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亭(1)送別》
許渾
勞歌(2)一曲解行舟,紅葉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1. 謝亭,又叫謝公亭,在安徽宣城西北,為南朝詩人謝朓任宣城太守時所建。
2. 勞歌:原指在勞勞亭送客時唱的歌,後來成為送別歌的代稱。勞勞亭舊址在今南京市西南,為一著名送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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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id farewell songs, your boat untethers,
Beneath red leaves and green mountains, the water rushes.
At dusk I sobered up, overwhelmed in lonesome feeling,
Down the tower, the wind howling and storm pouring.
(— 唐宋韻 試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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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渾(約791—約858年),字用晦(一作仲晦),祖籍安州安陸(今湖北安陸),寓居潤州丹陽(今江蘇丹陽)。許渾是武後朝宰相許圉師的六世孫,中晚唐時期著名詩人。許渾於文宗大和六年(832)進士及第,先後任嶺南節度使盧鈞幕府、當塗縣尉、太平縣令、監察禦史、潤州司馬等職。宣宗朝大中三年(849年),拜監察禦史,後出為睦州刺史。大中五年(851年)任虞部員外郎分司東都洛陽。大中七年(852年)任郢州刺史。晚年退隱,居丹陽丁卯橋,世稱許丁卯。許渾大約卒於唐宣宗大中十二年(858年),享年約67歲。
許渾一生專攻律詩與絕句,不作古詩。其作品的多以懷古、田園為題材,頗有蒼涼悲愴的情致。在藝術上,許渾的詩以對仗縝密、格律精美為特色,其聲調平仄自成一格,頗受杜牧、韋莊、陸遊等名家推崇。但也有不少人批評許渾的詩“工有餘而味不足”,即僅限於傷今吊古,缺乏與現實的聯係,意境不夠深遠,技法上也有落俗套之感。這種對同一詩家的評論分為兩極的情況,在唐代較少見。
許渾自編詩集《丁卯集》2卷,《全唐詩》收其詩十一卷,存詩500餘首。
詩詞作品影響力總體評分: 3.
唐風:在我最近進一步了解許渾的生平時,發現他籍貫是湖北安陸,而且是初唐宰相許圉師的六世孫,我馬上就想到他居然可以說是李白的親戚。李白是許圉師入贅的孫女婿。拋卻男大當婚的因素,當時李白入仕心切,可是因出身的原因不能參加科舉考試,所以娶侯門女或許也有試圖通過此途經改變命運的考慮。
宋雨:這是個不太搭界的“轉折親”。不過,我們去年賞析了李白的《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許渾詩中的“謝公亭”也是在安徽宣州,而且李白還另寫過一首五律《謝公亭》,所以這兩個詩人也算是有緣了。謝公亭與謝朓樓是同一座建築嗎?
唐風:不是。雖然兩者都在宣州,而且原先都為南朝謝脁在此地做宣州太守時所見,但不是一回事。謝公亭在宣州城外西北的敬亭山。此亭經千百年已經損毀,據說現在正在重建中。謝脁樓是宣州城內的一座閣樓,曆經多次毀壞和重建。最近的一次是它於1937年被日軍飛機炸毀。整整60年後,一座全新的謝朓樓於1997年在原遺址上被重新建成。
宋雨:同李白那首送李雲的天馬行空的送別詩不同,這首許渾的七絕是一首比較“典型”的送別詩。古代文人送別至少有三大“行為藝術”:喝酒、唱歌和折柳。前兩者在本詩中都特別強調了。
唐風:“勞歌” 原本指在位於南京西南勞勞亭(又名勞樓、望遠樓等)送客時唱的歌,後來成為送別歌的代稱。勞勞亭是一座始建於三國東吳時期的亭台,長期以來就是分別、相送的場所。古漢語中“勞”字與“遼”字通假,有廣闊、遼遠的意思。疊字“勞勞”即遠貌或遠離狀。《孔雀東南飛》中“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表現的就是送別意,後來“勞勞”成為古人的送別語。
宋雨:哈,原來老祖宗的“勞勞”跟英語的“拜拜”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有李白《勞勞亭》中的“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之說。“勞歌一曲解行舟”,唱完離別曲,就要把船繩解開,船就要離去了。這裏未寫“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柳永《雨霖鈴》),但可以想見當時的氣氛和雙方依依不舍的心情。
唐風:第二句“紅葉青山水急流”轉而寫景,描述送客時候詩人所見:兩岸青山,層林盡染。這麽靚麗的景色看似與別離之情不大協調,但這是第二句,不同於放在首句用來烘托氣氛,所以鮮豔一些我認為無妨。而且本詩最後一句是暗淡的,所以此句色調可以靚麗一些。至於有些詩評者說“景色越美,越顯出歡聚的可戀,別離的難堪”,這就是沒話找話了。如今這種洋洋灑灑卻言之無味、空洞無物的“鑒賞”文章不少。
宋雨:在送別詩中,把景色的描寫放在首句是較為常見的,比如高適《別董大》首句“千裏黃雲白日曛”,起興和烘托氣氛的作用很明顯。在《謝亭送別》中,如果把前兩句對調,並依照七絕格律稍改平仄是很容易的。作者把景物描寫放在第二句顯然有他的道理,也不單是追求一種趣向。我猜想可能的原因是,假如景物描寫放在詩的首句,則強調明快的青山紅葉不妥,須換成比較暗淡淒清的描寫。但是這樣的色調就與末句重複,而末句是詩眼,作者不會去改動。
唐風:這首詩雖寫送別,但對方是誰,雙方如何依依不舍等隻字不提。作者幾乎全部是描述自己的主觀感受。第二句中“水急流”三字讓我們想見,客人一旦登船,舟頃刻間就會遠去。這樣的描寫,也從側麵反映出詩人在此刻的心緒不寧。
宋雨:詩的第三句與第二句之間有較長的時間跳躍。有的詩評說,朋友乘舟走遠去後,詩人在謝亭裏又呆了一會兒,並喝了些悶酒。我認為這不合邏輯。酒應該是此前為朋友踐行時喝的,隻是酒力在獨自一人時倍感強烈,竟睡著了,於是才“日暮酒醒人已遠”。然後怎麽樣呢?
