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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愛的孩子 <十七>

(2005-05-19 21:35:45) 下一個

<十七>

 

爸爸站在我麵前,臉上長出好多胡子。而且他在流眼淚。

 

“鬧鬧,你醒啦?”他把臉湊近我,使勁地盯著我看:“看見爸爸了嗎?叫爸爸一聲,好吧?”他一邊說著,一邊特別累累地衝著我笑。他的臉上那些胡子簡直就是沒有修剪過的草坪,眼淚呢,就是水龍頭關上之後,皮管子裏麵剩下的水,悄悄地從管子裏麵流出來一小股,在密密的草叢裏麵淌過去,一下子就滲到泥土裏了。等我再想找那一股水,卻除了一道淺淺的痕跡,什麽都找不到了。

 

這時,另外一個叔叔的頭也湊過來,盯著我看,然後對爸爸說:“不要著急。她隻是醒來了,但頭腦還不一定有意識。慢慢來。醒來總是好的,算是有了一線希望。”

 

“那她現在到底有多大希望?”

 

“這很難說。從類似的病例來看,如果她一直沒有意識沒有反應的話,她成為終身植物人的可能性是最大的。醒來這個突破,可以說是一個進展,但也有可能是個進展的終點。她完全有可能一輩子都這樣,不再有任何其它進步。”

 

“醫生,請你幫幫她,她。。。”

 

“請不要激動,我會盡力的。你的任務就是多對孩子講話,幫助她恢複意識。同時你也要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我最樂觀的估計是,就算這孩子能夠恢複意識,恐怕也得要幾年的時間。”

 

“你覺得她現在能聽到我說話嗎?聽得明白嗎?”

 

“現在討論這個還為時過早,咱們再等等看吧。我要去安排一下,給她做些新的檢查。”叔叔拍了拍爸爸的肩膀,走出門去。

 

爸爸跪在我的床前,仍然累累地一邊笑一邊流著眼淚。有一些細小的藍色蟲子,在叔叔出門的時候,趁機飛了進來。本來隻飛進幾隻,可當它們在房間裏飛行的時候,數量越來越多,漸漸聚集在爸爸的頭頂。這些蟲子長相難看,有黑色不透明的翅膀,使它們看上去像一縷縷藍色的蒸汽,當中夾著濃濃的黑煙。它們在爸爸的頭頂和四周蔓延,發出尖細而奇怪的聲音。

 

可是爸爸好像什麽也不知道。他對著我一個勁地說話,看都不看一眼周圍的蟲子:“鬧鬧,你叫一聲爸爸,好麽?爸爸下班回來了,你快起床,爸爸要帶你出去玩兒了。或者你不想起來,就笑一下也行啊。笑一小下兒,把你的小酒窩給爸爸看看,爸爸就放心了。媽媽要是知道你能笑,肯定也會特別高興。她讓我轉告你,她知道自己錯了,請你原諒她。你要是願意原諒她,就笑一下吧?她非常非常後悔,希望當麵跟你說對不起,可是警察叔叔不許她來看你。她讓爸爸告訴你,她非常愛你。她還說,她願意陪你去找二二,帶它回來,疼愛它,跟它做朋友。你不是想要二二回來嗎?可你要起來才能出去找它啊。爸爸去找過了,沒找到。你知道,你們兩個才是最好的朋友,所以它肯定是藏起來了,在等著你去找它呢。”

 

爸爸說完這些話,把頭深深低下去,用手托著額頭,整個臉都藏在兩隻大手的後麵。這樣呆了很久,他又把手拿開,撐在我躺的床上。頭仍然垂著,就好像重得抬不起來似地。我隻能看見他的嘴巴一動一動地,聲音越來越小,輕輕地繼續說:“鬧鬧,二二需要你,爸爸也需要你。。。鬧鬧,你是爸爸的心肝寶貝,求你不要不說話呀,爸爸的心肝寶貝。。。”

 

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已經低得我幾乎聽不到。然後他幹脆伏在床上,開始出聲地哭起來。我可以看見他頭頂的頭發,有幾根飄起來,隨著爸爸哭的聲音,一抖一抖的,很像秋天我在一個公園的小河邊看見的幾根小花枝,上邊的花早就掉到地上了,那一小撮枝叉也是這麽一抖一抖的,很冷很害怕的模樣。

 

哭了一會兒,爸爸突然想起了什麽,跑到椅子上去取了他的外套,從口袋裏掏出一粒口香糖。

 

“你看,鬧鬧,爸爸給你帶來了什麽驚喜!爸爸知道你是一個乖孩子,所以獎勵你吃口香糖。張開嘴巴呀。。。鬧鬧,鬧鬧,你可不可以張開嘴巴,這是你最愛吃的口香糖。。。跟爸爸說句話吧,寶貝兒。爸爸帶你去迪斯尼,帶你去找二二,帶你回家。。。”

 

在這個時候,有一些蟲子在變顏色,藍色越來越淡,黑色的翅膀逐漸透明,慢慢變成和空氣一樣,飛到房頂的地方,散啊散啊,散啊散啊,漸漸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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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無名 回複 悄悄話 我回給加愚的貼子:

感動!

