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大概很多朋友都沒能讀明白黑風的意思,如果把它當成一個故事來讀的話。
其實很簡單,文如其名,它本來隻是一組畫麵而已。而它試圖表達的,也不過是一個簡單的概念:“家鄉”。
最近多樣原因,讓我一直在思索家鄉這個概念。其中催我動筆把思索寫出來的,是911的五周年紀念。
我是個沒有明確家鄉的人。
在我出生之前,大學剛畢業的爸爸媽媽,就被發配到雲南和緬甸交界的農村去搞支邊。所以從我在母腹裏的時候,就已經在跟隨父母四處奔波,沒有長久地在一個地方居住過。
大概是成了習慣,也或許是命運的安排,總之我在離開父母之後,仍然是四海為家。
走過太多的地方,短的隻有個把月的停留,以至於住過的地方上過的學校,自己很難列得完全。所以每每被人問起是哪裏人,真不知道如何作答。
現在在美國,好象容易了,說是中國人一定沒錯。可是一個中國人,偏偏又一直住在他國。究竟會不會有一天徹底回到中國?回去的那一天,是不是就不再需要回答“哪裏是家鄉”這個問題?
當年海歸的時候,我寫下過這樣的話:
“我現在繞著地球轉了一圈,又回到坐落在深圳羅湖區黃貝嶺地區的這個老舊的小區,天天從講潮洲話的老阿婆手裏買菜心和苦瓜吃,心裏才真真向往眼睛所看見的一種生活形式,而不再是原來風花雪月化了的所謂的文人的大眾理想。
如此的緣故,我看著這間小小的店子,同它的主人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盼著它用開門來打開熱鬧的日子,同時,思念著我已經離開的遙遠的異鄉,我在美國顛沛流離的日子。
我把這個思念也叫作思鄉,因為沒有去過那個異鄉之前,我就不會有這樣的思念,所以我在回到故鄉的時候,發現自己同時離開了另外一個家鄉。
我察覺到這是一種精神上的背叛,因為我在不知不覺中認可了過去這些流浪歲月我慢慢長大的一些價值觀。當然了,我也不能說這價值觀是空間賦予我的。恰恰相反,它一多半應該是來自於時間。也就是說,隻要我仍然是活著的,就算過去我是活在其它的場所,或者根本就沒有離開過這個樓門洞兒裏的小小的家,我仍然有相當大的機會擁有現在的價值觀。因為人說,三歲看小,八歲看老。我早已經過了八歲了。
無論如何,我都沒有辦法客觀而科學地說明我的意思,隻能拘泥於一些不可能發生的假設。事實是,我因為羨慕樓下金發夫婦的生活方式,而思念我在美國的一些觀念,希望自己能回到窮苦而簡單的生活,眯眯地不作聲地笑。
也不能說過往的我是完全高興的,因為當時我雖然沒有對物質的奢望,卻天天夢想著回歸故裏。不過那點奢望,也似乎隻是個小小的不如意,因為那個世界的我,根本是比較無欲無求的。我可以為聽到一段音樂,或者看到一小段喜歡的文字,而定定地沉迷。每天睡覺之前,心裏都是安安靜靜的,因為剛剛數算過我當天的得失,簡單明了,不費思量的那種獲得和失去。
那時候,每天孩子們睡覺之前,都會點蠟燭。家裏所有的燈都關了,留一個小小的蠟燭,全家圍坐著,每個孩子可以選一首當天最想唱的歌,大家一起唱。有一段時間,一個孩子老點生日快樂歌,搞得我不耐煩,終於在百般努力之下,將這孩子的愛好改成鈴兒響叮噹,算是稍稍波瀾壯闊一些,沒那麽無趣。
每個孩子的歌唱完,他/她就可以有權利吹熄一次蠟燭。如此輪流,直到所有孩子都吹過了蠟燭,房子裏麵全部黑下來。我們全家就在黑暗中一起禱告。這時候,我家老二往往會倒在我腿上,小臉向上看著我,窗外微弱的月光照著他黑亮的眼睛,眼裏都是滿足。
