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之一]
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座山,它的名字叫蛋白山。
這座山終年被茫茫的白雪覆蓋,從來沒有人知道它雪白的積雪下麵都藏著些什麽。而山的名字,更沒有人知道是從何而來。住在山腳下的人們說,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名字,沒有開頭的時候。
大概跟雪有關,白得像蛋白一樣。但名字真正的來曆,恐怕隻有上帝才知道了。
蛋白山腳下,有大量散落的村莊。住在這一帶的人們,都非常喜歡山下的氣候,四季分明,陽光明媚。各種莊稼和果樹都可以在這裏茁壯地成長,所以各村各戶都過著富足而快樂的生活。
至於蛋白山,就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和氣候,一派荒涼,因而從來沒有人上去過,更沒有人想到過要上去。山上除了雪還是雪,沒有一絲其它的痕跡。哪怕是飛鳥,都沒有一隻願意從山上飛過。它太高了,太冷了,太無聊了。
山上的積雪一年年堆積得越來越高,但是從來不會消融。山上是山上的積雪,山下是山下的田園,緊鄰的兩者毫無關係,彼此視而不見。至於說它們為什麽毫無關係卻又被擺放在諾大一個世界的共同角落,那個原因,恐怕也是隻有上帝才知道了。
[五之二]
正是因為山上的世界和山下的世界老死不相往來,所以人們根本不知道,山上其實住著白白和蛋蛋兩個家夥。他們是人,但更是精靈。因為他們已經在山頂上住了上千年,任山下的人們一代代出生又死去,他們可是從出生到現在都沒變過模樣。
他們住在雪坑裏邊,在雪地裏愉快地遊戲。他們那些白色的雪撬,比世界上最快的車子還要快。隻要他們願意,它們可以一直跑個不停,跑到飛了起來,在潔白的山裏,像一顆顆銀色的星星,帶著閃爍的光亮。
蛋蛋很貪玩兒,經常到太陽快下山的時候還不肯回來吃飯。白白呢,是一位勤勞的姑娘,有著健康的體魄和超人的精力。她早早地就會停止遊戲,去雪地裏挖雪凍當晚飯。雪凍是蛋白山上特有的食物,隻有白白和蛋蛋才知道。要想得到它,必須得要用手,在雪裏麵挖到很深,直到可以觸摸到一種褚哩般的軟軟的物體,質地跟鬆軟的雪花和堅硬的冰塊都不相同。摸到了,就要用一隻手把它掏出來,放在另外一隻手裏麵。這些金黃的東西異常香濃,跟人的手心一樣溫暖。但是,如果不是用手托著它,而是把它放在一個地方、一件容器裏,它立刻會癱軟下來,流成一道暗黃的腐水。
所以白白經常都要捧著挖出來的雪凍,漫山地尋找貪玩兒的蛋蛋。有時蛋蛋坐在雪撬上,從她的近旁一閃而過,對她擠一擠眼睛,故意讓她繼續地等。白白隻好搖搖頭,找一塊突起的雪丘坐下來,看著太陽一點兒點兒地掉到山下去,用桔紅的顏料把一半的山都染透了。她手裏托著的雪凍,也在夕陽裏麵改變了顏色,金黃色的表麵上塗了一層淡淡的紅,像絨毛一樣,給香香的雪凍加進了一股微微的甜味。
蛋蛋往往都是在這個彩色的時候回到白白旁邊,狼吞虎咽地趴在她手上,把有夕陽甜味的雪凍一掃而光。然後他就跟白白一起坐著,看著太陽消失,月亮出現。在白白的歌聲裏,蛋蛋舒舒服服地睡著了。他的頭趴在白白的膝蓋上,被月色抹上了同白雪一樣的色調,發際如同蛋白山蜿蜒起伏的山巒。
[五之三]
這一年,天突然熱起來,太陽跑到很近很近的地方曬著蛋白山,簡直跟隻為蛋白山而存在和發熱一樣。
白白和蛋蛋特別興奮,因為太陽光從來沒有這麽暖和過。他們連遊戲都不做了,整天站在山頂上觀望,看著陽光從天上灑下來,把蛋白山上的雪一點點融化。化了的雪水沿著山坡流淌出很多很多細小的溝渠,把涼涼的雪水送到山下去。
