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菲律賓學成人芭蕾

（一）在菲律賓實現夙願

從小我就很羨慕那些身長玉立的跳舞的女孩，可惜一直沒機會學。記得看過<東方少年>上一篇關於芭蕾舞演員的報告文學，說挑芭蕾舞演員的基本條件是：麵容姣好，四肢修長，下身長過上身十公分，韌帶柔軟，踢腿過頭頂。讓我覺得既羨慕又絕望。

成年後，聽說北京開始有成人芭蕾，一直動著心，但一直沒有真的去跳。工作忙啊，再亂七八糟的事情張羅張羅，一天就過去了。

更主要的是我自卑，我個子矮，韌帶也不夠柔軟，彎腰夠著地都吃力，最遭的是我的小腦發育不全身體協調能力出奇地差，學騎自行車都比別人慢，學開車的時候，有一次，前頭有棵樹，教練大叫一聲刹車，我一腳踩在了油門上……從此落下心理障礙，至今不敢上路。

後來,很多機緣巧合，跳舞的夙願，或者是夢想，或者是奢望，在菲律賓實現了。

曾聽人說，如果有一段時間實在不知道該做什麽才好，工作和生活都在一條通常的軌道上運行，想不出什麽目標讓人滿懷激情地去奮鬥，沒有什麽事情值得全力以赴去爭取，也沒有什麽興趣愛好讓人如癡如醉樂在其中，那麽，這時至少還有一件事情可以做，那就是運動，保持身體健康。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都適宜的，什麽時候開始都好過永不。

在菲律賓開始學成人芭蕾的時候，我大約就處在這樣的一種狀態。到現在，成人芭蕾給我帶來了極大的樂趣，成為我在菲律賓生活獲得的一份幸運。

（二）深入民間的芭蕾舞

在菲律賓，成人芭蕾並不像北京那樣普及。有時我打電話過去，對方就問，您女兒有多大？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不過我的運氣不錯，最後還是找到了一個芭蕾舞學校。人家是教小孩子的，沒有專門的成人芭蕾，但是願意為我單獨開一班。

第一次摸上門去，秘書說，“你的老師在那裏等你呢。”我環顧四周，沒見到心目中亭亭玉立，舉手投足具有赫本氣質的美人兒，倒是沙發裏坐著一個中年婦女，正大嚼一個沾了紅紅番茄醬的三明治，粉紅色的芭蕾舞裙下是一個胖胖的肚子。

驚訝之餘，我倒是鬆了口氣——對我這樣嚴重自信不足的人來說，如果真個遇上身材無懈可擊，一舉一動輕盈優美無比的老師，我可能就被嚇回去了，可能根本就沒信心開頭。這樣的老師，雖然讓我略感失望，但也慶幸地覺得，在菲律賓，芭蕾舞可真是深入民間哪。

我就跟著這位愛麗絲老師學起來，一星期兩次，後來又斷斷續續加入了幾個同學。音樂很美麗，動作很基本，老師絕不為難我們這夥學生，以至於一堂課上下來，大家身上還是冰肌無汗，你可以想像有多輕鬆。於是課程很愉快，就當是去聽聽音樂聊聊天也是好的，尤其是我在那附近發現了一個很好的西班牙餐廳，上課前去喝點咖啡吃吃點心挺不錯。

因為上了這個班，我開始對看芭蕾表演也感起興趣來。花錢買票看過幾場演出。第一個感覺啊，就是很驚訝，哎呀這樣也來表演啊？

演員個頭普遍地矮，而且水平真的很業餘（跟國內看過的專業演出相比的）。曾經看過一場天鵝湖，那個男主角啊，五短身材（當然也是跟國內的專業演員比的），而且顯然動作不夠嫻熟，女主角跳起來他去接，沒一次順順當當接住的，總要打個趔趄啊什麽的，讓觀眾捏把汗。他上場不到5分鍾，我就跟身邊的老公說，“還不如你上去蹦兩下！”