那些溫柔的夜晚,今天我在自己真正的家裏想到了,竟然心痛。自從回來,日日都忙,大俠的應酬也多,再也沒有全家一起點過蠟燭,唱過歌。
寫到這裏,我聽到樓下發廊的鐵門關閉的聲音。他們要打烊回家過自己的日子了,對外而言,他們今天的game over。他們一走,我又覺得自己的一天也該結束,可以關電腦了。隻是不知道,自己忙碌和所謂奮鬥的生活,何時才能真正game over。”
全文閱讀:龜去來兮:<一>家庭作坊的美麗與夢想無關
讀書期間,曾經獨自一個人去江南逛了一個月。背著一隻帆布書包,在風雨裏和日頭下,我走得昂首闊步,顯得很悲壯很特立獨行,骨子裏卻是典型的大學女孩子的小布爾喬亞情懷。回來之後,一切當然恢複常態,江南的所有經曆馬上如同一場爛漫的大夢,轟轟烈烈以後剩下的是恍恍惚惚,若有若無。
倒是過了多年之後,離開校園,離開北京,離開中國,那一個月裏的很多細節,都一一回來,深深地刻進我心坎上。
我的初戀男朋友是寧波人,大學同宿舍了四年的死黨也都是江南的女孩子,加上我那段夢幻一樣的遊曆,令我越來越相信江南也是我的家鄉。那裏許多非常小的鎮子,我都徒步走過,現在還能回憶起街道上混合的雜亂氣息。它們總在我想家的時候撲麵而來,帶著強大的感招的力量。
我寫的就是這些畫麵。想要用文字畫幾幅圖畫,它們都是關於一個事實上並非我家鄉的地方。雖然它們算不上綺麗,但是我想到它們的時候,常常誤以為那是我最終要歸去的地方。
一邊寫我一邊想,走一生一世的路,然後呢?
流浪了大半輩子的父母,後來回到北京定居。但是現在,我在美國,姐姐在加拿大。住在北京相依為命的我的雙親,仍舊沒有回家的穩妥。每當我問及他們將來想要在哪裏生活,他們都是疑惑。不知道是他們四海為家的日子過得太久,還是他們內心深處最惦記的人兒正在遠方,總之他們對於家鄉的概念,同我一樣不明確。
對於我們,家鄉想來應該是精神的了。它更是一個相伴相隨且行且尋的過程,是幾個依偎了一輩子的人,一段關於愛的感念。能夠明確地思念某一個具體地方的人,是幸福的,因為他/她對家鄉可以明確地定義,並且給思念測定質量。可惜我的概念太模糊,所以許多往日的畫麵揮之不去,就像將死的黑風,因為留在記憶裏的許多情景而得到在世界上最後的安慰。
不過我相信,對於一個像我這樣從小就似乎失去了家鄉的人,家鄉卻是早已經永遠住在了我心裏,離開哪裏都帶在身上。
五年前的今天,世貿倒了之後,由於我們公司離金門大橋不遠,所以員工也有隨時死翹翹的危險,便被公司放了大假。
回到家裏,坐在電視機前看著東岸的大火和廢墟,眼淚流了滿臉。
把電視關了,帶孩子去遊樂場蕩秋千。出門才發現,我們家那輛手排檔的小跑車,因為沒拉手刹,已經從drive way溜到馬路中間,竟然沒有阻攔交通。因為路上根本沒有交通!
當年阿小N和阿小T還沒有出生,阿小J也還小,坐在小推車上,被我和大俠推去遊樂場。一路上,一個人都沒有,遊樂場也是一片死寂。阿小J孤單地坐在秋千上,蕩啊蕩啊。我想著她這樣的孩子,有好多就在今天永遠失去父親或者母親了,眼淚又流下來。
回去的路上,附近的教堂、學校都已經降了半旗。站在旗子下麵,我真切地感覺到,我的心在為美國而痛,為這個國家無辜失喪的生命而痛。在這個國家,我受過委屈,也一次又一次陷入無助,可是任何我作為一個外鄉人所承受過的慌張,在那個時候,都變得如此渺小。洪水一樣淹沒它的,是切膚的痛,如同永遠失去任何至親愛的歡顏。
家鄉在我心裏。上帝在我心裏。願我心裏的上帝永遠護佑我心裏惦念的每一個家園。
特以這組文章,紀念911五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