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樹椰風天水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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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陸軍阿姨

(2007-07-03 19:13:13) 下一個

我家的陸軍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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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軍阿姨是我們在菲律賓請了9個月的保姆,英文名“阿米”,聽起來就是陸軍那個詞。

去年她由小區另一個阿姨推薦來我家。麵試那天,她剛從省裏來。圓臉,大眼睛,麵色黑紅,身份證上是36歲,但人顯得比較老相。她說丈夫年初去世了,她把3個小孩交給親戚照顧,自己來馬尼拉找工作,希望多掙些錢。

  我說你的英語不錯啊。她說結婚前曾在台灣工作過3年,給我看一本綠皮帶繁體字的台灣身份證。我看了暗暗吃驚:即使那樣小小的黑白證件照,也能看出她曾是個美女——那樣精致的輪廓,娟秀的笑容,放在瓊瑤電影裏也毫不遜色的。而眼前的她和照片上判若兩人,五官沒變,但那份清秀被歲月磨蝕得蕩然無存。

  當時決定請她,原因之一是她說了句:“我唱歌很好的。”很多菲律賓人都能歌善舞,我喜歡愛唱歌的人。

  阿米很快就讓我知道,她是個極聰明,也極有主意的人。比如一來我家,她就先把廚房徹底打掃了一遍,所有的瓶瓶罐罐都按自己的心思重新擺過。她做飯甚有天分,我們的中餐,她看一遍就能做,甚至嚐一嚐就能做出個八九不離十。在我請過的菲律賓阿姨中,隻有頂尖聰明的才能學會包咱們餃子的,她是其中一個。多數阿姨一看這麽難就不愛學了。我曾有一個阿姨,一看我開始包餃子,就開始拿起掃帚東掃西掃,一副忙碌狀。

  阿米曾鼓動我吃過幾樣菲律賓菜。她做過sinigang——一種湯菜,將魚或肉加各種蔬菜燉成一鍋,加入從酸角裏提煉出來的湯料,熱天吃挺開胃;sisig——豬耳朵,先炸後切成小丁炒,加入大量洋蔥,和菲律賓檸檬的酸汁;還有一種蔬菜雜匯加蝦醬。

  她會做一種叫suman的甜品,非常美味。我特別觀摩了一下:先將糯米煮到半熟,拌入鹽和新鮮椰漿,芒果切丁,一起用芭蕉葉包起來再蒸熟,吃起來鹹鹹的帶著椰子香,與芒果的酸甜配合得天衣無縫。

  她跟我說,在省裏她有一個sari-sari store,就是小雜貨店。有時她會做一些吃食拿來買。後來老公中風去世,她也沒心思管這個店了,就賣掉了。

  阿米是個挺愛熱鬧的人。打掃時她會隨身帶著收音機聽音樂,要不就大聲唱歌,她和別的阿姨在一起時,老遠就能聽見她笑聲朗朗。

  沒過多久她開始練慢跑和喻珈,每天下午在小區裏跑得滿頭大汗。有一次我去廚房拿水喝,她正在做晚飯,一邊看著鍋一邊在廚房裏來回跑。她拍著自己的小肚子說:“這裏太胖了,要減肥。”然後大笑起來。我也笑,並說她比剛來時皮膚白皙了許多。她說是啊,在省裏她要種稻子呢。我很好奇地問她種幾畝稻子啊?她也說不清楚,但說全家人吃的米都由她種出來,還可以賣一百多公斤。

我的想像力有點夠不到她在省裏的生活:種稻子,管一個雜貨鋪,再帶3個小孩?但我能感覺出她身上那種極為強悍的生命力。

(二)

  為阿米去教堂的事,我們進行過一場曠日持久的談判。

  我家阿姨每星期有一天假期,如果阿姨願意不休息而留下來加班的話,我就付一筆加班費。阿米基本上每個周末要求加班。

  菲律賓人80%以上信奉天主教,去教堂對他們來說是件很重要的事情,我當然是要盡量支持的。我家附近有兩座教堂,但阿米說,她要去的是另一個比較遠的教堂,因為那才是真正的“Church of the God”,一來一回需要3個小時。

  阿米提出,她要每個星期去2次,下午4點走8點回。我說那不行呢,這個時間家裏家裏太忙了,要帶小孩,要做晚飯,還要洗碗。偶爾去一次,比如什麽節日,還可以通融,我可以和另一個阿姨一起來分擔這些工作,一周兩次還成了慣例,對我來說就太困難了。我問她能不能別的時間去呢?比如上午孩子上幼兒園的時候?她說那個時間教堂沒有彌撒。