為了不被雪水衝刷,山下的村莊紛紛修建了許多水庫和大壩。他們需要從其它地方請人來做這件事情,因為他們完全沒有類似工程的經驗。在他們口口相傳的曆史故事裏,沒有講到過有水從這座堅硬的山上流下來。
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炎熱持續地停留在此地,不肯離開。大家都厭倦了這些溫度,默默祈禱涼爽的日子快點回來。甚至月亮和星星在屬於他們的夜晚也不再出來,因為熱氣把所有的陰涼都擠走了,也擠走了覆蓋蛋白山的厚厚的積雪。
所以當某一天的早上,白白和蛋蛋醒來,竟然發現他們的家不再是白色的了。留到半夜的殘餘的溫度,把山上最後一層薄薄的白色剝下來,散到已經波瀾壯闊的河流當中,永遠離開了蛋白山。
白白和蛋蛋是被轟鳴的水流聲吵醒的。水趟過的不再是皚皚的白雪。大地在清晨的第一束光芒照射下,呈現出雪凍金黃的顏色。
[五之四]
蛋蛋迫不及待地想要起來去四處看看,但是試了幾次竟然沒能成功。原來身下的地麵已經不再是堅硬的了!它現在就像一張寬廣無邊的水床,無聲無息地蕩漾。
是的,他們現在是生活在雪凍上麵了。雪凍占據的世界無邊無垠,被很多向山下奔流的河水所分割。蛋白山在一夜之間,就由堅硬變為柔軟,無盡的柔軟、香甜、飽滿,是一顆巨大的晃晃悠悠的蛋黃。
蛋白山的名字,果然是上帝起的。
這個時候,山下人們的呼聲一陣陣地傳來。白白趕緊拉起蛋蛋的手,瘋了一樣地往山頂上跑。他們腳底下的路如同鼓脹的汽球,把他們拋來拋去,拖延他們上山的時間。
當他們終於來到山頂,簡直都快用光了所有的力氣。蛋蛋一屁股坐下來,大口地喘著氣。白白沒有坐下。她依然站著,被半流質的蛋黃地麵帶動著,風中的小草一般。
她看見山下的人們都在仰麵看著他們住了上千年的這座山,高聲唏噓著。他們睡了上千年的那張雪床,此時正通過村落的大壩,流進麥田,流向世界的邊緣,還有邊緣以外的許許多多地方。
而身邊的水流,喧囂了好一段日子的那些雪的河流,正逐漸安靜下去。白白站著,一隻手牽著蛋蛋抬起來的胳膊,兩個人看著最後一顆雪粒,在耀眼的陽光下閃了一閃,變成水珠,向山下滾落、消失。
白白驚恐地意識到,她千年來吟唱的一首童謠結束了。
[五之五]
當冬天再次來臨的時候,雪下得比往年都大。手掌大小的雪花迅速地將蛋白山原本的樣子還給了它。
河流不見了,蛋黃不見了,到山上來玩兒的村子裏的孩子不見了。
蛋蛋也不見了。
他跟孩子們下山,不再回來。
臨走的時候,他問白白要不要一起去,白白說不要。
“其他人的日子都不像我們這樣。看,他們真是快活!”這是蛋蛋臨走時說的最後一句話。白白並不知道,他說這話的時候,有沒有過對過去那一千年的遺憾。
同白白一起,他不僅錯過了許多精彩的東西,而且也養成了孩子一樣的性格。在蛋白山上,他一直是一個跟白白相依為命的有點孤單的孩子,不曾試圖看清楚自己的快樂和不快樂。蛋白山的雪白是原本的現在的永遠的模樣。
蛋蛋走了之後,白白仍然在每天傍晚去挖蛋黃出來,她現在不必等蛋蛋玩兒累了回來再吃,因此她可以看著夕陽,獨自享受那捧被甜美包裹著的香濃。
可是自從他們在雪融化的時候看過了漫無邊際的蛋黃,她便開始懷疑,這樣養育了他們一年又一年的食物,是否真的如此美味,如此寶貴?
雪水初融的時候,白白和蛋蛋曾經在和緩的溪流裏麵遊泳。蛋蛋問白白:“你說,白白,上帝為什麽讓我們等了上千年,才讓我們得到能在裏麵遊泳的河水?”
白白幫他把臉上的水抹掉,微笑著說:“因為你從前太小了,一遊泳就會把眼睛打濕。”
月亮升起來之後,白白回到她的雪坑裏去睡覺。就這樣,又過了好多好多的一千年,雪再也沒有融化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