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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賢:一個開得過份的玩笑(4)

(2006-03-19 17:58:56) 下一個
  

 

見到這些鋪天蓋地的奏折,“擔當能斷”的魏忠賢心中真的惶惶無主了。一方麵,他感覺委屈,自己一心一意為大明朝做事,換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另一方麵,他也越來越心虛,畢竟,他也知道,太監幹政,曆來都是不合社會正統觀念的。朝臣們的咄咄逼人,讓他無比明確地感覺到了自己頭上的危險,一旦身敗名裂,等待自己的必然是最慘的下場。魏忠賢是個憑本能生活的人,維護既得利益的本能毫不猶豫地控製了他,他立刻到皇帝麵前去乞求庇護。

和曆代皇帝一樣,天啟帝對這些朝臣們絕無好感,也不信任。在他眼裏,這些成天板著臉的大臣既陌生又可怕同時還討厭。而魏忠賢的忠誠他從不懷疑,這個在自己身邊侍候了幾十年的老仆象狗一樣馴服聽話,善解人意,對他關心倍至。主仆二人情深誼厚,這種情誼是幾十年共同生活中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絕難打破。因此,在魏忠賢 “日夜哭訴”之後,他堅定地站在魏忠賢一邊,同意魏忠賢把楊漣的奏折留中不發,也就是不予答複。同時,以皇帝的名義頒旨表彰魏氏的忠與賢,維護魏忠賢的權威。在以後的日子裏,皇帝對魏忠賢的信任從未動搖,他與魏氏風雨同舟,義無反顧地做了魏忠賢的堅強靠山。

對於皇帝的庇護,慷慨激烈的東林黨人毫無辦法。他們可以對皇帝直言不諱,可以一針見血,可以指責,甚至可以諷刺,但對皇帝的決定卻不能不執行。畢竟,皇帝是他們的主人,他們是皇帝的附屬物。雖然皇帝昏庸,然而大明天下是皇帝的私產,他要怎麽處理,奴才們無權幹涉。他們所能做的,隻能是冒死進諫而已。

皇帝的庇護就象金鍾罩,鐵布衫,刀箭不傷。對於這一發現,魏忠賢滿心驚喜。沒想到滿朝“正人君子”黑雲壓城氣勢洶洶的攻擊最後竟然沒損及他一根毫毛。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驚魂初定。然而,他沒想到的事還在後頭呢。

執政之初,除了皇帝的信任之外,魏忠賢在朝中並沒有政治基礎,所有人都對他的能力和合法性表示懷疑。在東林黨人向魏忠賢發起攻擊之初,滿朝大臣都拭目以待。東林黨人的一次次無功而返,讓朝廷的政治天平發生了不知不覺的變化,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魏忠賢的地位不可動搖,因此,許多政治嗅覺敏銳的人立刻轉變風向,果斷地向魏忠賢投靠。

把人分為君子小人本來是孔子一個不高明的發明,然而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奇妙,自從發明了君子小人的分野之後,士人果然就分成了君子與小人兩個團體。儒學對士人的人格提出了不現實的要求。擺在士人麵前的隻有兩條路:一條是極端道德主義,為了天理而活,滅絕人欲,整天把自己關在聖人之道的刻板模子裏,活得戰戰兢兢,如履深淵,充滿了悲壯;另一種則是極端現實主義,這種人承擔不起這樣崇高的生命目的,幹脆就向自己身體裏的自然欲望投降,為了利益,他們不擇任何手段。

東林黨人是前者的典型代表,而所謂的閹黨則由後者組成。

天啟四年春,內閣大學士魏廣微第一個敏銳地感覺到魏忠賢勢力已成,急忙以同鄉兼同姓的身分交結魏忠賢。頭一回得到文臣的支持,魏忠賢受寵若驚,對魏廣微也相當感激尊重。兩個人一時間打得火熱。魏廣微上書給魏忠賢,封麵上都寫“內閣家報”,公私合壁,可謂一大發明。

天啟四年八月,巡按禦史崔呈秀由於貪汙受賄,被革職查問,將被懲以重罪。危急之下,他通過熟人的引見,趁夜告訪魏宅,痛哭叩頭,一麵申訴自己受了東林黨人的排擠,一麵要求做魏忠賢的養子。“當是時,忠賢為廷臣交攻,憤甚,方思得外臣為助。得呈秀,相見恨晚。”兩人一拍即合。崔呈秀很快複職,以後又迅速上左都禦史、少傅兼太子太傅,成為朝廷重臣。

