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園 》作者:[日]乙一 小飾與陽子

來源: 玉珠 2021-04-10 13:45:5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8811 bytes)

1
媽媽要殺我的話,她會怎麽下手呢?或許是老一套地拿硬物敲我的頭;或許是另一個老一套地掐緊我的脖子;還是把我從公寓陽台推下去,再偽裝成自殺?
一定是最後這個。我想,偽裝成自殺是最聰明的方法了,到時候老師和同學被問到關於我的事時,他們一定會這麽回答:
“遠藤陽子同學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她一定是太鑽牛角尖了,才會自殺。”
不會有人對我的自殺起疑心。
最近媽媽對我的虐待愈來愈直接,愈來愈多肉體上的傷害。我小的時候,媽媽折磨我的方式比較迂回,比如蛋糕故意隻買妹妹的份,或是買衣服給妹妹而不買給我,幾乎全是精神層麵的虐待。
“陽子,你是姐姐,對吧,所以要忍耐呀。”
媽媽總是把這句話掛在嘴上。
我和小飾是同卵雙胞胎姐妹。小飾既漂亮又活潑,笑起來像一朵盛開的花,在學校裏,不論老師還是同學,大家都很喜愛她。而且小飾常會把吃剩的飯菜留給我,所以我也很喜歡她。
媽媽做飯時總是故意不準備我那份,因此我幾乎無時無刻不處於饑餓狀態,但要是我擅自打開冰箱,媽媽就抓起煙灰缸揮過來。我很害怕,根本不敢偷吃。當小飾把盛著吃剩的飯菜的盤子遞到餓得掙紮在垂死邊緣的我的麵前,說真的,那一瞬間,妹妹在我眼裏就像天使一樣。那是一個將自己吃剩的焗烤紅蘿卜挑出來放到盤子上,背上有著白色翅膀的天使。
媽媽就算看到小飾把食物分給我也不會生小飾的氣。印象中媽媽從不曾責罵小飾,因為媽媽非常非常疼愛她。
我向小飾道謝,吃著殘羹剩飯,心裏想,為了守護這個重要的妹妹,我可能連殺人也辦得到。
我們家沒有爸爸。從我懂事以來就是媽媽、小飾和我三個人過日子,直到現在我初二了仍是如此。
我不知道沒有爸爸這件事對我的人生造成了什麽影響。不過如果我有爸爸,或許媽媽就不會打斷我的牙齒或拿香煙燙我,但當然也有可能一切仍和現在一樣。說不定我的個性會變得和小飾一樣開朗吧。早上,我一邊看著媽媽滿臉笑容地端著盛了土司和荷包蛋的盤子迎麵走來,一邊想著這種事情。那些盤子當然都擺到了小飾的麵前,一如往常沒有我的份。我覺得自己還是不要看見這一幕比較好,但我就睡在廚房裏,想不看到也難。
媽媽和小飾都有自己的房間,我沒有。我的私人物品和吸塵器之類的雜物一起塞在置物櫃裏。幸好我本來就沒什麽私人物品,活著並不需要多大的空間。除了學校課本和製服,我幾乎什麽都沒有,衣服也隻有零星幾件小飾穿舊了給我的而已。我也曾經翻書或雜誌來看,但被媽媽發現之後都沒收了。我擁有的隻有一個壓得又扁又破爛的坐墊,擺在廚房垃圾桶旁邊,我總是坐在它上麵讀書、胡思亂想或是哼歌。但我得注意不可以直盯著媽媽或小飾,要是四目相接,媽媽馬上就拿起菜刀衝過來了。另外,這個坐墊也是我寶貴的棉被,隻要像貓一樣縮成一團睡在上麵,身上居然就不痛了。
我每天早上都是沒吃早餐就出門。如果待在家裏,媽媽就會用“為什麽我們家會有你這樣的孩子”的眼神嫌惡地瞪著我,所以還是盡早出門為妙,要是晚個幾秒離開家,身上可能又要增加淤青了。就算我什麽都沒做,媽媽也會找到理由對我動手。
上學途中,小飾從我身旁經過時,我不禁看她看得入迷。小飾有一頭柔軟蓬鬆的秀發,總是神情雀躍地走著。雖然小飾和我在媽媽麵前幾乎從不交談,但我們也不是媽媽不在場就會親密地談心的好姐妹。小飾在學校很受歡迎,總是和許多朋友開心地談笑著。我雖然羨慕那樣的小飾,卻沒有勇氣請她讓我加入她的朋友圈。
因為我完全不認識任何電視連續劇明星或流行歌手,我隻要看電視就會被媽媽罵,所謂擁有電視的生活,對我而言完全是未知的世界。
所以我沒有自信能夠跟得上大家的話題,結果就是,我沒有任何朋友,課間休息時總是趴在桌上裝睡。
對我來說,小飾的存在就是我的內心支柱。小飾如此受到大家的喜愛,而自己身上和她有著相同的血脈,我心裏其實覺得十分驕傲。
我和小飾長得很像。雖然說我和她是同卵雙胞胎,長相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也是理所當然,但從來沒有人把我們倆認錯。小飾開朗活潑,我卻陰鬱黯淡。從身上的製服也可以輕易分辨出來:我的製服髒兮兮的,到處沾了汙漬,最要命的是有股臭味。
有一天上學途中,我看到電線杆上貼了一張尋狗啟事。那是一隻母梗犬,名叫阿索。在簡潔的小狗畫像下方,以很漂亮的字體寫著:“看到它的善心人士請與以下住址聯絡……鈴木”。
當時我隻大概瞄了一下那張尋狗啟事,沒特別在意,其實我也沒有多餘的心力,因為手臂上昨天弄傷的淤青到現在還疼得受不了,連上課都無法集中精神。於是我去了保健室,保健室的女老師看到我嚴重淤青的手臂,嚇了一大跳。
“啊呀,怎麽會撞成這樣?”
