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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北京

(2005-01-11 15:15:00) 下一個

“我在等朋友來載我去機場。今天就要回北京休假了。電視上正在播放裏根葬禮的現場情況。”

大俠帶孩子先回國度假。他們走了以後,我趁著孩子不在,將家裏徹底打掃幹淨。坐在整潔的家裏,看國家大教堂裏莊嚴的葬禮,雖然自己馬上就要動身回國與他們會麵,但心中無比安寧,不像五年多沒回過國的樣子。這次旅行,對我而言,可有可無,並沒有什麽特殊的期盼,反倒是覺得有點累。

忘了當時是哪一位要人或是評論家,正在電視現場說,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南希一個人可以使裏根真正孤單。看著電視屏幕上這位瘦弱老邁但不失風度的美國前第一夫人,正在送走自己一生攜手的伴侶,一臉平靜。我突然很想寫點什麽。坐在書桌旁,才開了頭寫了上麵的幾句話,送機的朋友就來按門鈴了。我們匆匆拖了行李離去,隻寫了上麵幾行的便箋就留在案頭。

當我從北京渡過了匆忙而熱鬧的兩周,回到美國安靜的家裏,那幾句文字還在,可泰然的心卻恍如隔世,是再也沒法回去寫完我當初想寫的了。

我原以為這次回去是沒有太多感情色彩的。鄉愁在當年剛剛來到美國的時候還濃。隨著這許多年在外的漂泊奮鬥,和日複一日繁忙卻有規律的平靜日子,家鄉在我的心中已漸遙遠。親人、朋友、場景、事物,還都記憶猶新,可滑過腦海時,沒有漣漪。終歸是太遠了,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種生活方式,另外一種心態。就算打電話,不過是寒喧,沒有默默對酌的那種滋味。

朋友在機場接到我,嘲笑我穿得厚實。出得機場,那北京夏日悶熱的天氣啊,就那麽撲麵而來。已經接近傍晚,可熱度不減。我曾經一度狂熱愛著的暢快的炎熱、湧動的人群、忙亂的街道、灰灰的天空、爽朗的鄉音,一下子就把我的心帶回來了,仿佛我從來不曾離開。但又不可能,否則我如何會這麽激動?我才發現,我還是如此深深地愛著這個城市,十餘年的時間也不曾改變。從來沒有在任何其它的地方,感覺到過這種人群當中的踏實。每天清晨醒來,拉著女兒的小手上街買包子。雖然早,一天早已開始,人來人往。走路的,騎車的,開車的,等車的,做生意的,在熱熱的早晨展開在我麵前。

臨走的半夜,舍不得就睡了,挽著大俠上午夜的大街上走。夜了,可街上的人還是那麽多,閑閑地散步,乘涼。看著他們天天這樣過著日子,一定並不知道我有多麽羨慕,不想再奔回美國黑夜的深寂和淒清。

我們在北京所住的院裏有個小朋友叫笑笑,一歲半,是我的孩子的好朋友,天天見麵。回來之後,總是想起她來。走的那天,她的媽媽抱著她送我們,還有一些其它的小朋友也在。他們還太小,根本不可能知道在我這個大人的心裏對他們有多留戀。我願意在每個慵懶的午後,帶孩子散步,都能看到小笑笑。她的媽媽從樓洞裏拉出幾個小板凳,讓孩子們坐著。笑笑的爸爸剛養了一隻小鳥,喂食給孩子們看;有時候一隻叫肉肉的大狗會出來跟孩子們玩。大多數的時候沒有什麽特殊的活動,孩子就那麽站著或者坐者,互相看著,像這個城市一樣悠閑自得。

所有這些人,大的小的,熟悉的陌生的,都令我無法釋懷。為了他們,我丟了我平靜的心思。我出生長大在這塊熱鬧的土地,所以我的骨子裏不可改變地迷戀人群。我愛那種駐立或穿過人群的感覺,身邊的人流讓我覺得踏實無比。當飛機再次起飛,就要把我放回到那個幹淨、禮貌、安靜的地方了。我自己選擇了生活在那裏,把家安在一個不是家的國度。

距離這東西真是有意思。不過才飛了十二個鍾頭而已。在此之前還在同朋友一起逗孩子;高聲罵著小紅帽的服務態度不好;握著朋友的手道別仿佛明天就又會一起在“沸騰漁鄉”吃水煮魚;早上吃過的小籠包子蔥味還沒散,人已經回到了到處是pizza和漢堡的地方,地球另一端的一切不僅隻是在地理上變得如此遙遠。過去的十幾天好像隻是作了一場夢,裏麵的人和事以及各種熱鬧憑想像都無法再體會。想起在北京時,有一天正在餐館同朋友吃飯,突然想起一個在美國天天見麵的同事兼好友,幾乎疑問我是否真的認識她,怎麽完全跟我的生活掛不起鉤來。

