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畫麵感和代入感都極強,那些故事,那些場景就像曾經發生在我的身邊一樣,因為我也是過來人。它讓我想起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大學校園無休止的辯論、人大代表的競選、交誼舞的方興未艾,宿舍裏傳出“紅莓花開”、“山楂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街頭的個體戶吆喝、舊貨市場的二手衣服……家裏的第一台黑白電視……迪士科的旋轉燈……外商進入中國沿海的工業市場,一棟棟廠房在貧瘠的土地上拔地而起……地下性工作者應運而生……
這是一段魔幻時光。黑灰藍的單調被五光十色代替;統一的歌喉被百花齊放所代替;不同的睡魂在同一時間蘇醒,然後在白日裏做著不同的或者類似的白日夢,不少人為白日夢的成真或竊喜或呼喚。
作者嚴歌苓熟諳那個時代的社會生相,讀者可以讀出她飽蘸筆墨、信手拈來、一氣嗬成的寫作激情,以及透過各種生存狀態、流行現象等揭示出的社會本相。
80年代,是一個過渡年代。彼時文革戛然而止,人們從一種宗教式的激情轉向個性奔放的激情。那時原有的信仰開始動搖,新的信仰尚且未知,人們在物質和精神上都是空虛的 ,迫切需要找到填充物,於是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的是人們最大安慰和追求,人們急切地以短平快的方式脫貧致富。港商二奶李真巧以光明正大膀大款為榮;轉業的文藝兵芙苑走穴演藝累極並死於非命;火鍋店的鼎沸躁動、女裁縫連夜趕製“港貨”;吳可、梁多這幫文人為擺脫困窘,不惜脫掉自尊的外衣依賴李真巧的援助;就連幹淨清高的米拉也高興接受遠方小姑李真巧送的二手港衫。這些描寫真實得讓人心顫心酸心痛。
80年代是一個體腦倒掛的年代。米拉的父親老米是一個著名畫家,為了得手一段中意的金絲楠木,不得不為五鬥米折腰而屈就於權貴的 “創作”意圖,盡管他在心裏罵自己與賣身的娼妓沒有兩樣;年輕畫家的梁多維護獨立的風格,可為了辦一個小型畫展也不得不依靠先富起來的李真巧,否則就隻能住在朋友家的壁櫥裏;吳可這個劇作家很有骨氣,不怕得罪領導,幾起幾落,都不肯改變創作初衷,甘願躲進枯黑灰暗的老屋裏成一統,就是這樣一個堂堂男人,也曾經接受來自李真巧的幫助。難怪這個年代許多知識分子包括教師、科技工作者跳槽下海,難怪冰心先生曾經在那個年代為“臭老九”的不公發出“鼓與呼”。
80年代是個性張揚和性開放的年代,迪士、貼麵舞會、裸體模特兒、地下出版、婚外戀、包二奶、三奶……一夜情……人們恣意發泄和揮霍壓抑了多年的荷爾蒙,就連米拉這個幹淨清高的女子也無法置身其外,而一度成為第三者。小說中關於性的描寫最典型的人物莫過於李真巧。這個女子中的尤物,80年代港商的二奶,和男人苟合成為她的家常便飯,追溯淵源,是因為在雲南當知青的時候,被一幫有門路的男人“搞壞了”,不是身體而是心靈的破碎和敗壞,因此破罐子破摔,而破罐子的碎屑不時刺入有錢老男人的肌理,或許她不認為是他們在占有她,而是她在報複性地占有他們,所以她的貪婪與她的傷痛都是無止境的。
筆者以為《米拉蒂》在寫作技巧方麵的較大突破,表現在以下兩大方麵。
首先是對角色多重人格的深度刻畫。
對人物的雙重或多重人格的刻畫,原本是小說家的基本素質和主要技巧,這在嚴歌苓以往的小說裏無一例外,但是這部小說在這方麵有一個質的飛躍,這和作者這次寫作徹底放開、未被審查刪減,更無需自我審查有關。作者基於人物生存環境的客觀性和個性特征的主觀性,去著力挖掘人物內在深處的寶藏和垃圾,以及那些灰色地帶的元素,將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不同個性的靈魂呈現在讀者麵前,讓讀者有一種聆聽的渴望,並且在聆聽中自省。