“我摔下樓梯了。”
這是謊話。其實是昨天晚歸的媽媽進浴室洗澡時發現浴缸裏有掉落的長發絲,一怒之下毆打我,我整個人摔了出去,手臂不慎撞到桌角。我不禁在心中痛罵自己的笨拙。
“一想到你掉落在浴缸裏的頭發會黏到我身上,我就惡心得不得了。你就這麽討厭媽媽嗎?媽媽累得半死,好不容易回到家,你卻這樣對待媽媽?”
其實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之後我一直很小心地絕對不搶在媽媽之前使用浴室,因此媽媽看到的長發絲並不是我的,而是小飾的。可是我和小飾的頭發留得一樣長,而且媽媽在氣頭上,跟她說什麽都沒用,我隻好選擇沉默。
“看來沒有骨折,可是如果一直很痛,還是去趟醫院比較好。不過遠藤同學,你是真的摔下樓梯弄傷的嗎?我記得你之前也曾經因為摔下樓梯來保健室報到吧?”
保健室老師一邊幫我纏繃帶一邊問道。我什麽都沒說,低著頭走出了保健室。看來再拿摔下樓梯當藉口已經行不通了。
我一直拚命隱瞞媽媽虐待我的事,一方麵是因為媽媽要我保密。再者,要是我跟外人說了這件事,媽媽鐵定會殺了我。
“你聽好了。媽媽之所以打你,是因為你是個無可救藥的壞孩子,不過你絕對不準說出去,知道嗎?知道的話,我就不按下這個榨汁機的開關饒了你。”
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我邊哭邊點頭,媽媽才終於把手指從開關移開,鬆開我被緊緊按住的手臂。我慌忙把手從榨汁機裏抽了出來。
“隻差一點點,你的手就變成果汁了呢。”
媽媽嘴邊還沾著巧克力冰淇淋,一邊朝我吐出甜得令人作嘔的氣息一邊笑著。
媽媽很不擅長跟人打交道。雖然她在家裏會像惡鬼似的虐待我,但在外麵卻是幾乎不開口說話的人。她為了養活兩個孩子,不得已才外出工作,實際上她很難順利地與別人溝通,所以我想或許我和媽媽本質上是相似的,也因此我們兩個都很向往活潑開朗的小飾。媽媽因為職場人際關係不如意而帶著焦躁的情緒回家,所以看到我才會一頓拳腳伺候。
“你是我生的,所以要你生或要你死都是我的自由!”

我倒寧願她說我不是她生的。每當媽媽扯住我頭發的時候,我總是這麽想。
2
打掃衛生時間,同班同學突然和我說話。這是我隔了三天又六小時後,再次和同學有了對話。順帶一提,三天前的對話隻有:“遠藤同學,借我橡皮擦。”“……啊,對不起,我沒有橡皮擦。”“嘖。”這樣而已。不過今天的對話要長得多。
“遠藤同學,你是一班的遠藤飾同學的仿冒品吧?怎麽看都不像是她的親姐妹嘛。”
那個女同學手中拿著掃把這麽對我說,周圍的女同學聽到,全都笑了出來。她說的事情我早有自覺,所以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或是生氣,但周圍的同學跟著訕笑卻讓我感覺很差。
“不可以這麽說啦,遠藤同學會很受傷的。”
“抱歉我沒有惡意哦。”
“嗯,我曉得……”
我這麽回答她,但是因為很久沒開口說話,聲音全悶在喉嚨裏。我一邊掃地,一邊心想大家能不能快點走開呢,教室是大家都該負責的打掃區域,但每次都隻有我在打掃。
“對了,遠藤同學,你今天去保健室了,對吧?你身上的淤青又增加了嗎?你全身都是淤青對吧?我都知道哦,遊泳課換泳衣的時候被我看到了呢。可是大家都不信,不如你現在把衣服脫下來讓大家瞧瞧吧。”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一直緊閉著嘴。剛好老師打開教室門走了進來,找我搭話的同學們一哄而散,一個個假裝認真地開始打掃。“得救了。”我暗自鬆了口氣。
回家途中,我坐在公園長椅上想起同學們的訕笑。不要擅自以為別人有沒有受傷好嗎?事後這麽一想,我開始莫名地生起自己的氣。我真的一直都被大家當成傻瓜耍,要怎麽樣才能像小飾那樣和大家融洽地聊天呢?我也好想和大家一樣拋下打掃工作,把筆記撕了揉成團當冰上曲棍球打著玩兒。
回過神來,才發現我身旁有一隻狗,因為它戴著項圈,一開始我還以為飼主也在公園裏好好地看著它。
但五分鍾過後,我發現並非如此。它開始嗅我鞋子的味道,我戰戰兢兢地摸了一下它的背。這隻狗似乎不怕生,很習慣和人類待在一起。我發現它是一頭母梗犬,便想起了今天早上看到的尋狗啟事,說不定這隻狗的名字就叫阿索。
我抱著狗前往海報上寫的鈴木家的住址。鈴木家是一棟小小的獨棟建築,已經過七點了,天空被夕陽染得通紅。我按下門鈴,一位身材嬌小滿頭白發的老奶奶走了出來。
“啊,阿索!這是阿索呀!”
