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significant other)
1.[社]重要的他人(父母、同伴等)
2.[美縮略語]配偶、戀人(縮寫: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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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前往/至遠方、(遠)離
摘自《高級英和中辭典(第3版)》(小學館)
1
如今我多少長大了一點。就讀小學的我快上國中了,因此現在能夠以和過去不同的角度看待當時那些不可思議的狀況。再怎麽說,那時候的我隻是個讀幼兒園的小孩子,所有事情都令我感到不安與孤獨。我以外的所有人們都比我高大,和他們說話時我得仰起頭,而且隻要大人手叉腰一臉愕然地望著我,我都不禁擔心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麽。所以我從不曾向大人完整地解釋過自己的想法。
以前,我總覺得床底下光線進不去的角落裏住著東西;也相信豎立的鉛筆不用手去觸碰,隻要用意念叫它“倒下吧”筆就真的會倒。雖然以結論來說這些事幾乎都是荒謬無稽的,但並不表示完全不會發生。我很喜歡科學,然而世上的確存在著科學無法解釋的事。
那是我讀幼兒園時的事情。雖然細節部分的記憶已經不大鮮明了,由於之後我曾無數次重新回想整件事情,也被人們多次詢問起,所以意外地,我還記得滿清楚的。
我們家是爸爸媽媽和我的三人家庭。記得我們家是位於小丘上的公寓二樓,從窗戶往下望可以看到鎮上。電車從成排的高級公寓間穿梭而過,我很喜歡眺望那樣的景色。
我們家有客廳、廚房和兩個房間,柱子上貼了一張我畫爸爸的畫,旁邊還掛著我的幼兒園帽子和爸爸的公事包。
我很喜歡爸爸媽媽。雖然我隻會玩抽烏龜[2],我們卻經常一家三口一起玩撲克牌,甚至會在家裏玩捉迷藏。在廚房用餐過後,我們總會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聊天。
我覺得客廳那張灰色的沙發大概是我們家最重要的一樣家具了,我們總是在那張沙發上看電視、看書甚至打瞌睡。在我們家所謂的一家團圓,指的就是那張充滿彈性的柔軟沙發。先有沙發,然後才是矮桌和電視的加入。
我總是坐在沙發的正中間。
媽媽的固定位置在我的左手邊,這一側比較靠近廚房。如果我或爸爸向媽媽討飲料喝,她隻要起個身,一陣趿著拖鞋的啪嗒啪嗒聲響過後,馬上就能端果汁和啤酒回來給我們。
爸爸則坐在我的右手邊,那是看電視的最佳角度,又恰好在冷氣的正下方,對於怕熱的爸爸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位置。
我總是坐在沙發上一邊晃著腳,一邊告訴爸媽我在幼兒園發生的事。這個位置正好能讓我兩旁滿麵笑容的爸媽望著我聽我說話。
剛開始我完全不曉得事情是什麽時候發生的。等我察覺到時,已經變成那種狀況了。
當時,我和爸爸坐在客廳沙發上。爸爸不知為何一臉陰鬱地看著電視,他弓著背,手撐著下巴。
電視正在播有關靈異現象的節目。我也曉得那是恐怖節目,卻不知怎的總會看下去。那天播出的內容是一個不知道自己發生車禍的人成了幽靈還回家去的故事。
媽媽開門進入客廳,她也和爸爸一樣地一臉不開心。
“咦?怎麽一個人看電視?”媽媽對我說。
她的口氣很尋常,我差點沒聽清楚。媽媽剛才的確說了“一個人”。
我覺得很怪,望向坐在我身邊的爸爸。我很擔心爸爸會因為媽媽無視自己的存在而動怒,然而,爸爸似乎連媽媽走進客廳都沒察覺。
“哎呀,你幹嘛盯著空無一物的地方看?到底怎麽了?”
媽媽認真地以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看著我,我開始覺得不安。
媽媽正在問我話,爸爸卻靜靜地從沙發起身離開了客廳,完全沒有回頭看我或媽媽一眼。我覺得很困惑,哪裏怪怪的?但我不曉得原因出在哪裏。我臉上的表情一定是快哭出來了吧,媽媽拿出撲克牌微笑對我說:“來玩抽烏龜吧。”我一時之間覺得很慌亂,但看媽媽一臉笑眯眯的,也就安心了下來。
我和媽媽玩抽烏龜玩了一會兒,爸爸回到客廳。
“怎麽一個人在玩撲克牌啊……”爸爸對我招招手說,“今天去外麵吃吧。”
我跳下沙發跑去爸爸身邊,回頭一看,媽媽手上仍抓著撲克牌,露出“你要去哪裏”的表情望著我。
我以為媽媽也會一道出去吃飯,但並非如此。我一踏出客廳,爸爸便關了燈,砰地一聲關上客廳門。明明媽媽還在裏麵呐!
我和爸爸兩人在大眾餐廳[3]用餐的時候,我一直掛心獨自留在客廳的媽媽。
“接下來日子可難過了啊……”
爸爸這麽自言自語著。
隔天的晚餐也很不可思議,媽媽隻準備了她自己和我的飯菜,廚房餐桌上也隻擺了兩人份的碗筷。
另一邊的爸爸就像壓根看不見媽媽準備的飯菜似的,從便利商店買了兩個便當回來。爸爸將塑料袋裏的東西拿出來擺到客廳的矮桌上,裏頭就有我的便當。
我在廚房裏試著問媽媽:
“為什麽沒有爸爸的份呢?”