  阿米說:“Ma’am,不去教堂,對我來說真是很難的啊。”我回答:“你可以周末去啊。”她的心思很明顯:休息日她要掙加班費,去教堂再向我請假,便宜兩頭占著。

  我不答應她,還有一個考慮是家裏的另一個阿姨,如果給阿米放假,這個阿姨就不好平衡了。

  阿米並不死心,幾乎每個星期都問我23次,“Ma’am,今天我可以去教堂嗎?我飯都做好了啊。波娜同意替我洗碗。”我答應了幾次,隨後她就繼續要求,以後每個星期都要去兩次。然後我們把上麵的對話重複一遍。老實說,一再拒絕她,我心裏也是挺有壓力的。

  有一次,阿米顯得很受傷地問:“Ma’am,讓我離開2個小時,對你就這麽難嗎?”我心想,頂住,頂住,然後和顏悅色地說,阿米你要明白,我家有小小孩,事情多, 要人手,所以我才要請兩個阿姨在家裏,要不一個阿姨不就夠了嗎?我何必要多花這份錢呢?你要請假的那段時間,正好是家裏最忙的時候,我需要兩個阿姨都在家。

  有一次,阿米索性不辭而別,留下張字條說她去教堂了。我看了字條就開始打腹稿,等她一回來,我就拉下臉,說了一大通:你在工作時間去教堂,怎麽不事先征求我同意呢?光是留下張字條通知我,這不是強迫我接受你的決定嗎?我感覺你不夠尊重我。你為我們工作,住在我家裏,可以這樣不尊重我嗎?我尊重你的宗教,願意盡量支持你去教堂,但你這樣的做法,讓我覺得很難接受。最後我說,其實想來我家工作的人多著呢,當時我請你,是因為覺得你實在是需要這個工作來養3個小孩,我想幫幫你。但現在你給我一種感覺,你並不很重視和珍惜這份工作。請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想在我家工作呢。

  阿米連忙說是的。我說,希望類似的事情不要再發生了。

  我這番話,其實是有點言不由衷,誇大其詞的。我是有點生氣,但沒我說得那樣受傷,主要是為了阿米感覺內疚一下,我就比較好說話。幾年來跟菲律賓人相處,感覺他們比較吃這一套,有時比光講道理靈光。我同情阿米的遭遇是真的,可我不會純粹出於同情就請一個阿姨來家的。有別人想來我家工作也是真的,但其實找一個合適的人也挺難的。

  感覺我這番話效果不錯。接下來的幾天,阿米拚命做掃除,把家裏擦得到處光鋥鋥的。

最後我們達成協議:她每周2次,去早晨6點半到7點半的那場彌撒,一早動身,8點多回來。

有時我碰上她剛從教堂回來,穿著講究的套裝,化著淡妝,口紅的顏色尤其好看,是一種發棕的深紅,很配她微黑的膚色。一個女人打扮一下和不打扮,真是不一樣啊。我說,“哇!”她就大笑。

心理學上說,有宗教信仰的人比沒有的人內心體驗更加快樂。我相信這是真的。阿米從教堂回來時,總是顯得心情愉快,容光煥發的樣子。

(三)

  聖誕節,我們全家都出門旅遊,我就給家裏的阿姨放了長假。本來以為阿米會很高興有這個假期的,因為她已經有3個多月沒有看到自己的小孩了。

  可是,阿米卻說,“我不想回家”。我很奇怪,問,“你不想回去看看小孩嗎?”她說,她害怕在這個時間回家。“去年,我們全家人一起過的新年。我丈夫,我的孩子們都在一起,非常非常高興。今年,什麽都不一樣了。我怕我回了家,會哭,夜裏會睡不著覺。”眼淚就下來了。

我說:“那就別回去了。你就在我家住著好了。”
  她說,“可是你們都走了,我一個人,很孤獨……”眼淚又掉下來。

  我想了想說:“你看這樣好不好?在我們旅行期間,你把小孩們接到馬尼拉來玩一玩,就住我家。”  阿米說讓我想想——最後她還是決定回家去了。

  那天,我看到她和另一個阿姨在看幾張照片,也湊上去看了一下。阿米說這是去年他們在家裏過新年時拍的:一張長桌,擺滿了食物——中間是一個大大的烤豬頭,旁邊坐滿了人,她老公,一個英俊的年輕人,手裏抱著小孩,對著鏡頭開懷地笑著——這是阿米永遠失去的幸福。

(四)

  一個周末,阿米跟我說她不要加班了,要回家去,說她特別想念3歲的小女兒。

  阿米唱著歌兒走的,卻比預定的時間提前半天,哭著回來了。她跟我說:“我的孩子恨我。”

  我大吃一驚,忙問她怎麽回事。據阿米說是這樣的:大家一起吃飯時,一個親戚突然對孩子們開起了玩笑,說:“媽媽要結婚了。你們又會有一個爸爸了。她在馬尼拉有男朋友的!”

  我好奇地問:“真的嗎?你要結婚了嗎?”阿米急得說:“沒有!沒有!我也不打算結婚了。這是她在開玩笑!”