老奶奶驚訝地睜大了眼,開心地緊抱著狗不放。她應該就是那位寫下尋狗啟事的鈴木女士了。
“真的很謝謝你,這孩子讓我擔心死了。你先別急著走,請進來坐一下吧。”
我愣愣地應了一聲,跟著老奶奶走進屋裏。老實說,我內心很可恥地期待著謝禮——錢也好,點心也好,什麽都好,我的肚子從沒填飽過,隻要有人願意給我東西,我什麽都想要。
老奶奶帶我進客廳,讓我坐到坐墊上。
“你叫陽子啊,我是鈴木。尋狗啟事剛貼出一天就能找回這孩子,簡直像做夢一樣呢。”
叫做鈴木的老奶奶一邊用臉蹭著阿索的臉一邊走出了客廳。她似乎是一個人獨居。
鈴木奶奶端著乘了咖啡和甜點的托盤走回客廳,阿索緊跟在她身後。老奶奶將托盤放到矮桌上,和我相對而坐。她想知道我是在哪裏找到阿索的。雖然並不是多麽戲劇性的發現經過,但我在敘述的時候,她始終笑眯眯地聽著我說話。
我將砂糖棒攪進咖啡裏,咕嘟咕嘟倒入奶精,一口氣喝光了。甜點也是兩口就消滅,兩樣都美味極了。我的生活裏幾乎沒有所謂甜點這種東西,勉強要說的話,大概隻有學校營養午餐附送的點心吧。在家裏當然不用說,我的食物隻有小飾吃剩的東西。要是升入不提供營養午餐的高中,我還活得下去嗎?這種窮酸問題老是在我腦中盤旋,揮之不去。
鈴木奶奶親切地又替我倒了一杯咖啡,她請我喝這一杯時慢慢地喝,好好品嚐一下咖啡的味道。
“我很想請你留下來吃晚飯的……”
一瞬間,我腦子裏想的是,什麽菜我都吃!然而我的理性卻小聲地告訴我,再怎麽說,第一次見麵就留下來吃飯,實在太厚臉皮了。
“但我今天一直沒心思準備晚餐,整天都在擔心這孩子。”
鈴木奶奶緊緊地抱住阿索。阿索真幸福啊!我不禁羨慕起這隻被抱住的小小梗犬。
“對了,我得送你謝禮才行。送什麽好呢?我去找找看可以送你的東西,等我一下哦。”
鈴木奶奶站起身,留下阿索,走出客廳。她會送我什麽呢?我很難得地有了期待的心情。我總是過著戰戰兢兢擔驚受怕的日子,幾乎不曾興奮地期待過什麽。如果禮物是點心之類的,就在回家路上邊走邊吃完吧,如果帶回家,一定會被沒收的。
阿索嗅著我的味道。我昨晚終究沒能洗澡,身上一定很臭吧。我環視屋內,有電視,但沒有錄放影機,想必是因為老人家不知道怎麽使用的關係。我曾經聽說錄放影機很難操作的。順道一提,我從來不曾操作過電視和錄放影機。
客廳裏有一座占了整麵牆的大書櫃,正當我逐冊瀏覽著排得滿滿的書的時候,鈴木奶奶很傷腦筋似的回到客廳來。
“真是抱歉,我本來想送你我最珍貴的寶物的,但忘記放哪兒了。我會找出來的,所以能不能麻煩你明天再來一趟呢?明天我會先準備好晚飯哦。”
我答應她一定會來,今天就先回家了。外頭已經一片漆黑,鈴木奶奶送我到玄關和我道別。原來被人送到門口是這樣啊!初次的體驗讓我覺得很新鮮,長這麽大從來沒有人送我出門過。
隔天放學後,我先繞到鈴木奶奶家,還沒按下門鈴,就聞到了一股香味。鈴木奶奶很開心地迎接我,我心想還好來對了。和昨天一樣,我被帶進客廳坐到同一個坐墊上。阿索也記得我,一切簡直就像昨天的延續。
“陽子,真是對不起,我還沒找到說要給你的那樣寶物呐,到處都找遍了,到底放哪兒去了?不過你既然來了,一起吃個晚飯好嗎?陽子喜歡漢堡嗎?”
喜歡斃了,喜歡到要我賣掉一顆腎髒也甘願。聽到我這麽說,老奶奶滿布皺紋的臉上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我一邊吃,心裏一邊猜想鈴木奶奶為什麽晚餐做了漢堡。是因為她自己喜歡吃?不,一定是為了讓我開心才做的吧?我能夠理解為了取悅小孩子而做漢堡的心理。
“陽子,我想多認識你一點呐。”鈴木奶奶一邊吃著漢堡一邊說。
真糟,該說什麽好?
“說說看你家裏有哪些人呢?”
“家裏除了我,還有媽媽和一個雙胞胎妹妹。”
“啊呀,雙胞胎啊?”
鈴木奶奶一臉很想聽我繼續講的表情,但真相實在陰暗得慘不忍睹,所以我說謊了。
我跟她說,雖然沒有爸爸,但我們母女三人依然開心地過著日子。我說,我媽媽非常溫柔,她在我跟妹妹生日那天,替我們各買了一件同樣顏色的漂亮衣服,那是一件不大花俏,反而有些樸素、偏成熟大人風格的衣服。我說,假日時我們三人會一起去動物園,我曾經很靠近地看過企鵝呢。我說,我和妹妹一直都睡同一個房間,可是現在長大了,我好想要有自己的房間啊。我還說,小時候我和妹妹曾經因為看了恐怖電視節目害怕到睡不著,媽媽便過來溫柔地握著我們的手……我不停說著一些壓根沒發生的事情。
“你媽媽真是了不起呢。”
鈴木奶奶感動地喃喃說道。聽她這麽說,我忍不住心想要是這些謊話都是真的就好了。
她還問了我在學校的生活,於是我撒謊說和同學一起去了海邊玩。看著微笑著聽我說話的鈴木奶奶,我心想這下絕對不能讓她知道真相了,但是腦子裏負責編造謊言的部位已經運轉到極限以至於開始發出哀嚎,我得設法轉移話題才行。
“對了,這裏有好多書啊!”
我一邊咽下細細咀嚼過的漢堡,一邊望向牆麵的書架。鈴木奶奶高興地說:
“因為我很喜歡看書啊。這裏的書隻是一小部分,其他的房間裏還有很多呢。我也看漫畫哦,陽子喜歡什麽樣的漫畫呢?”
“唔……其實……我不太懂這些……”
“哦,這樣啊。”
看到鈴木奶奶似乎很遺憾的表情,我想我一定得做點什麽,因為我不希望被這位老奶奶討厭。
“那個……可以請您推薦我一些好看的書嗎?”