《米拉蒂》濃墨重彩地描繪了80年代以後中國兩代作家、藝術家在那個開放的亢奮的相對自由的年代爆發出的蟄伏已久的創造力,而其文藝作品內含轉型的開放與糾結及其文革的烙印。極左帶來的影響之一就是對人格的異化。米拉的父親米瀟是文革中的黑五類,80年代的知名畫家。由於畫作兩次獲得全國大獎,讓他在業界聲名鵲起,錢包也因此鼓漲起來,業內人士羨慕都來不及呢,然而,他卻在迅速走紅的高光時刻,陷入痛苦萬狀的作繭自縛之中,個中原因隻有他自己和一位天才青年作家懂得,那就是他創作的人物身上無不包含愚忠的,單調乏味的、盲目的、鬥爭的,高大全的特征,無論他如何費盡心思去構建一種屬於個人的特質的東西,努力營造一種標新立異的獨創性和前瞻性,然而,都無法逃出吳青華、江水英、李鐵梅、阿慶嫂等八個樣板戲的英雄人物套路,而畫家嫻熟的臻於完善的畫技,恰恰給畫中人物陷入無法掙脫的活棺材提供了助紂為虐的作用,當米瀟意識到自無法擺脫的可悲之處之後,獨自躲在在一片嘖嘖聲後麵長時間發出哀鳴,他斥責自己的所謂獲獎作品不過是一坨屎而已。值得注意的是,老米本來是極左的敵人,他痛恨和排斥迫害自己、毒害民族的極左,自以為免疫力很強,然而卻不曾料到最終卻成了極左的俘虜。可見,意識形態的洗腦,不僅是有痕的,也是無痕的,也許無痕的滲透更加頑固和可怕。就像觸發了森林裏的魔咒,使人陷入無盡的黑暗和恐懼中。
從米瀟這個角色身上,讀者看到了他的血管裏有兩種不相容的東西。一種是與生俱來的熱血,一種是時代強心劑通過血管輸進去的類似於矽膠的液體。熱血需要激情流動,而矽膠卻在怪誕的凝固中阻礙著它暢通的管道,於是兩者扭在一起摔跤,讓人物無時無刻不在矛盾掙紮中痛苦呻吟。
對角色人格的雙重性或多樣性的著力刻畫和細膩入微的描述,正是《米拉蒂》的顯著特征,也可以說是嚴歌苓寫作上的一大突破。
吳可這個劇作家(米瀟的忘年交,米拉蒂的“小吳叔叔“),既是一個從不摧眉折腰巴結權貴,死活不願意按領導意圖修改劇本的深明大義的硬漢,同時又是一個在文革初期為了改變自己靠邊站的地位而對”走資派“(單位領導)大打出手的小人;既是一個嫉惡如仇,痛打當年強暴女知青李真巧的偽君子王漢鐸的俠義之士,又是一個在性生活方麵放浪形骸的男人。米拉蒂的遠方小姑李真巧即是一個賣身為小三的風塵女子,又是一個傾其所有扶持落難的知識分子的俠女;既是一個文化缺失的時代受害者,又是一個崇尚知識,偏愛知識分子的女人;既是一個依靠富翁過日子的寄生蟲,又是一個精明能幹很會侍候男人和親友的賢惠女人,同時還是母親的孝女;既是一個同情弱者的好打抱不平的女中豪傑,又是一個無原則地放棄懲罰強暴者的最佳時機的愚昧婦人;她對那些作惡男人的潛意識的報複心態衍生為“替天行道,劫富濟貧”,將無休止的索取鎖定予有錢的老男人,最終卷走香港富翁合資巨款逃亡海外。梁多這個才華橫溢的青年畫家,他起先的創作是蘇世獨立,橫而不流的,在此基礎上把天才發揮到極致,因而有了出國展覽的機遇,然而這個天才畫家又是一個極端自私冷漠的男人,他在李真巧那裏擭取肉體的慰籍和物資的援助,卻在她落難的時候拒絕給予絲毫幫助;為了籌集出國的費用,他不惜放棄神聖的獨立創作原則,而根據富人的種種虛假要求來畫人物肖像;出國後居然不講信用扣取應該交付買主的畫作;作為金錢的奴隸,最終墮落為一名專畫美人的禦用畫匠,曾經走進自然,感悟生命的靈氣和衝動蕩然無存。
至於米拉蒂這個主角的個性也是多麵立體的,作者在接受媒體采訪中坦言這個角色有自己的影子,她鮮明的個性特征是與世無爭。12歲從軍的米拉蒂在文工團不多言不多語,從不拍馬屁搶風頭,哪怕永遠隻能演B角,她也安之若素。她身邊的一些女孩為了多打一點飯菜,不惜向炊事班的人拋媚眼套近乎,而禮貌待人的她總是份量最少的那一個,然而,她願意。她就是一枝處於淤泥而不染的亭亭玉立的荷花無意爭奇鬥豔。在我看來,米拉蒂的與世無爭,不是不爭,而是對不公平的競爭不感興趣,事實上,從來沒有停止過和命運較勁。
