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第三篇從前的文章，是我的朋友E多年前讀了我“迷失的苦難”一文之後寫給我的信。她曾經為她主編的刊物要走過我的一篇文章，所以我也借機請示了她一下：作為交換，將她的信公開在我的博客。
E 一直是我在屬靈和生活上堅韌又溫柔的好姐姐，陪我走了多年的信仰之路一直到現在。當年她的這封信，給過我許多的鼓勵和安慰，現在想來仍然感激不盡。也更感謝神，在我的生活當中，總是預備了眾多關心愛護我的朋友。他們真真切切地陪我走過每一天，為我承擔的是毫不溫馨浪漫的現實勞煩，鼓勵我等候的是雲開霧散，使得軟弱的我從來沒有徹底失喪信念和盼望。沒有他們，我不論是從體力上，還是精神上，都不可能一天比一天強壯。
因此，我也希望今天把它貼出來，能夠對正在經曆傷痛而又恰巧讀到了它的朋友們，帶來同樣的撫慰。
親愛的無名，
看了妳的文章“迷失的苦難”，我深深感受到妳對於送阿小 N 和阿小 T 倆孩子回北京的不舍。我不大敢和妳談及此事，因為怕觸及妳的傷痛，這當中又夾雜著多少無可奈何！妳是一個深愛孩子的人，不是每個作媽的都這樣，有的人甚至慶幸有長輩在國內幫忙照管小孩，所以他們得以無後顧之憂的在美國打天下。而妳，卻稱之為“苦難”！
我明白妳切身的痛，我明白妳在夜深人靜時止不住的淚水，我明白妳藉忙碌的生活來麻痹自己不去想孩子，我明白在那森森的樹林中孤獨傷悲的妳，隻因我也曾有類似的景況，可是那人真走了，不再回來了，我甚至不確知等到再在主裏相見時，我們是否還相認？是否還記得在地上美好的兄妹之情？哥哥離開我已滿兩年了。有時我竟暗自慶幸離我而去的是我的哥哥，我不需要像嫂嫂般獨力撫養兩個稚齡的孩子，孤單又辛苦；我也不像媽媽，她經曆的是年老喪子，無限的悲哀與淒涼。可這離我而去的人，畢竟是我自小一同成長的手足啊！失去了我的手，我的足，我如何能成為一個健全的人呢？
兩年來，我對哥哥的思念不曾減少。可幸的是那份痛已漸漸淡去。尤其每每憶及哥哥在醫院所受的種種折磨苦痛，我情難堪，總是禁不住潸然淚下。如今卻已然釋懷許多，不斷提醒自己：再也沒有淚水，再也沒有痛楚，哥哥已安歇在主自己的環抱裏了，縱有千萬的不舍，然而他去的是那好的無比的地方。他的肉體顯然已經敗壞，身體器官不再運作，何需強留他在地上受苦呢？
我多次感謝主給我能在哥哥最後的日子裏與他相聚。服侍他的辛勞不足掛齒，而那段時間留下的回憶卻是不可勝數。我常坐在他的床邊握著他的手，看他。妳知道嗎，我這一生從沒有如此仔細地看過我的哥哥，原來他竟有俊美的額頭和濃厚的眉毛。有時我輕摸他的短發；有時我親吻他的臉頰。精神好時，他邀我一起躺在病床上，他一句，我一句，天南地北地閑聊。疼痛時，我緊握他的手，為他禱告，替他打氣。正如妳知道的，那時他經常是一天之內吐血、拉血不下十數次，我雖知媽和嫂因怕打擊他的鬥誌，而不願意讓他知道他的癌已到了末期，但我卻不忍見他因對自己病情的無知而恐慌，終是將他不樂觀的病告訴了他，又問他怕不怕。他回答我說：“怕”。我便問他是害怕死亡嗎？他斬釘截鐵地說：“不是，我們都知道死後往哪裏去。我是害怕每天都出新狀況，我怕這個病帶來的折磨。”神卻憐憫了哥哥。從他病發到離世隻有短短的兩個多月。 祂知道哥哥怕折磨、怕疼痛，所以平平安安在他沉睡中將哥哥接走，安息在祂的懷抱。