“當然好呀,你想看的書就借去看吧。對了,就這樣吧!以後你還書的時候,就可以再來我家坐坐了。”
鈴木奶奶將她覺得好看的小說和漫畫堆了一疊在我麵前,我隻從裏頭挑了一本漫畫,便告別了鈴木奶奶家。之所以隻選一本,是因為我想趕緊看完它,這樣明天我就可以拿回去還給鈴木奶奶了,那麽她應該會再請我吃好吃的東西。雖然多少帶有這種單純而低級的預期心理,但這麽做,我就能再見到鈴木奶奶和阿索了。我好想和這位老奶奶多說說話,隻要坐在鈴木家的坐墊上,隻要跟鈴木奶奶和阿索待在一起,我的臀部就像生了根似的,連起個身都百般不願。
之後,盡管各種痛苦的事還是不斷襲來,我都持續去鈴木家玩。通常我在離開她家的時候都借了書,然後為了還書再次前往她家,而鈴木奶奶依舊找不到她要給我的寶物究竟放在哪裏。
雖然還書隻是我前往鈴木家的藉口,但如果失去了藉口,我會覺得自己根本不應該和其實是陌生人的鈴木奶奶見麵。鈴木奶奶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能夠真正放心相處的人,我不想因為自己老是上她那兒打擾而惹她討厭。
每次去到鈴木家,鈴木奶奶總是做好晚餐等著我。每天,我都會把漫畫和小說的讀後感告訴她。我和鈴木奶奶及阿索的感情愈來愈好了,放學早的時候,我還會帶阿索出去散步,偶爾也幫奶奶更換壞掉的電燈泡或是做一點削馬鈴薯皮之類的家事。
“下次放假的時候,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吧。”
聽鈴木奶奶這麽提議,我高興得都快飛上天了。
“隻是,我總是這樣霸占著你,對你媽媽很不好意思呢。對了,下次你帶小飾一起來吧。”
嗯……我雖然點頭答應了,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鈴木奶奶全盤相信了我的謊言。
看完電影,我和鈴木奶奶一起去吃了回轉壽司。雖然我婉拒了,鈴木奶奶卻說她實在很想吃壽司,一定要我陪她去。我這輩子還沒吃過幾次壽司,完全搞不清楚魚的名字,不過回轉壽司的用餐規矩我大致還曉得,本來打算點便宜的壽司就好,卻不曉得哪些種類才是便宜的。壽司不停地從我們麵前移動過去,這時鈴木奶奶聊起了她的家人。
“我有一個和陽子年紀差不多的孫女喔。”
鈴木奶奶神情落寞地說道:
“記得應該是比你小一歲吧,是我女兒的小孩。雖然住得不遠,卻三年沒見麵了。”
“鈴木奶奶沒辦法和家人一起住嗎?”
她沒回答,一定是有什麽隱情吧。
“如果寫信給她呢?在信上寫:‘我想和你見個麵請你吃大餐,想吃什麽都可以哦。’她一定會來找你的。”
說完,我自己也開始認真思考,如果有人跟我說“想吃什麽都可以哦”的時候應該回答我要吃什麽。這是一輩子都不知道會不會有幸被問到一次的珍貴問題,所以得趁現在先想好回答才行。
“你真是個體貼的好孩子呢。”鈴木奶奶低聲說道,“有件事情我必須跟你坦白。你帶阿索回來的時候,我不是說要送你一樣寶物作為答謝嗎?其實根本沒有那樣東西,我是騙你的,那隻是我想和你再見麵而編的藉口。真的很抱歉,請你收下這個作為代替吧。”
鈴木奶奶將一把鑰匙放到我手中要我握住。
“這是我家的鑰匙,以後再也不用編藉口了。我最喜歡陽子了,你隨時想來就來哦。”
我拚命地點頭,這主意真是太美妙了。活到今天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後悔自己被生到這個世上。我爬上大廈的屋頂,攀上鐵絲網,迎著強風一邊流著鼻水一邊猶豫要不要往下跳,想都沒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降臨我身上。
那天之後,凡是碰到痛苦的事,我都會緊緊握住鈴木奶奶給我的鑰匙努力撐過去,簡直就像三號堿性電池一樣。這把鑰匙給了我能量,讓我有了生存意誌。我每次都拿這鑰匙當書簽用,將它夾在書裏麵藏了起來。

3
那是發生在鈴木奶奶給我鑰匙兩個星期後的一個星期五,地點是在學校。下課時,小飾到我的教室來,說忘了帶數學課本,要我借她。
“拜托啦,我一定會好好酬謝你的。”
我已經很久不曾和小飾說話了,所以我心裏其實很高興。我下午也有數學課,和她約好了上課前記得還回來,便把課本借給了她。
但是到了午休時間,我去小飾班上找她,她卻不在教室裏。我拿不回課本,下午的數學課就這麽開始了。
數學老師是個看上去很友善的男老師,我幾乎不曾和他說過話,但我曾看到他在走廊上和小飾熟稔地談笑,所以我想隻要老實說出原委,老師一定會原諒我的。
“為什麽沒帶課本來?”
剛開始上課,老師就把我叫起來問話。
“我……借給妹妹了……”
“講的那是什麽話!你竟然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真是不敢相信!你和一班的小飾同學真的是雙胞胎嗎?你呀,拜托多注意一下自己的儀容好不好?”
老師此話一出,從教室的各個角落紛紛傳出了竊笑聲。我臉頰發燙,隻想從教室逃走。我也知道自己一頭亂發,衣服髒兮兮的,但是起居都隻能在廚房裏完成的我根本不可能改善這些問題。
放學後我剛走出教室,小飾叫住了我。
“姐姐,這麽晚才還你課本真抱歉,讓我向你賠罪吧。我要跟朋友去麥當勞,姐姐你也一起來呀,我買漢堡給你吃哦。”
小飾魅力十足地笑了。這是她第一次邀我,我高興不已,當下就回答“好”,我甚至用自己的右腳踩痛左腳,好確認這不是在做夢。
小飾和她的兩個朋友加上我總共四人到了麥當勞,由小飾負責點餐。我和小飾的朋友是第一次見麵,所以她們和我幾乎沒說什麽話,卻都很開心地和小飾聊著天。
“喂,你身上真的都沒錢嗎?真不敢相信,為什麽小飾有零用錢你卻沒有?”