現在我回到辦公室了,這個同事又在與我聊天,外麵海風吹得正勁,一切又恢複往日情狀,北京模糊了。

可是北京那一切又如何能是一場夢呀。明明地,在香山爬山喝茶;在爸爸媽媽的樓下帶女兒玩雙杠;在院子裏享受午後的熱氣;在紫竹院看荷花;在街邊與朋友坐在地上閑聊;在院裏買饅頭買切麵;在伯父家享受姐夫幫忙帶孩子的空閑;在阿姨家的胡同裏帶女兒看人下象棋。。。

而且就算是夢,也應該長久一點,讓我有機會回去小時候住過的四合院看看;到學院區去吃大排檔;找老朋友彈琴唱歌;泡三味書屋的茶館;在批發市場買便宜貨;陪媽媽逛琉璃場的字畫商店;奶奶走了之後還沒去她墳上看過她;我也想再爬一次香山 - 盡管我不愛爬山,可我喜歡看山中的人,沒有像美國人那麽有板有眼地穿戴上登山服,背著睡袋帳篷什麽的。香山上的人穿著時裝裙,提個塑料袋,裏麵有礦泉水和紙巾,再抓把扇子,悠閑得不得了。半中間停下來打撲克的人們,讓人覺得他們一時半會兒是不打算下山的。在我看來,這是非常難得的一種風度。

可是我又能留多久,看多久,談多久?難道奢望悠然做我想做的事而不用趕時間?我現在對親人舊友來說是一個客人,沒有可揮霍的時間。當我有了,卻是否還能有心情賞玩這一切呢?那一天,弟弟開車帶我和大俠回大學看看。當時剛過正午,我懷抱午睡的女兒坐在涼爽的車裏,看著外麵樸實的大學生在熱浪裏走。我隻想衝出去加入其中。校園多美啊,可惜我再也回不去了。而且在旁人看來,我的希望隻是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因為走在炎熱的午後並不一定舒服。我隻能歎口氣,舒適地坐著穿過這個我走過無數回的校園,任那個我坐過的台階從眼前一閃而過。

我成了一個純粹的過客,或者說是一個外地人。這一次離別我沒有流淚也沒有狂飲,因為過去的歲月終於教會了我如何應對“無可奈何”。既然是都來赴宴又都要離開,就不要想吧。不然的話,我們一生要走過那麽多地方結識那麽多的人,如何負擔那麽多心情?

北京的二環、三環,北京夏夜無盡的風景和溫熱的風已遠。我在舊金山的家沒有那麽多灰塵,氣候涼爽。同事朋友都來恭喜我又回到氣候宜人的陽光海岸,美麗富饒的加州。他們要我講講旅行見聞,說說中國那個遙遠國度的事情。我的腦子裏滿滿的,可我沒有話可說。難道我要告訴他們半夜人行天橋上乘涼的人們,還有穿著紗裙戴著長手套騎車的婦女,後海點著□燭的小船酒吧嗎?

現在,當每晚,孩子們都睡了,我和大俠坐在廚房,吃點小菜,喝瓶啤酒(小瓶的百威,沒有大瓶的燕京),說會兒話,靜悄悄地睡了,沒有波瀾,沒有熱鬧喧囂,沒有訪客。偶而有個九點以後打來的電話,也都是萬分抱歉的聲音,解釋這個晚上的電話為什麽非打不可。也有時我們兩人就都靠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各自的書。這許多年來的平靜,在北京,因為親人朋友的緣故而不安,而現在仿佛又在收拾回來了。

7月4日,美國國慶。已近午夜,窗外的煙火依然不斷升起。我將窗簾打開,看海上茂盛的煙花,更加襯出夜的黑和寂寞。今年舊金山的夏天好像格外冷,夜裏的風更大。我們連後院都不再去,慢慢也就習慣了似的,不再談論有與沒有的事情。想了一想,這樣平常的生活平常的心或許也沒有什麽不好。

200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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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gougounini 回複 悄悄話 無名姐姐,我也剛從北京回來,同樣的感覺。一個月時間,很充實,很快過去,可是想想又不知道做了些什麽,臨別時候還是覺得有那麽多的地方沒有去。
在北京的時間就會覺得心裏就覺得很踏實。
混子 回複 悄悄話 極為喜歡這篇.強烈要求轉載,可以放在:
1.書話
2.海外華人
3.副版--美國
4.副版--京味悠長

強烈要求作者自己貼過去! 非常感人,一點不比掉書袋或強說愁的文章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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