她自小單純,獨立於世外,然而她懂得什麽叫美醜;少女時身為舞蹈演員懂得用個人的辛勤汗水去掙得立足之地;她像一輪寧靜純淨的明月,從不惹是生非,但在內心深處憋著一股勁,一旦條件成熟就從冷靜中生出一股出人意料的爆發的力來。從小時候作為黑五類的子女被人淩辱,在漿糊在頭上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就封閉了,但並沒有死去,就像雪藏的火源,在條件成熟的時候迸發出異樣的火花。80年代初她轉業後努專心寫作,並一鳴驚人。
米拉的內在壓力,除了來自社會以外,還在於父母長期不和的交戰,對此,她看似習以為常,然而在父母激戰之時,她會冷靜地做出極端行為——撕毀寫作的稿件———她的個性遊弋於冰與火之間,她清高不屑於浪費時間與人交往,她火熱,樂於助人。當李真巧因涉嫌走私罪坐牢出獄以後,她為幫助其東山再起積極幫助籌集資金,並願意用自己的稿費相助,當她發現梁多對李真巧不仁不義之後,直截了當的當麵戳穿他的“醜”。若幹年後她移居美國,後成為知名作家,其作品被譯為多國語言獲得豐厚的稿費,她先後資助了三名來自貧困地區的留學生。米拉和比自己隻大十幾歲的繼母一直是比較疏離的,但在父親彌留之際她答應父親善待繼母的請求,並告訴繼母自己不會要父親的所有遺產,這讓那位看重物質的漂亮老女人大大鬆了一口氣。從米拉冷靜的不動聲色,甚至缺乏笑容的外在下,有一副仁慈的心腸,這讓我想起冰山的雪蓮和地礦裏黑亮的煤炭。
在“個人問題”上,少女米拉蒂暗戀戰友易軔,壓抑的情感直到後者結婚都沒有表達出來,80代偶遇後兩人愛得死去活來,後者為他拋妻別子,她為後者刮宮流產,而最後的結局是她遠走高飛出國,分手成為必然,雖然89年的動蕩迫使兩人分離,然而,倘若沒有這個導火線,最後的結局依然會分離,因為他們是生活在不同精神層麵的人,雖然他努力想走近她的世界,她也在努力向父親介紹他的長處,譬如一個真正男人的擔當、下海經商的素質等等,然而,當她遠離他之後,她明白自己冰雪理性的個性是可以“狠“的——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她也知道自己也是有這個實力的,於是,分手成為定局。然而,幾年之後,當她接到他的結婚請柬的時候,內心的破碎隻有密西西湖才知道。她撕碎了請柬,在心裏質問他,為什麽這麽著急結婚?不就才幾年嗎?然後哭著奔向浩渺如海的密西西根湖……讀到這裏,我的第一感覺是這女孩也太虛偽,這不就是你一手炮製的局麵嗎?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後果嗎?為什麽要倒打一釘耙呢?其實,當我們走進米拉的內心世界去聆聽,可以聽到兩個聲音在征戰。一個聲音在說,他是我的初戀,我的青春的見證人,我的不顧死活的熱戀,他是一個愛我超過愛自己的真男人!我舍不得他。盡管不少男人可以和我聊很多話題,他們可以寫富有吸引力的小說和詩歌,但是,他們缺乏擔當,他們不像他那樣可以掏心掏肺舍生忘死地愛我……算了吧,你不要自欺欺人,另一個聲音說,你是屬於象牙塔的人,你是以文學為生命的人,即便你讓他來美國和你團圓,他會和你的圈子更加格格不入……不!我不甘心這個屬於我的偉岸英俊的男兒從此以後屬於另外一個女人的懷抱。不管你願不願意,這就是事實,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的執意出走而造成的,當初他一再表示挽留你的誠意,不管你現在擁有多大的失落感,都必須承受自作自受的結局……
人就是這樣一個奇怪的動物,不僅擁有人格的多麵性,而且當每一麵人性在互相對峙和詆毀的同時,又生出新的更加不可思議的層麵來,這些色彩各異的麵抻出一個立體的有血有肉的活物來。由於文革的影響,導致80年代的中國人的人格異化尤為突出,且具有其特殊性和複雜性。
二《米拉蒂》的另一寫作特點是借助精妙的藝術形式拓展哲理性的反思,
這種有厚度和深度的哲學反思,自始至終滲透於對話、議論等各種表達形式與場合。