在櫃台前,小飾的一個朋友這麽問我。小飾代我回答說:
“這是我媽媽一直以來的教育方針呀,她說姐姐一拿到錢馬上就花光了。”
我們端著漢堡走上二樓找了位置坐下,果汁、薯條、漢堡都隻有三人份。小飾三人開始吃東西,我則直盯著那光景瞧。我很猶豫要不要開口問:“我的那份呢?”因為我是不能主動跟媽媽和小飾說話的。
“喏,這個我不要了。”
小飾的一個朋友將吃剩的漢堡推到我麵前。
“我說陽子同學,你真的會吃別人吃剩的東西啊?”
小飾似乎很快樂地回答朋友的疑問:“是真的哦,姐姐總是大口大口吃掉我吃剩的東西呢。”說完,小飾朝我說道,“你每次都會吃我吃剩的東西,對吧?這兩個人不相信我的話,幹脆讓她們親眼確認好了。姐姐,這個也給你吧。”
小飾將吃剩的漢堡推到我麵前,她的朋友用好奇不已的視線緊盯著我。我像頭豬似的大口大口地吃光了麵前的食物,結果三人嘩嘩嘩地一起拍起手來。
走出店門,小飾三人跟我揮手說拜拜後便朝車站大樓方向離去。終於剩下自己一個人,我突然嚴重地喘不過氣來。我在心中喃喃念著:“神啊!”
抵達鈴木奶奶家的時候,我的腦子已經完全陷入混亂,為什麽小飾要約朋友一起對我做那種事呢?其實小飾的舉動和平日沒什麽兩樣,她隻是把她平常在家裏對待我的方式展現在外人麵前罷了。我試著這麽說服自己,然而呼吸困難的窘況仍然沒有絲毫舒緩,我想一定是因為剛才一下子吃太多了。
鈴木奶奶一邊咳嗽,一邊泡了杯咖啡給我。
“我今天好像感冒了。”她仍不停地咳嗽,“啊呀,陽子怎麽了?你的臉色也好蒼白,發生什麽不開心的事了嗎?”
“沒什麽,我好像吃太多了……”
“吃太多?真的嗎?”
她直盯著我的雙眼看。真是不可思議,為什麽老人家的眼眸能夠這麽澄澈呢?我心裏這麽想著,把手按到心髒附近說:
“這裏覺得好悶……”
話才說一半我就說不下去了,小飾和她朋友的身影又在我腦海浮現。鈴木奶奶默默地撫著我的頭。
“一定是遇到不開心的事了吧。”
說著,她帶我走進寢室,讓我坐到梳妝台前。
“來,笑一個。陽子其實是個小美女呢。”
她捏起我的雙頰朝左右拉開,硬是讓我露出笑臉。
“啊,好了好了,請放開我,這樣照出的臉好像小醜。不過我的呼吸好多了,請別再拉我的臉了。”
“真的好多了?那就好。”
說完她又開始咳嗽,聽起來不像單純的咳嗽,而是令人有不祥預感的嘶啞幹咳。我不禁擔心地問她:
“鈴木奶奶,你還好嗎?”
“沒事的。對了,下次一起去哪裏旅行吧?陽子,你現在已經成了我最重要的家人了。”
“我們去旅行,然後就這麽一去不回也沒關係嗎?”
“沒關係呀,我們直接環遊世界去吧。那麽,我就把你當成是我的孫女囉。”
你該不會是我腦袋裏生出來的美好妄想之類的存在吧?這實在是太美妙的提案了!其實我一直暗自心想,假如鈴木奶奶真是我親生的奶奶,不曉得有多好。
鈴木奶奶伸出食指指了指鏡子。我定睛一看,鏡子裏映著滿臉笑靨的我。我和小飾真的長得好像。
離開鈴木奶奶回家的路上,我試著學小飾走路的模樣,高高地抬起頭,一臉幸福地大步向前走。這時我才察覺,原來我平時走路總是彎腰駝背。
正當我回味著今天在鈴木奶奶家發生的事情,窩在廚房垃圾桶旁念書的時候,媽媽提著筆記本電腦回家了。
筆記本電腦是媽媽工作上非常寶貝的工具。曾經有一次,媽媽把它放在廚房餐桌上,被我不小心碰到過。
“不要用你的髒手碰它!”媽媽說著便拿起焗烤盤子打我的頭,於是我意識到筆記本電腦的地位比我高的事實。
走進家門的媽媽一臉倦容,在看到我的瞬間便露出“看到髒東西”的表情,然而當她聽見客廳傳來小飾喚她的聲音,臉色馬上和悅了下來。小飾比我早到家,一直待在客廳看電視。因為媽媽不準我進客廳,所以我和小飾到家後還沒說上話。要是我擅自走進客廳看電視,媽媽一定會剝光我的衣服趕我去遊街的。
直到媽媽走進客廳,我才鬆了口氣。看來今天我身上的淤青數目不會增加了,我暗自高興著可以平安無事地度過今晚。客廳傳來媽媽和小飾的談話,我一邊寫數學作業,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她們的談話內容。
“媽媽,你不覺得姐姐最近比較晚回家嗎?”聽到小飾的話,我放下了鉛筆。“她好像交到朋友了。姐姐在櫃子裏藏了好多小說和漫畫呢,她哪來的錢買那些東西呀?”
我的體溫逐漸變冷。媽媽從客廳走出來經過我麵前,直接粗魯地一把打開廚房置物櫃,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似的看都沒看我一眼。媽媽把我放在置物櫃裏的課本通通翻出來清空,最後在櫃子最深處發現了我還沒還給鈴木奶奶的三本小說。
“這些書是怎麽回事?”