神人摩西說：“我們一生的年日是七十歲，若是強壯可到八十歲；但其中所矜誇的不過是勞苦愁煩，轉眼成空，我們便如飛而去。”（詩 90 ： 10 ）哥哥正值人生壯年，大好前程在他眼前 , 家庭責任在他肩上 , 然而任憑我們覺得多麽不是時候 , 三十五歲的他卻息勞歸了主，這比起詩上說的七十，好像隻有一半，短少了一大截。但是無名，讓我們往深一層去思想，無論是三十五歲，是七十歲，甚或是八十、九十歲，若與永恒相較，都是一眨眼的工夫，都是如飛而逝。哥哥的走給了我最大的提醒就是，我們沒有一個人知道自己的疆界年歲，隻能驚醒度日，過一個得勝的生活，擁有那豐盛的生命。真是求主指教我們數算自己的日子，好叫我們得著智慧的心。
我同意妳說的，基督徒在世上不是沒有苦難，但因著信基督讓我們有力量麵對每一天的大小難處。就如遠誌明弟兄說過的：“基督教不是用來解釋苦難，而是用來承受苦難。” 若人死如燈滅，哥哥的走會讓我完全徹底絕望，呼天喊地後仍是絕望。但因著神的應許，我有盼望，內心深處有著很深的平安。時常在午夜夢回之際，我會想起青少年時代，哥哥騎車載著我馳騁在涼風徐徐的鄉間小路，那種暢快感我終生難忘。年輕的我們翻山越嶺、乘風逐浪，貪婪地盡情享受美好的大自然。詩篇說：“諸天述說神的榮耀，穹蒼傳揚祂的手段。”（ 19 ： 1 ）每每思及哥哥熱愛的山川自然是造物主奇妙的作為，而我摯愛的哥哥現正安息在祂自己的懷抱中，心中便滿了溫暖與安慰。將來的新天新地比這地上的山水鄉野要美上千萬倍，哥哥和我終將一同享受那美好的天地，我因此為著這滿了祝福的應許感謝讚美主。
今朝漫步在初春的 Lake Chabot ，生命的喜悅圍繞著我，瘖啞的枝頭冒出嫩綠的新芽，湖上野鴨呱噪，是求偶產卵的季節吧！回憶兩年前的此時，我身在台北處理哥哥的身後事，也陪陪媽媽，不知是因為環境擁擠，少了與大自然接觸的機會，抑或是整個人被濃厚的悲傷籠罩著，我竟忽略了春天裏大地複蘇的美麗。神造天地本是美好，人卻偏行己路乃至苦難不斷。但藉著人生各樣的悲劇，神一樣可以成就美好的事。妳還記得我爸爸因退休後的不適應，加上全胃切除手術，整個人意誌消沉吧。那時我好擔心哥哥的猝逝，對爸爸精神上的打擊無非是雪上加霜。誰料，兩年來，爸爸的身體、精神都愈見好轉。在他肩上仿佛多了一個重任，就是幫忙照料教導兩個小孫子。如今他活地比從前更有目標、更有盼望！另外就是自從我的外公信主後，全家人，特別是外公本人，就都希望外婆也能早日接受主，得那上好的福份。猶記哥哥在病中，一家人迫切為他禱告，那時阿姨曾私下對我說，要是哥哥不蒙醫治，恐怕日後將更難跟外婆傳福音。後來哥哥被主接走，外公哭了。追思禮拜的當天，我看到外公手拄拐杖老淚縱橫、步履蹣跚地走過來，內心極其不忍。我不明白為何神要讓外公在年邁的時候經曆這麽大的傷痛？然而神的道路非同我們的道路；祂的意念高過我們的意念，在如此大的悲劇下，祂竟成就了我們迫切想望的美事：外婆因著哥哥的追思禮拜受感動，決心接受主基督。外婆受洗的當天我看到外公那份滿心的滿足已漸漸取代了他的傷痛。
親愛的無名，哥哥走後神從沒有一刻撇下悲傷的我不顧。我流淚時，慈愛的祂用手托住我的淚水，或在讀經時，或在默想裏，或在禱告中，神總是不斷賜下安慰的話語，一次又一次滋潤我、堅定軟弱的我。讓我們一起去體察神的愛和祂的美善，將注意力從個人的苦難轉移開來，更多去關注這個美好世界和其中的需要。願我們彼此提醒、互相勉勵。
愛妳的 E
2003 年 3 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