂,沒有父母的陪伴,沒有墳墓。

  二姑媽把你的牌位,供在了九華山地藏菩薩的身邊。

  流光如水,我們來到美國,轉眼已經五年。五年中我們換過不少住處。不管到哪裏,我們房裏的櫃子上,總是立著一幀你的照片。寶姑姑常拂拭鏡框,使保持光潔明淨。照片旁邊的瓶花,也常常更換,使保持新鮮。每到清明,她都要給你點一炷香,表達我們的感謝 ( 為了你給我們的愛 ) ,我們的負罪感 ( 沒能好好照顧你 ) ,我們的深深的遺憾和無盡的思念。

  僅守著遙遠祖國古老的風俗,在清明那天,我們也要給你的母親、寶姑姑的母親,還有我的父親和母親點香。他們大家,直接和間接地,都是專製暴政的犧牲者與受害者。記著他們的恩情,但已不能報答;記著他們的苦難,但已無從複仇。“上國隨緣住,來途若夢行”,有一種渺小的個人在巨大的曆史命運麵前無能為力的感覺。

  在國內時,曾想影響曆史的進程。那份不顧一切的狂熱,無非是一種意義的追尋。自從越過國界,我也就失掉了這種意義。

  為保持思想對於政治的獨立,為能以真我麵對人生,我們躲進了山野,息交絕遊杜門謝客除了一棟老舊的鄉村小屋,一台電腦、兩架書,還有一些畫具以外,陪伴我們的,就隻有無邊的森林和長長的海岸線了。

  低空有許多海鷗臨波,高空常有山鷹盤旋。看到它們,就想起你,想起你那平展兩臂淩空飛翔的姿勢。有時候,恍惚裏會覺得,它們是你的化身,或者你就在它們之中。

  現代物理學說,在混沌宇宙中,時間箭頭的趨向取決於熵潮的漲落,因此它是可逆的。我想既然時間可逆,所謂“輪回”也並非絕對不可想象。太陽係和人類文明的起滅,都無非許多隨機因素的偶然遇合,生生滅滅不知凡幾。我不知道每次周而複始,它們是否相似?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是否有一種安排?我不知道有沒有所謂的“地下”?我想如果有,那必定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隧道,從那裏也可以回到這個世界來。也許什麽時候,我們會再度相逢。

  踏著斜陽樹影,同唱那自編的歌謠。

  至少,我們可以,存著這個希望。




作者高爾泰先生

江蘇高淳人,1935年出生,22歲時因發表論文《論美》而遭到批判,隨後被劃為右派、開除公職,發配到酒泉夾邊溝農場改造,現居美國拉斯維加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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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胡渙 回複 悄悄話 也是一樣地感動、唏噓、無言。順便說一句,惠蘭的博克裏有幾篇關於高爾泰的文章。
GongJihong 回複 悄悄話 真的很感人!很欽佩高爾泰的文筆,簡潔流暢, 詞明意賅,才子呀!
李李財 回複 悄悄話 很感動. 很久沒有哭過了.今天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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