媽媽問話的聲音很低沉,披頭蓋臉地襲來。我發著抖硬擠出回答——要是不回媽媽的問話,一定有一頓好打。
“是我借來的……”
媽媽把書摔到地上。
“你根本就沒有那種會借書給你的朋友,不是嗎?你真是無可救藥的壞孩子!這是從書店偷來的吧!媽媽每天為了你這麽辛苦地工作,為什麽還要讓媽媽這麽操心呢!”
媽媽讓我坐到椅子上,冷冷地繼續說道:
“你從以前就是這樣,對吧?光會給媽媽和小飾添麻煩,一點用也沒有。”
小飾站在客廳門口望著我,帶著憐憫的神情對媽媽說:
“媽媽,你就原諒姐姐吧,我想她大概是一時衝動罷了。”
“小飾你真是個溫柔的好孩子。”媽媽望著小飾露出了笑容,接著轉過來麵向我,“而相較之下這個小孩,隻會讓人覺得真是爛到身體的芯裏去的壞孩子啊。小飾,你回客廳去。”
小飾無聲地對我說了句:“加油啊。”豎了豎大拇指,便走回客廳關上了門。客廳傳來電視的聲音。
媽媽站到我身後,兩手放到坐著的我的肩膀上。我要是亂動,鐵定會被打,所以我僵直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媽媽什麽時候給你添過麻煩了?對,我是打過你,但那都是為你好吧?”
媽媽的手緩緩摸索著我的後頸好一會兒,突然猛地掐住我的脖子。
“別……這樣……”
我掙紮呻吟著。
“這聲音聽得人心煩氣躁。把你養到這麽大的人是我吧?你是不是應該更尊敬媽媽一些呢?”
感受著媽媽逐漸加重的手勁,我已經發不出聲音,也無法呼吸了,就連哀求“媽媽原諒我,我什麽都願意做”都沒辦法做到。
我似乎有一瞬間昏死了過去,回神時發現自己正倒在地上流著口水,眼前的媽媽正雙手叉腰站著俯視我說:
“你還是死了比較好哦,媽媽過一陣子一定會殺了你。到底為什麽雙胞胎姐妹會差這麽多呢?不管是講話方式還是走路的樣子,你整個人讓人看了就是一肚子氣。”
媽媽沒收了三本小說,回她房間去了。為了將含氧的血液送往脖子以上,我的心髒正全速運轉。我仍倒在地板上,下定決心要逃出這個家。再待下去太危險了。能確定的是,要是下次再發生任何一丁點事讓媽媽抓狂,我肯定會沒命。好想見鈴木奶奶,我要和她還有阿索三個一起走得遠遠的。
我倒在地板上這麽思索著,突然想起一件要緊的事情。鈴木奶奶給我的那把鑰匙,還夾在被媽媽拿走的書裏。
4
第二天是星期六不用上學。媽媽說她有事出門去了,六點才回來;小飾也跟朋友出去玩,一早就不在家。我看家裏隻剩我一人,便溜進媽媽房裏。
印象中這是我第一次進媽媽房間,平常我是絕對不會踏進來的,要是好死不死被媽媽發現我在她房裏,一定會被痛揍一頓,搞不好還會被她打死。然而就算必須涉險,我都想把鈴木奶奶給我的鑰匙拿回來。那是我和鈴木奶奶兩人最重要的連結。我想,要是書弄丟了,鈴木奶奶應該會原諒我;但是鑰匙不一樣,我無法忍受自己弄掉那把鑰匙。
媽媽的房間整理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書桌上擺著一隻插了花的花瓶,旁邊是筆記本電腦。房裏有一張大床,想到媽媽平常就是睡在這張床上,有種很不可思議的感覺。床頭邊有一套CD音響,櫃子裏也排著整排CD。我沒有聽音樂的習慣,但媽媽和小飾經常彼此聊著我不懂的音樂話題。
鈴木奶奶的書被隨手扔在房間角落,我從書裏抽出鑰匙緊緊握在手中。
接下來隻要一溜煙離開房間就好。書我仍原樣不動留在原地,要是一並帶走,媽媽就會發現我進來過。
正當我握住門把時,玄關處傳開門的聲音。我當場停下所有動作,小心翼翼不發出任何聲音。有誰回來了,現在走出房間一定會被發現的。我豎起耳朵,聽見開門的人正往這裏走來。
我環視房內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床擺在靠牆位置,和牆壁之間的縫隙正好足夠一個人躺平藏起來。我當場做出決定,迅速鑽到裏麵去,我的姿勢就像是睡相太差從床上滾到床底下一樣,但這個空隙簡直就像為了讓我躲進去而量身訂做似的,寬度剛剛好容身。
傳來房門打開的聲音,我全身僵硬,劇烈的心跳聲大到我真想請心髒幹脆停下來安靜點。打開房門的人,腳步聲在房裏四處移動。我在縫隙中把臉壓低,這樣一來正好透過床底下的空隙,看得到擺在房間另一頭的穿衣鏡。鏡子裏映出小飾的麵容。我確定了進來的人是小飾。我死命盯著鏡裏的小飾,雖然不知道她到底進來做什麽,總之拜托拜托趕緊出去吧。
小飾直接走到櫃子前望著架上的CD,她哼著歌,從櫃子裏抽出了幾張片子,看來她進媽媽房間是來借CD的。小飾將挑好的片子隨手放到一旁的書桌上,繼續在櫃子前挑CD,然後又挑了幾片,順手擺到桌上。
這時,穿衣鏡裏映出她的手碰到花瓶的瞬間,我不禁“啊”地叫了出聲。花瓶倒下來,瓶裏的水全流到媽媽的筆記本電腦上頭。但小飾似乎沒聽到我的聲音,因為在同一時間她也“啊”了一聲。小飾立刻將花瓶扶正,但已經太遲了。我望著穿衣鏡裏的她臉色鐵青低頭看著筆記本電腦的身影。
小飾很傷腦筋似的望了房間一圈,突然露出笑容。她走到穿衣鏡照不到的地方去了,但從床底的空隙我看得到她襪子附近的腳踝部位。她的腳移動到房間角落的三本書前方停了下來,正是鈴木奶奶借給我卻被媽媽沒收的那三本書。小飾伸手抓起了那三本書。
接著她把書桌上的CD放回原位,她好像不打算借CD了。隻見她拿著鈴木奶奶的書走出了房間。接下來好一段時間,我聽到她穿梭在她房間和客廳之間的腳步聲,終於在她自己的房間裏停了腳,腳步聲不再傳來。
我立刻明白小飾為什麽要帶走那三本書。媽媽回來之後,看到浸水的筆記本電腦,一定會揣測是誰幹的。是小飾還是我呢?但隻要被她沒收的書不見蹤影,媽媽一定會斷定是我為了拿回被沒收的書而進入她房間,結果打翻了花瓶。
我想媽媽應該會前所未見地震怒吧?這是第一次發生如此嚴重的事情,她絕對會要我以死相抵的。我想起昨天媽媽臉上的表情。她雙手叉腰高高站著俯視我時,那宛如橡膠麵具般的表情。
我躡手躡腳地從床鋪與牆壁間的縫隙爬出來,小心不讓小飾察覺腳步聲,離開了媽媽房間。走出玄關,我往鈴木奶奶家狂奔而去,我能活下來的唯一方法,隻有求鈴木奶奶幫忙讓我躲起來了,然而當我按下鈴木家的門鈴,出來應門的卻是一位化了淡妝的女孩子。
女孩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問道:
“你是誰?”