很短的時間內,一批大臣就聚籠在魏忠賢身邊,而且形成了滾雪球效應,越聚越多。史載所謂“十孩兒”、“四十孫”中大部分都是三榜進士,朝中中級以上官僚。做了魏忠賢的兒子或孫子,對他們來說,就等於給自己的前程加了一個保險。這些人都是飽讀詩書之輩,明代及其以前各代的依附太監者,無一不身敗名裂,這一點他們不會不知道。然而,巨大的現實利益讓他們顧不了太多了,這群末世賭徒,把自己的一生賭注都押在了魏忠賢身上,一旦擁有了權力,就急不可待地貪汙納賄,賣官鬻爵,安置私人,挾嫌報複,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為自己賺足利息。至於國勢如何衰微,政局如何混亂,那就與其全然無關了。一個國家在魏忠賢集團的領導下,不論怎樣的天昏地暗,大概也不值得奇怪。

 

十一

 

天啟年間那些奇怪的政治現象與魏忠賢的個性息息相關。

小農社會中信任的基礎來自血親關係,隻有自己的家人親戚才是最親近最可靠的。出身農民的魏忠賢在組織自己的集團時,本能地想到了模擬血親關係,所以他大認幹兒義孫,這樣他才能對這些人放心使用。對他的“兒孫”們,他真的盡心盡力地照顧栽培,許多人都獲得了火箭式的提升。

隻要投奔他,他就立刻給予回報,做事大刀闊斧的他氣魄宏大,來者不拒,很快形成了一股強大的政治勢力。說實在的,剛剛執掌政權的時候,他心中無時無刻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在這些飽讀詩書的朝臣麵前,他沒法不自卑,沒法不小心。東林黨攻擊之初,他確實惶恐不已,以為自己的末日到了。然而此時,這些自卑、恐慌都一掃而空,他對自己的力量充滿了自信。現在,有那樣多的心腹給自己出謀劃策,“擔當能斷”的他更加有恃無恐。很快,他就向東林黨人發起了進攻。

事實證明這些大義凜然的東林黨人其實不堪一擊。魏忠賢在他的謀士指使下,尋找各種借口,組織人對東林黨人進行彈劾,然後再以皇帝名義加以罷免。東林黨人好麵子,有的時候,不用魏氏罷免,遭到彈劾的大臣自己就提出了辭職。這樣,數月之間,東林黨人就已被清洗殆盡。

魏氏執政之後,人們很快發現魏忠賢有個近乎病態的愛好:愛講排場,愛聽恭維,無論怎麽過分的吹捧他都能欣然接受。於是恭維魏忠賢就成了朝中大小官員的一個升官捷徑。魏忠賢的“政績”實在可憐,然而這毫不防礙官員們發揮聰明才智。天啟六年閏六月,京師中府草場失火,自夜至晨,損失不小。魏忠賢帶著太監參加了撲救。對於這場火災,主管官員薛貞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然而,這位薛貞很善於“把壞事變成好事”,從光明麵去看問題。他匯報時不是把重點放在“災”上,而是放在“救”上,全力突出魏忠賢的表現,說魏氏“盡心竭力,別具一應變之才而布置安排”,並且就此大發了一通議論:“可見天下無難事,特患無實作事之人耳。使人人皆能如引實做,何遽謂天災不可挽回哉?”一下子,這個報告就有了高度,也有了深度。魏忠賢讀了,心裏舒服得無與倫比,在別人眼裏,他魏忠賢隻不過半夜起來救了場火,而薛貞居然由此看出他“別具一應變之才”,這是何等不凡的眼光!而且後段的引申,足見此才可以安邦定國。於是,薛貞不但沒有受到任何處分,反而很快被提升為刑部尚書。因禍得福,薛貞因而被朝野上下稱作“火逼尚書”。

還有一些人,幹脆把阿諛拍馬當成賄賂,直接開價來討回報。延綏巡撫朱童蒙丁憂,按規定應該離職守孝三年。然而他貪權戀位,於是上疏大吹魏忠賢的功德,並暗示自己不願離任,於是朝廷降旨,要求他不許回家守孝。有一個中書舍人朱慎坎,為了升官,專疏大捧魏忠賢,稱他“內輔得人,師濟在列”,肉麻無比。而他居然就因此而蒙特旨準予考選,後來還得到了升遷。