書中關於文革的反思有多處,最典型的集中反映在“吳可的新劇《排隊》這一章裏。作者通過縮寫的話劇《排隊》及其演員戲劇性的表演將現實主義哲學應用於自然主義的對話中,在無伴奏的對話和獨白中,將建國以後的種種荒唐和醜惡的社會現象呈現出來——饑荒貧困、血統論、窩裏鬥、相互殘殺、知青渴望返城等等——這一幕幕生動滑稽而又苦澀揪心的話劇實則是深層次的細致的反思,讀者(無論是不是過來人)在觀看”的時候都會穿越時空,回到那個年代去對號入座,思考自己做過什麽,或者是會做什麽,而這些行為,於自己於他人於社會有什麽惡果?如此,中國的未來該如何設計?這樣的懸念就是反思的目的。 寫劇本是嚴歌苓的一個特長,她對媒體坦言,盡管自己起初並不情願搞電影寫劇本,但是多年來卻花了大量的時間改編劇本,而這一次,她將這個藝術表現形式穿插在小說中,並很好地服務於反思社會曆史與個體生命。
又譬如“餘音”一章裏的老米與小米父女倆對話中,讓我們讀到了人物在反思中用一把小刀在一層層地剝洋蔥,盡管有點辣有點衝鼻子,但是那種氣味有助於讓人清醒,還可以提高免疫力。病入膏肓的老米談到正在讀的一本英文書《Awakening》,(在台灣譯作“睡人”)小米看過由此書改編的電影,對裏麵的情節頗為熟悉。這是一本關於病理的書,作者是醫生沙克斯,他記錄的病人在“sleepy Disease”中沉睡了幾十年,等於準死亡,1969年春天,一種神奇的藥物問世,沙克斯醫生用超大劑量,使這些準死亡者複活過來,這本書像是科學寓言:病人的藥物生命持續了兩三個月,發現活過來無非還是圍繞那麽幾樁事,食色性也;而。尤其是隨著藥物副作用的顯現,使他們對這幾樁事的欲望數倍誇張,折磨和困擾數倍加大,於是,一部分醒來者放棄了藥物生命,又睡回去了。老米說到這裏,感歎道,我們那幫子家夥,80年代也像醒過來的。這時小米聯想到,父親剛剛被平反的時候住在各種過渡房裏的叔叔伯伯們,那時他們的精氣神、亢奮度、躁動感簡直就是發育中的少年人,讓荷爾蒙鬧不得安生。是的真像一次蘇醒,或者驚醒。關於在蘇醒和驚醒之後,老米這幫人感覺如何,沒有下文,留下耐人尋味的懸念,讀者在體味中感受到老一輩知識分子對祖國的命運和前途的深深擔憂。因為蘇醒之後的大陸又漸漸回歸原有的軌道,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米拉是書中人物中最早離開大陸的,她是為了躲避89年64的清算,飛越太平洋,來到密西西根湖畔定居,求學、寫作、任教,寫自己想寫的故事,收獲頗豐;女兒出國後沒有幾年,老米也為了斬斷無法斬斷的痛苦——娼妓般的創作——追求自由和藝術離開中國大陸來到曼哈頓生活,寧願在街上為人畫肖像以賺取自由。後長期定居巴黎,邊走邊看邊畫,暢遊歐洲。米家父女的好友劇作家吳可在國內的創作經曆了無數次跌宕起伏:被審閱、被認可、被修改、被公演、被封殺,再被審閱、再被認可、再被修改、再被公演、再被封殺……一路跌跌撞撞走來,他的背脊梁彎了又直,直了又彎,直到老朽不堪,在風燭殘年移居美國,本來準備和情人李真巧共享晚年,但卻在三年之後遽然離世。
在歐美的哲學家、文學家中間流行著一句話,哪裏有麵包哪裏就是祖國。愛因斯坦說,哪裏有自由哪裏就是祖國。米拉蒂的父親老米說,哪裏有藝術哪裏就是祖國。而真正的藝術,發祥並盛開在自由的國度。老米晚年生活的國度裏既有麵包,又有自由和藝術,他應該是有歸屬感的人。正如米拉所想:米瀟的最後二十多年,完全按自己意願活,也按自己意願死,他是滿足的,沒留什麼遺憾。
令筆者有些納悶的是,嚴歌苓在描述米拉的遠方小姑李真巧與情人合夥將幾個香港富翁投資三千多萬港幣的公司洗劫一空的情景時,用了“這也許是李真巧又一次替天行道”這句話草草帶過,很多年後“小姑”在歐洲浮出水麵,依然神韻如故,廚藝如故,“她是不得老的”,她的同案犯那個年輕的情人在歐洲成為小有名氣的畫家,她最終定居美國。竊以為這是《米拉蒂》的唯一敗筆。文學作品的社會導向作用和價值出發,李真巧及情人洗劫公司巨資後銷聲匿跡遁形海外,其過程之敏捷順利,以無人追究,逍遙法外而告終,這無疑是那些準案犯和嫌疑犯所覬覦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