我直覺地知道她就是鈴木奶奶的孫女。
“那個……請問鈴木……”
“我就是鈴木……啊,你要找的一定是奶奶吧?奶奶她死了哦。今天早上狗一直狂叫,吵到鄰居。過來一看才發現她倒在玄關已經死了,好像是因為感冒惡化啊。真是麻煩,難得的假日,竟然一大早被叫來處理這種事。”
我想起昨天鈴木奶奶說她好像感冒了。女孩身後,似乎有許多人正忙進忙出。
“繪理,是誰來了?”
屋內傳出女性的聲音,女孩回頭應道:“不認識,沒見過的人。”接著轉向我歎了口氣說,“奶奶這樣說死就死很傷腦筋哦,她養的那隻狗該怎麽辦?要送去公立收容所嗎?”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我不禁心想:“神啊,我可以現在當場掐死這個人嗎?”但我隻能低下頭離開了鈴木家。
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就是之前發現阿索的那張長椅。公園裏許多小孩子正在玩耍,有人溜著滑梯,有人蕩著秋千,孩子們拚命大聲喧笑。我縮起身子把臉埋進雙手裏。我無法相信鈴木奶奶已經不在這個世上。“太過分了——”我不禁這麽想。
公園的指針指向六點,媽媽差不多要到家了。大概還有三個鍾頭。我坐在長椅上一動不動,發現我的腳邊積了一攤水,一時之間還以為是自己流下的眼淚多到積成了水窪,仔細一看,原來是附近的飲水台漏水,流到這邊來了。
我站起身,打定主意要逃到世界的盡頭。然而此時我的眼角餘光卻看見了小飾,一開始我還以為看錯了,但的確,走在公園旁人行道上的人正是小飾。她手提便利商店的塑料袋,看樣子是出來買東西了。我追上她。
“小飾,等一下!”
小飾看到我迎麵跑來,停下腳步,驚訝地睜圓了雙眼。
“小飾,你在媽媽房間裏幹的好事,要好好地跟媽媽道歉哦!”
“你知道了!?”
“對,所以拜托你老實跟媽媽說是你打翻的!”
“才不要!我才不要被媽媽罵呢!”
小飾用力地搖著頭。
“姐姐你去代替我被罵吧,反正你已經習慣了,不是嗎?要我去被媽媽罵太丟臉了,我才不要呢。”
我又開始覺得喘不過氣來了。要是現在手邊有把刀,我真想在自己的心髒開個風孔,那樣一定輕鬆得多。
“……可是,花瓶明明就是你打翻的啊。”我的聲調幾乎是在求她。
“很煩哦,你腦袋怎麽這麽差啊!我不是要你承認是你打翻的嗎?等一下媽媽回來,你就好好地去跟媽媽道歉,知道嗎!?”
“我……”
我將手伸進口袋。
“怎樣啦!”
她仿佛在責問我。
我用力握著口袋裏的鑰匙,握到幾乎滲出血來。
“我……”
我真的打從心眼裏喜歡小飾,但那隻到十秒前為止。當我開始這麽想,剛才充塞在胸口令我喘不過氣的東西突然溶化流走,呼吸頓時輕鬆了起來。
“……沒什麽,算了。沒事。小飾,你聽我說……”我決定了,“很遺憾的是,媽媽已經知道是你幹的了。是真的。你拿走書想偽裝成是我打翻的,這一招對媽媽是行不通的。你剛出門去便利商店,媽媽就回來了,我人在玄關都聽到媽媽在房間裏放聲大罵的聲音,所以我才逃到公園來。不過看樣子媽媽應該是已經發現打翻花瓶的人是你了。”
小飾的臉色變得慘白。
“她不可能發現!”
“她發現了哦,我在玄關聽到媽媽大喊:‘CD的排列順序不對!是小飾幹的。’所以她在等你老實跟她道歉呢。你就老老實實地去跟媽媽道歉吧。”
小飾不知如何是好地看著我。
“全都穿幫了嗎?”
我點頭。
“可是我不要像你一樣被打罵得那麽慘啊!”
我裝出和她站在同一陣線一起煩惱的神情,然後說出我的提案——“……不然這樣吧,我代替你向媽媽道歉。”
“怎麽做?”