菲律賓人身材普遍比較矮小，而且他們可能不像國內那樣，百裏挑一千裏挑一地選演員。很可能啊，有誰自己喜歡，家裏又付得起學費，跳跳就成演員了。

而且菲律賓天氣熱，人的性情疏懶，像我在書裏看到的那樣勤學苦練，練到腳脫皮了出血了還繼續練，很不得抽筋扒皮脫胎換骨——這樣的事情這邊恐怕比較少。

咱們崇尚的是頭懸梁錐刺股的刻苦精神，而且中國地大物博人才濟濟，你優秀總有人更優秀，你完美總有人更完美，你刻苦，也總有人把自虐精神發揮得更加極至，最後，大批人被淘汰，被看見的都是精英。而菲律賓人不一樣，亞熱帶地區，水土豐美氣候怡人，樹上掉個椰子就能吃飯，布單身上一裹就是衣服，不用勤耕苦做就能活人，所以菲律賓人普遍很隨性，很放鬆，生命是用來have fun的，不是用來打仗的，跳舞是因為喜歡，但不會因為一定要跳成個什麽什麽樣子，就把喜歡變成了苦刑。

所以第二個感覺就是心裏放鬆了一些。跳成這個樣子都是專業演員，我這個業餘的當然也沒啥不好意思的，反正我的初衷就是鍛煉一下，跳得不好可也沒對不起誰。

（三）梅兒小姐

愛麗絲老師算是給我啟了蒙，但是跳著跳著就不好玩了。老師對學生沒要求，上課就是聽著音樂抻抻胳膊壓壓腿，學來學去就記得她一直說，站直，要站直。

收獲就是，那段時間裏，在跳舞的那一天，我真的站得要比平時要直。

後來我換了個老師，名叫梅兒。

梅兒是菲律賓英語裏的she man，就是外表是男人，但內心是女人。這樣的人，在菲律賓特別的多。

他讓我管他叫梅兒小姐。照道理呢，他算是40歲的大叔一名，但跟他在一起時，我老覺得他是一個純真少女，比我更女人，需要人憐惜嗬護。

梅兒並不高，但身材比例很好，麵容顯得很年輕。裝扮摩登，那樣的大熱天裏他喜歡穿白色的長筒靴子，一直化著濃妝，戴一對小釘子耳環。

他教舞很認真。而且每次下課後都會給我發一條短信，說一些溢美之辭，你跳得越來越好啦！你跳得真美啊！真優雅啊！你跳舞就像天鵝一樣！看得我輕飄飄滴。

有一天他突然發短信給我說，“今天是我的生日！天哪！我都40歲了！跳舞都20多年了！我還是這樣美！”

最妙的是，這一切由他做來自然無比，全無做作。

後來熟了，每次上課前他都要跟我聊聊他的感情話題，有個男人喜歡上他啦，拉了他的手啊，他們約會了啊，後來又如何傷了他的心啊……我扮演傾聽加安慰的角色。仿佛時光倒轉，回到大學宿舍時期。

有一天，我在早晨7點多的時候給他發了一條短信，說今天有點事，課能不能取消啊？他給我回信說，可是我已經在學校裏了啊。這時我才知道，雖然我們的課是10點，但他為了避開堵車，總是6點多就出門了，然後在學校的更衣室裏補上一交，再喝杯自帶的咖啡。怪不得他從沒遲到過。

（四）芭蕾讓人放下道理，享受快樂

我跟梅兒老師斷斷續續地練了一年多。至今還在繼續。而且希望能一直繼續下去。

芭蕾讓人很快樂。這樣的快樂，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是那種說不出道理的快樂。出汗後那種身體柔軟和輕盈的感覺，連帶心情也愉快和輕鬆。

從小到大，我是一個邏輯思維受到很多訓練的人，事實上，我覺得我們所在的文化，也是邏輯思維方式很受重視的文化。在內心，我建立起了一個“道理”的係統，用這個係統去解釋很多事情，如果有什麽事情不能納入這個係統呢，要不就被我忽略了，要不就被我壓抑了。