  然後孩子們就急了,10歲的大兒子說:“媽媽你要是再結婚的話,我會恨你的。”阿米說我並不要結婚啊,我去馬尼拉不是談男朋友去的,而是去工作掙錢啊。但沒有說通。

  阿米委屈地說:“我來馬尼拉是為了掙錢養活他們啊。他們卻恨我。你看你看,我該怎麽辦呢?”

  我說,我知道她很難,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打電話給孩子,告訴他們我愛你們,我會永遠永遠愛你們。我說孩子們也不容易啊,爸爸去世了,媽媽離開家了,生活發生了這麽大的變化。他們不是恨你,而是太害怕失去你了。你為他們做的這一切,他們遲早會明白的,就算現在不明白,將來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我的這番安慰很蒼白的吧?我也許永遠不能真正體會到阿米的心情:自己的3個孩子交給別人,卻來我家幫著帶別人的小孩。

(五)

  阿米不再婚的意願很堅決,好幾次跟我說:“我不打算再結婚了。”可是,如果你把她想像成一個冷若冰霜、沉默寡言的寡婦,那就錯了。

  阿米性格很活躍,熱愛聊天,在小區裏男朋友女朋友都很多,也很會和周圍的男士們flirt。一次我親見一個小夥子一巴掌拍在阿米的屁股上,阿米先是尖叫了一聲,然後大笑起來。

  是要這樣子的。結婚,如果不能改善自己和三個孩子的境遇,那就算了。但如果,有機會和順眼的小夥子聊聊天調調情,甚至談一場戀愛,讓日子多些滋味,那又為什麽不呢?

(六)

  阿米跟我說她申請了去香港工作,所以不會在我家工作得很久。

  菲律賓有大約1千萬外勞,2006年創下了140億美元的外匯,占全國GDP13.5%

也就是說,大約10個菲律賓人中就有1人在國外工作,他們寄回家的錢,如果按人頭分分,平均每個菲律賓人能得200美金左右。菲律賓的外勞被看做國家的英雄,機場的海關有專門的外勞通道,給回國的外勞特殊的禮遇。

  去國外工作,當然能掙出更多的錢,但常常要忍受骨肉分離之苦。我的一個菲律賓同學告訴我,她上大學的錢都是媽媽在香港做阿姨寄回來的,媽媽已經5年沒回過家了。

據阿米說,去香港做阿姨,最低工資有3000多港幣,是在菲律賓的好幾倍,但要先給中介公司交20萬(大約3萬人民幣)。她用掉了賣小店的錢,再向一個在香港工作的親戚借了一筆。

  像阿米這樣的人,聰明,強悍,能幹又能闖的,做阿姨實在是大材小用。如果她出生在一個更好的國家,或者是一個好的家庭,好好地受過教育,應該會有一番更大的作為吧?許多人,也許比阿米蠢笨和懶惰,隻是因為被提供了一個好的起點,輕輕鬆鬆就過上了阿米奮鬥一輩子也得不到的生活。

不過,想得大一點,這些人能有一個好的起點,也是因為一代或好幾代先輩們經曆過的奮鬥。如果阿米在香港掙了錢,讓孩子們受高等教育,孩子們就有可能在這個基礎上繼續努力了。

(七)

  阿米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去參加培訓。那段時間,家裏的清潔工作一切從簡,每天我自己做晚飯。

  大熱天裏在廚房張羅出全家人的晚飯,實在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有一天下午,我從外麵急急忙忙趕回家做晚飯,看見阿米已經回來了,正在院子裏澆花,廚房裏飄出燉排骨的香氣。我由衷地感到一陣非常、非常的快樂。

(八)

  有一個朋友要從菲律賓搬家到新加坡,想帶一個阿姨走。我就向她推薦了阿米。新加坡的工資比香港要低一些,但是如果有人帶她走,她就可以省下老大一筆給中介的費用。

  為了讓阿米展示一下她做飯的手藝,我把朋友請來家吃了頓飯(但沒有告訴阿米)。朋友對阿米做的飯還挺喜歡的,但覺得:“這個阿姨看起來太精明了,恐怕會比較事多,不好對付。”她的眼光倒是挺準的。

(九)

  去香港之前的兩個星期,阿米明顯心思已經不在我家了,整天請假,忙著學廣東話和看牙。有一次,阿米沒打招呼就走了,路上突然想起廚房裏還燉著一鍋湯,趕緊打電話給她村裏的朋友,讓她們來我家關爐子。她這個朋友英語又不太好,把我們弄得莫名其妙。不過,想想反正她也要走了,就懶得說她了。

  然後,她居然開口管我要加班費,我不肯答應,她就拉一張長臉給我看。我隻當沒看見。

阿米走的那天,收拾好行李在門口等車,身上穿著牛仔褲,黑色小背心罩牛仔布外套,但不肯好好地穿,兩隻袖子隻伸進去一半,外套痞裏痞氣地在背後掛著,目光炯炯,裏麵好像有一種鬥誌,要去征服點什麽似的。

  阿米就離開了我家這個中轉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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