以下是引用加愚在2005-5-20 12:15:46的發言:
原來作母親,並不是上天基於我過往的善念良行而給的榮譽。孩子是無關我德才的賜予,好叫我在歲月的點滴中,日日的用心愛護和珍惜。


加愚,你這個貼子,跟我在我的小說“翅膀”裏麵有一節中,寫到丁丁生病有很多類似的地方。使勁握個手。

請問,我可不可以把你這段,轉到我的博客裏麵?

還有啊,我覺得很多媽媽都會,但都不應該,自責。一,自責改變不了過去;二,你如果有其它的選擇,我相信你會選擇犧牲自己的生命來保護小加;三,孩子不需要你的自責,他需要的是你的開朗樂觀豁達;四,神給每一個孩子的生命中,都放了艱難困苦去經過,但也賜給了他不同尋常的祝福。這些祝福裏麵最大的,就是媽媽一生一世對他的牽掛。不知加愚有沒有讀過楊絳的《我一個人懷念我們仨》。當我讀到她送走了她早逝的女兒,她說,她這一生的牽掛終於算是放下了。當時正是深夜,我在夜裏無聲而泣。。。

所以,我明白你的自責,但真心希望你永遠不要再自責,因為對孩子來說,你是最完美的媽媽。

網上無名 回複 悄悄話 來自"清談"加愚的跟貼:

以前文章裏一部分。。。

小加的一次大事故,是發生在他一歲多的時候。那時我懷小愚七個多月,據說比人家即將臨產的還要大腹便便。每日我與小加都要出去兩趟,目的地或者是往左的小遊樂園,或者是往右的公園加遊樂場。他坐一個簡便的小推車,就隻一層布的那種,但多數他是在推著走。那時他還不會說話,喜歡指著路上的每一個下水道口讓我重複,下水道,下水道。


這一天下午的出行,在我看是完成了的。小加不太情願,還是被我推了回來。當時住在四層樓公寓的頂樓,我一手夾著三十磅的小加,一手拽著沒收攏的小推車上樓。到了樓層,放下他和推車,伸手去擰樓道走廊的門。


但小加推著車子飛下樓。人越過車。頭朝下。樓梯是七格。


空白,一片空白,我沒有了思想。


小加在哭,很爆發的聲音。


很神奇我竟沒有連著肚裏的小愚摔下那七格樓梯。我抱住小加失聲,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每次憶起,那種自責和疼痛仍然在撕扯我的心。惡夢驚醒,隻能痛悔一切的無法挽回。為什麽沒有在上樓前收攏了小車,為什麽把小加和車子同時放下。。。


小加的額頭上很快起了一個蛋黃大小的腫塊,其後的幾天裏,瘀青擴散到整個右眼眶。當時電話叫了老公回來,跟他哭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們去了急診室,等了在我來太長的時間。小加做了X光,沒有發現顱內積血。額骨有細微裂紋,醫生說無需處置,會自然愈合。今後幾日應注意觀察異常現象,比如昏睡,比如嘔吐。


回家,問自己,問老公,是不是把小加的腦子摔壞了啊。以後小加發脾氣時,憨厚的小加是會發強牛脾氣的,問自己,問老公,會不會是摔了的後遺症啊。一次老公少有的嚴肅,正色道,別老這麽說,看以後他怪你!其實他不懂得,小加怪不怪我不要緊,我隻是需要知道。今天的小加,是跳了一級後成績仍然班上數一數二,或許本應該更好?雖然他的完美與否,都不會妨礙我的愛他。而我是該朝拜東南西北的各方神聖,無論是哪一尊寬待了我的失誤並守護了小加。


原來作母親,並不是上天基於我過往的善念良行而給的榮譽。孩子是無關我德才的賜予,好叫我在歲月的點滴中,日日的用心愛護和珍惜。


但當時,事情還沒有過去。因為兩天後的中午,小加嘔吐了。他吐得厲害,喝一口果汁,也要吐上四五次。


我們又到了急診室。護士簡單的問訊記錄後,我們就等啊等的等醫生。小加痛苦萬狀,每幾秒就要幹嘔一次,其實吐無可吐。我的老公,他一向在家威風凜凜,在外膽小如鼠,那天也對湊巧走過的護士大發雷霆。


他們給小加輸液,想等他睡覺好做CT。但他一直吐,自然不可能睡。到了晚上,就給他打鎮定劑,每次打過都等一段時間好讓他安靜下來,他還是不睡。我爬上病床哄他睡,他拉得我一衣袖。可能因為輸液拉得格外稀,每次尿布都裹不住,哪哪都是。三輪鎮定劑無效後,醫生說不能再打,怕出意外。而這時平時一天要睡十四小時的小加,已經十七個小時不休不眠了。


不睡就強製做CT吧。身高六英尺的老公被要求幫忙,我因為身孕隻能在門外垂淚,不知如何去麵對自己的失誤帶來的傷害。小加用了他三十磅的全力掙紮,所以老公又被一個嬌小的護士替換下來小加才終於做成了CT。不過是下不了狠力罷。


當夜我在醫院守候,第二天小加狀況穩定了,不再吐,隻繼續拉。為了等神經科的主治醫生來解讀測試結果,小加在醫院又再呆了一夜。那夜老公去護理,換我回家休息。


我回家隻睡了一個多小時就被肚痛弄醒,憂慮,該不是要生產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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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小加嘔吐是病毒感染,可能是頭次上醫院急診時感染的。小愚沒有早產,我把小加的病毒染來了,又吐又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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