我曾經有一種錯覺，就是我生活裏的一切都是可以拿道理來解釋的。比如遇上什麽事情讓我情緒欠佳，我會認為那是因為自己還沒想通，如果能想通的話負麵情緒就會消除。但是後來發現，講道理在多數時候是管用的，但有時候，無論我怎樣試著用積極的態度去看事情，心裏的鬱悶仍然揮之不去，甚至漸漸鬱積成一個心結，碰不得也觸不得，最後發現，自己努力說服自己的道理，其實跟自欺欺人差不太多。還有時，我努力地想從道理上想明白，但在情緒不好的時候，卻很容易想歪，結果就是越往牛角尖裏越鑽越深。

以前我從沒想到，其實很多時候，不用去使勁想道理，就把你習慣的邏輯思維的方式輕輕放在一邊，然後跟隨音樂活動身體，伸展，出汗，情緒就能振奮起來。然後，也許日子裏的一地雞毛還是一地雞毛，但是，你似乎補充了能量，應付起來就容易得多。

也許不光是成人芭蕾，也許一切讓你喜歡的運動，跑步，打球，瑜珈，都有同樣的效果。曾經看過一個報道，精神科醫生發現，運動能夠改善抑鬱，運動加抗抑鬱藥的人比單服抗抑鬱藥的人，情緒改善更明顯，複發也少。

但也有人提出了不同的解釋，認為不是運動改善了抑鬱，而是從一開頭，不運動導致了抑鬱。因為現代生活人們的運動量明顯減少，導致了抑鬱的發生率增加。

（五）讓挺拔成為一種習慣

另外，我深深相信女人都是愛美的，都希望自己更美，但是如何變得更美？很多手段，效果並不那麽可靠。買瓶昂貴的麵霜天天往臉上擦，也不一定能看出什麽明顯的變化來。天生長的什麽樣子，大概也就是那個樣子了，除非做整形手術，但代價不菲，又痛又貴，還得冒風險。

而對很多很多女人來說，體態上其實還有很多可以提升的空間。一個女人，不管她身材如何，五官如何，挺胸抬頭的時候跟哈著腰的時候，還是很不一樣的。如果你站在地鐵站上觀察100個走過的女孩，我敢說，至少80名以上，完全可以更挺拔一些也更好看一些。

這個道理，我其實很早就知道了，但是知道，跟做到，中間還隔著千山萬水呢。我知道站直了好看，但自己不知不覺就忘記了，尤其是身體疲倦的時候或者情緒不好的時候，總是疲疲塌塌的姿勢讓我覺得舒服。

唯一的辦法就是經常提醒自己，直到挺拔的姿勢成為一種習慣，而變得自然而然。而成人芭蕾，就是這樣一種提醒。

（六）我的腿其實不難看

成人芭蕾也能讓你更喜歡自己。英文裏有個詞叫body image，中文翻譯成體像，意思就是，你自己是怎麽看待你的容貌的，作為你的身體的擁有者，你對自己的身體態度如何？當你麵對鏡子的時候，甚至就是當你想起自己的時候，對自己的形象是滿意，欣賞，還是挑剔甚至是嫌惡。

體像這東西並不簡單，它關係到我們的自尊和自信，以及我們同他人的交往方式。體像好的人，往往在生活的其他方麵也更健康更自信。而如果一個人的體像很差，她甚至會因此發生許多心理問題，比如說，抑鬱，飲食障礙。

並不一定容貌好的人體像就好，一個大美人，也許內心覺得自己這裏難看那裏難看的，而一個相貌平平的人，也許有著相當不錯的體像。

在很多很多年，我最不滿意的是自己的腿。我無比羨慕那些雙腿修長筆直的女孩，而我的腿呢，不但不長，膝蓋處還有點打彎。在很多很多年裏，我認為這是自己容貌上最大的弱點，因而絕不穿牛仔褲和短褲，也絕不穿膝蓋以上的裙子。我曾經動過念頭去做雙腿延長術，當然隻是動了下念而已，後來聽一位骨科的朋友說，要把腿骨打斷，裝上一個可以伸拉的器械，然後每天拉長1毫米……當時他輕飄飄地說，“住3個月院就好了。”被我狠狠瞪了一眼。