“就今天一晚,我們兩個交換衣服穿。我穿你的,你穿我的。直到明天早上,我的言行舉止都假裝是你,然後你也必須配合假扮成我,走路都要低著頭哦。”
“不會穿幫嗎?”
“沒問題的,我們長得一模一樣。你隻要像我平常那樣死氣沉沉的就好,那樣就絕對安全了。由我代替你被罵被打吧!你什麽都不用擔心。”
我們在公園的廁所裏換了裝。小飾換下她全身的裝扮,用手把頭發抓得亂七八糟。穿上我的髒衣服時,她皺起了眉頭。
“這衣服有種奇怪的臭味!”
小飾的衣服既清潔又幹爽,她的襪子和手表全穿戴到我身上。我用手當作梳子,總算梳齊了頭發。雖然不知道騙不騙得過媽媽,我盯著鏡子裏露出笑容的自己瞧,真的很像小飾。我想起之前曾看過這張笑臉的鈴木奶奶,手不禁掩上了嘴角。我的雙眼流出水一般的液體,這就是眼淚吧!我拚命地以淚水洗臉,不讓小飾察覺。
“你在幹什麽啊?”
一直等不到我出來,站在廁所門口的小飾一臉不高興地說道。
我們離開公園往家的方向走去。被夕陽染紅的公寓高高地聳立著,我站在公寓樓下仰望我們家所在的十樓窗戶。我剛剛騙小飾說媽媽已經回到家了,看來她絲毫沒起疑。
雖然沒有實際確認過,不過我想媽媽一定已經到家了。個性一板一眼的媽媽,從來沒有說講了六點到家卻超過六點才回來的記錄。
“小飾,你進家門之後,舉止都要照著我平常的樣子哦。”
她不服氣地哼了一聲。
“我知道了。對了,我們誰先進去呢?我們最後一次一起回家是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吧?現在一起出現太不自然了。”
於是我們用猜拳決定,卻連續三十次分不出勝負。或許是雙胞胎的關係,兩人連出的拳都一樣。第三十一次我贏了,決定由打扮成我的小飾先踏進家門。
目送小飾走進公寓入口,我靠在公寓前方的樹幹上,眺望著被夕陽染紅的市鎮。剛才小飾拎在手中的便利商店塑料袋已經移到我的手上,塑料袋在我膝蓋旁發出沙沙的細微聲響。
騎著腳踏車的少年橫越我麵前,拖著長長的影子漸騎漸遠。飄浮在空中的雲朵仿佛從內部發出光芒似的紅通通的。“小飾。”有人叫我,回頭一看是同公寓的阿姨,“書念得怎麽樣?有沒有好好用功呀?”我回答她:“嗯,還過得去。”話聲剛落,某樣物體從上方噗通一聲落下,阿姨驚訝地叫了出聲——穿著一身髒衣服,和我一模一樣的那張臉正貼在地麵上。
5
我一回到家立刻替死去的小飾寫遺書,這是媽媽的吩咐。媽媽命令我在警察到來之前五分鍾內寫好遺書,我答應了。媽媽便說:“真是好孩子,媽媽最喜歡你了。”那是我每每在夜晚夢中才會聽到的話。
對我來說,思考陽子死前寫下的遺書內容是很簡單的事,隻要寫下我想死的心情就好。
沒有人懷疑遠藤陽子的自殺。夕陽下山,周圍逐漸變暗,看熱鬧的人逐漸融入黑暗,我和媽媽在家中敷衍著警察的詢問。媽媽還沒察覺我真正的身份,等她發現的時候再受打擊應該還不遲。我已經打定主意,今天晚上就會收拾好行李,離開這個家,逃往很遠很遠的地方。
警察一直問話到深夜,我和媽媽都憔悴不已。我是真的很疲倦,但媽媽似乎是演出來的。警察一離開,她立刻揉著肩膀喊累。即使我死了,媽媽也一點都不難過,我這人還真是可悲哪;同時,我也在心裏向已經不在世上的小飾深深地致歉。

等媽媽回房間,我立刻躲進小飾房裏。小飾的房間裏擺滿了可愛的東西,我總覺得很不自在,比起來,廚房的垃圾桶旁邊要令我安心多了。確定媽媽已經睡著後,我將各種東西塞入背包裏,那個一直被我當棉被用的破爛坐墊我也想帶走,卻塞不進去,沒辦法,我隻好把小飾的衣服從背包拿出來騰出空間。
走出家門,我奔向鈴木家去接阿索。記得之前他們說因為奶奶死了沒人接養阿索,打算把它送去公立收容所。我原本很擔心不知道阿索還在不在那個家裏,不過到了鈴木家一看,發現天助我也,阿索被綁在玄關前。鈴木奶奶的孩子和孫子們似乎為了準備葬禮而留宿這裏,所以阿索才會被趕出來外麵的吧。剛好,和我一樣呢!我想。
阿索一看到我便興奮地搖尾巴,激動地拚命轉圈圈,轉到簡直要掀起龍卷風了。我鬆開繩子拐走了阿索。
我和阿索一人一狗,總之先往車站的方向移動。無法參加鈴木奶奶和遠藤陽子的葬禮,我感到很抱歉。我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麽活下去,身上又沒錢,說不定哪天就餓死路邊了吧?不過我很習慣餓肚子,也很自豪自己有一個吃餐廳施舍的殘羹剩飯或是蘿卜根之類的東西也不會拉肚子的鐵胃,隻要緊緊握住口袋裏的鑰匙,就有一股力量湧上胸口。“好!”我怎麽樣都活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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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個房間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70550 bytes) () 04/10/2021 postreply 13:51:28

遠離的夫婦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30879 bytes) () 04/10/2021 postreply 13:54:49

向陽之詩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43759 bytes) () 04/10/2021 postreply 13:58:37

動物園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35692 bytes) () 04/10/2021 postreply 14:01:28

玉珠姐姐,怎麽樣能看到05年你發的搜神記相關帖子呢 -江瀲灩- 給 江瀲灩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31/2021 postreply 06:0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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