凡是魏忠賢所做的事,不管大小,一律是英明睿智,無人能比。由於魏忠賢實在沒做過什麽大事,人們隻好任何一件小事都不放過。天啟五年,東廠太監抓到了一個後金奸細。這本是一件尋常之事,但由於東廠是魏忠賢主管,於是就被升華到異乎尋常的高度,文臣們起草的聖旨說:“魏忠賢赤心為國,殫力籌邊,前此屢著奇勳,今又潛消大釁,不煩亡矢遺鏃之費,可比斬將搴旗之功,勞在封疆,賞宜超格。”“捷音裏報於邊塞,勝算實出於廟堂。”袁崇煥在守衛寧遠等功勞就這樣算到了魏氏頭上。為了酬答這樣的奇功,朝廷特封魏氏之侄魏良卿為肅寧伯。

魏忠賢主持重修了皇極殿,這個普普通通的工程在朝臣那裏變成了經天緯地的大事:“(魏氏)心忠捧日,誌切補天。焦勞靡閑於晨宵,率作幾忘乎舄履。故能承累朝之堂構,成不日之經營,一人有攸躋之安,萬邦仰垂堂之象。”簡直如同再造國家的大功一樣了。既然如此大功,當然要加官進爵,於是魏忠賢被晉為上公。這是明代外姓大臣所能得到的最高爵位。

天啟五年開始,朝臣們對魏忠賢的讚頌越來越多,很快變得鋪天蓋地。朝廷也因為魏氏的一樁樁大功不斷加以封賞。從伯而候而公而上公,他很快達到了最高爵位。同時,在魏家親戚中,一人封伯後又封公,一人蔭為正一品大員,一人從一品,四人正二品,三品以下不計其數。赤貧的佃戶魏家如今笏滿床,轉眼成為天下最顯赫的家族。魏忠賢先被稱為千歲,後被稱為九千歲,再後來居然被稱為“九千九百歲爺爺”,離萬歲之有一步之遙了。

如此狂封濫賞,並不是完全出於貪欲,最主要的心理動機,還是魏氏心中那深深的自卑。在意識最深處,魏忠賢一刻也不能忘了自己出身至卑至賤,每天都在懷疑自己的能力,坐在這至高的權位上,他其實無時不在忐忑。雖然表麵上赫赫揚揚,但他心裏總是沒底,深夜做夢,他經常夢到自己被人褫去權位,又成了一個赤貧的農民,回到早年住過的那三間破草房裏,原來的哥們們又來取笑他,又叫他“傻子”。醒來後經常驚出一身冷汗。人貴自知之明,庸人所缺的,恰恰是自知之明。魏忠賢一直期望自己能出人頭地,他絕不認為自己比別人差,甚至還認為自己頗為傑出。登上權力頂峰之後,最讓他迷醉的,還不是錦衣玉食,高官顯位,而是別人對他能力的肯定。別人的恭維一次次地灌溉了他幹涸以久的自尊心,一次次地幫他穩定住了心理平衡,讓他確信自己果然不凡。他漸漸地上癮了,對別人的恭維越來越饑渴。如果沒有這些恭維,他無法保持自己的心理平衡。這種上癮和毒癮是那樣的相似,隻有劑量越來越大,才能滿足他不斷增長的要求。於是,恭維之辭越來越誇大,越來越離譜。由於缺少文化,那些在別人看來誇張得可笑的言辭他卻受用無比。他生怕別人發現自己的底細,其實他也生怕自己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底細,於是他隻好變本加厲地虛張聲勢,構建一個高大完美的自我。

然而,這種外來的支撐畢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魏忠賢不是徹底的白癡,所以他的內心經常在兩極之間搖擺。有時他覺得自己真的象別人所說的那樣無所不能,天生聰明,洞察一切。有時他又覺得自己其實一無是處,不過是個廢物。和他的謀士們比起來,他明顯感覺自己腦瓜不夠用。這種情形多麽象一個酒精中毒者的表現,他們一會可能上了雲天,擺出一副崇高的姿態,作出許多宏偉的許諾,可是過了一會兒就可能變得怯懦絕望,卑躬屈膝。

有一次,他的心腹不小心說了一句“外官謅哄老爺”,竟引得他“垂首冷笑,長籲短歎,切齒曰:‘原來天下人都是謅哄虛譽我。’”並且因此數日稱疾不起。仆人一句不小心的話竟然就打破了無數次讚頌支撐的心理平衡。由此可見魏忠賢的內心其實是何等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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