跳舞後，因為老是穿著緊身衣在大鏡子前照啊照的，漸漸就把自己的腿看順眼了。反正現在覺得，自己這雙腿並不難看，至少是勻稱，不太胖也不太瘦，小腿的肌肉很結實，踝部的曲線也很精致，而且我的足弓很好，很容易把腳繃成一個漂亮的弧線。現在要是遇上設計比較好的短裙短褲，也可以往身上套套。隻要我站直，挺拔的姿態會成為我身上最引人注意的地方，而不會有人死勁盯著我的膝蓋看。

其實，那種芭蕾舞演員的修長美麗的長腿，在一般人群中隻占一個很小很小的比例，硬把自己往那個標準裏套，絕對是死路一條。

可能是因為什麽東西越熟悉就越容易喜歡吧。我想，就算是聽著悅耳的音樂站在大鏡子前，以自己最美麗的姿勢照上一個鍾頭，你的體像也會越來越好。

（七）你看自己，和人家看你

跳成人芭蕾，還讓我有個小小的發現，就是，你看自己，和別人看你，很可能非常非常不一樣。

很多女孩子喜歡照鏡子吧？手袋裏放一麵小小的化妝鏡，需要的時候拿出來整理儀容，舉到距離麵孔20公分以內，細細打量自己。這個時候，你最容易看到的是自己容貌上的細節，而細節當中，更容易看到的又是那些長得不夠滿意的細節，比如臉上有個斑啊，眼角多了條皺紋，昨天沒睡好有黑眼圈，四環素牙啊，之類的。

有的女孩甚至會因為怕別人注意到自己長得不好的地方，笑也不敢笑了。

但是別人看你，並不是這樣的！

跳成人芭蕾的時候，在整麵牆的大鏡子裏看自己，會比較接近別人看自己的眼光，看的是整體和動態。別人看你，或者你看別人，除非是他有什麽十分明顯的重大缺陷，否則你通常不會一下子看到他的某個小瑕疵，而是先感受到他這整個人的“氣場”，比如他是抬頭挺胸，自信而愉快地走到你的麵前，還是低著頭佝僂著肩，東抓抓西撓撓地顯得滿身不自在？

所以，我現在不太會死勁盯著自己容貌上的小缺陷自怨自艾，不是完全沒有，但肯定比以前少了很多很多。

我相信，那種自在、自信的心理狀態，會給你帶來一種魅力。我也在很多時候放棄了那些設計很吸引人，但穿著起來實在不舒服的衣服和鞋子，我覺得它會引起心理上不自在的感覺，影響整體的人體美感。

其實，那種充滿自信向上飛揚的姿態，正是芭蕾的精髓之一。我的老師除了說“站直”最多外，最常說的就是，You are fine，你很好，心情愉快，對自己對環境都感到很舒適，沒什麽別別扭扭的事情在影響你。那些最優秀的芭蕾舞娘，即便在做高難的動作，即使是韌帶已經扯到極限，即使身體承受著疼痛，她們也會保持著舉重若輕的姿態，和輕鬆愉快的笑容。

（八）中間的灰

在跳成人芭蕾之前，在內心深處我其實有著這樣一個觀念，就是跳舞這事，要麽啊，就是比例無懈可擊的身材，腳尖輕輕一踢就過了頭頂，然後勤學苦練，最終造就一個完美的天鵝的形象，把所有人都比下去。要麽啊，幹脆別跳，省得出乖露醜的。

但現在，這個觀念已被人被自己徹底顛覆了。我怪享受待在現在這樣的灰色的地帶，身材不完美，至今也不能劈叉，有時像天鵝有時像醜小鴨有時像隻摔跤的小狗，但我不但可以跳，而且跳得很快樂。很多人比我跳得不知好到哪裏去了，不管我怎樣努力也永遠不可能追上她們的一個腳指頭，但如果同我自己比，我是一直在進步的，以前很多動作，拚了老命也做不到，現在則自然而然地做到了，對自己的身體，我越來越熟悉，也越來越喜愛。

再擴展開來想，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不是非黑既白非此既彼的，中間深深淺淺的灰，也很美好。

練成人芭蕾，我想了很多年，最後，終於，我停止了想念，傾慕，渴望，而是上網找到了學校，打電話去報了名，去商場買了舞衣和舞鞋，在上課的時間出現在練功廳裏。

然後，我享受到很多很多快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