唐風:此時我們應該能感覺到,本詩的詩眼一定被放在最後一句 —“滿天風雨下西樓”。酒醒之後,亭外刮起了風,下起了雨,暮色中的一切都籠罩在雨霧之中。於是,寂寥的詩人從風雨蒼蒼的西樓上走下來。此處的“西樓”即指謝亭。“西樓” 和“東風”是古代詩文中及常見的表達。東風多指春風,但也可抽象代表任何風;西樓多指歡聚、宴會、送別的場所。一旦西樓為抽象所指,多與感情糾葛有關。
宋雨:第四句似乎又在寫景,其實卻是間接地抒發離愁。作者把情景交融、以景寓情表現方法放到了詩的最後,讓景物所具有的蒼涼迷茫的狀態與詩人的心境相契合,使讀者間接感受到詩人的情懷。這種寫法優美、含蘊、獨具匠心。我認為本詩是送別詩中的佳作。
唐風:這首詩也得到曆代詩評家的讚譽。如明代高棅的《唐詩正聲》輯吳逸一所評說:“《陽關》諸作,多為行客興慨,此獨申己之淒況,故獨妙於諸作。” 吳景序的《曆代詩法》中評價更高:“中晚唐人送別截句最多,無不盡態極妍;而不事尖巧,渾成一氣,應推此為巨擘。”問你一個問題,你聽說過“許渾千首濕,杜甫一生愁”這個說法嗎?“濕”是潮濕的濕。
宋雨:我聽說過,這是宋朝的某個無名士對兩位詩人的總體評價和對比。它非常生動、詼諧,所以代代相傳。許渾的詩中與水有關的表述特別多,給人以“濕漉漉”的感覺,所以有“千首濕”之說。而杜甫一生憂國憂民,他的詩大多反映國恨家愁。
唐風:能跟杜甫放在一起比較,說明許渾是一位有相當水準的詩人。他一生不作古體詩,專攻律詩和絕句。他的詩對偶精妙、格律純熟,受到時人稱讚。然而,他的不少作品有“工有餘而味不足”的缺點,盡管文字上很漂亮,但內容顯空洞。所以也有人認為許渾才華平庸,甚至淺陋無才。
宋雨:是的,評價這麽兩極分化的詩人極少。正麵評價者如韋莊有《題許渾詩卷》一詩:“江南才子許渾詩,字字清新句句奇。十斛明珠量不盡,惠休虛作碧雲詞。”(惠休為南朝僧侶詩人。)陸遊對許渾的評價也很高:“寫情而不為情所牽,李、杜之後,尚學者許渾而已。”然而,不少差評者也很極端。如明末清初著名學人王夫之說“取景從人取之,自然生動。許渾唯不如此,是以費盡巧心,終得惡詩之譽。” 而北宋名詩人陳師道則說:“後世無高學,舉俗愛許渾。”你怎麽看這個問題呢?
唐風:我們可以換個角度看這個問題:張若虛隻有兩首詩傳世。但因為有《春江花月夜》,人們就說他“孤篇橫絕,竟為大家”。王之渙雖然隻有6首詩存世,但因為《涼州詞·其一》和《登鸛雀樓》這兩首是傑作,就不愧為大家。那麽看看許渾,他有500多首詩傳世。假設他僅有有幾首好詩(我認為肯定是有的),就算另外500首皆為是平庸的的作品。那又怎樣呢?每一首詩是獨立的。許渾至少為後人留下了幾首佳作,因此而說他是個優秀詩人,有何不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