“咦?”
媽媽倒抽了一口氣看著我。因為媽媽的反應太過震驚,我不禁害怕自己是不是說了不該說的事情,猶豫著是不是要再問第二遍。
“喂——你在做什麽啊?你要挑哪一個便當?”
客廳傳來爸爸的聲音。爸爸喚我和喚媽媽的聲音在音調上有微妙的差異,我一聽就知道爸爸是在對我說話。
我離開廚房進到客廳,爸爸正鬆開領帶。
“……為什麽沒有媽媽的便當呢?”
聽到我這麽問,爸爸停下了手,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我果然不該問。
為了不讓他們兩邊都不高興,我反複地往來於客廳和廚房。先吃一點媽媽的菜,然後走去客廳吃便當,之後再回廚房去。
雖然兩邊的飯菜都各剩下一半,我卻沒挨罵。吃完飯後,我像平常一樣坐在沙發正中央,媽媽坐在我左手邊,爸爸坐在我右手邊,兩人都靜靜地看著電視。新聞正在報道幾天前發生的列車意外。
往常這應該是我們一家三口聊著天、讓我開懷大笑的時間,但是那一天,坐在我身旁的兩人都始終沉默著。發生了什麽恐怖的事情讓我們三人之間產生了詭異的分歧?正當我思考著究竟是什麽事的時候,媽媽以非常嚴肅的表情轉頭看著我說:
“孩子,雖然爸爸去世了,我們兩人也要一起努力活下去哦。”
我不是很明白媽媽的意思,然而媽媽的口氣實在太過認真,我忍不住害怕了起來。我露出迷惘的表情,媽媽便微笑摸摸我的頭說:“沒問題的,你不用擔心。”
接著換爸爸轉過頭來,仿佛媽媽根本不存在似的,直直盯著我的雙眼看。
“我們要連媽媽的份一起努力活下去了哦……”
直到這一刻我才發現,原來他們看不見彼此。爸爸看不見媽媽,而媽媽看不見爸爸。在爸媽兩人的眼中,隔著我的沙發另一側並沒有任何人。
從他們兩人的話語裏我理解到,他們其中有一人死掉了。爸爸深信媽媽已經死了,誤以為隻剩他和我兩人一起過生活;而相對地,媽媽則認為爸爸死了。
難怪他們彼此無法看見對方,也聽不到對方說話。能同時看見他們雙方的人,隻有我。
2
那個時候我還不太會說話,一直無法明確地將我的所思所想傳達給父母。我跟爸媽說我能看見他們兩人,但剛開始兩人都不大理睬我。
“媽媽,爸爸在那個房間裏哦。”
我扯著媽媽的圍裙說。媽媽正在廚房洗碗,而客廳那邊,爸爸正在沙發上看報紙。
“好、好……”
媽媽一開始隻是輕輕點頭附和幾聲。我不斷重複說了好幾遍,於是媽媽蹲下來,以和我同樣高度的視線麵對麵看著我的眼睛說:
“我知道你心裏很難受……”
聽媽媽的語氣,她是在擔心我,這麽一來我反而覺得是自己腦袋怪怪的。我想這個問題是不能觸碰的。
即使如此,我還是好幾次試著告訴雙方這個詭異的狀況。
一天晚上,我們三人坐在沙發上。所謂“三人”是從我的立場看到的,爸爸媽媽雙方好像都認為隻有自己和我兩人一起坐在沙發上。
“媽媽現在穿著藍色毛衣哦。”
我試著對坐在右手邊的爸爸這麽說,坐在我兩邊的兩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
“你在講什麽嚇人的事啊?”
爸爸皺起了眉頭。因為爸爸看不見媽媽,他臉上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是呀,我是穿藍色的毛衣呀,怎麽了?”
媽媽也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我可以看見你們兩個人哦。爸爸也在,媽媽也在,大家都在這個房間裏。”
我這麽一說,兩邊都投來了困惑的眼神。
由於這種事情發生了很多次,原本不當一回事的兩人,慢慢地開始聽進我說的話。
那是媽媽因為打不開零食袋子在找剪刀時發生的事情。
“爸爸把剪刀放哪裏去了?拜托你要消失也先把東西放在明顯一點的地方嘛。”
媽媽一邊嘟囔抱怨,一邊翻找放著鉛筆膠帶等各種文具的客廳櫃子。爸爸正在客廳沙發上蹺著腳,但他似乎看不見同樣在客廳裏的媽媽。於是我問爸爸剪刀放在哪裏。
“……記得是在廚房櫃子的抽屜裏。”
爸爸這麽回答我。我將爸爸的話轉告也在客廳裏的媽媽。
剪刀的確在那兒。這種事情經常發生之後,爸爸和媽媽也漸漸開始相信我說的話了。
“我可以看見爸爸,也能聽到他的聲音哦。”
雖然一臉困惑,媽媽還是點了點頭。
“媽媽就在這裏哦,所以,不是隻剩我和爸爸兩個人而已。爸爸,你如果有想要跟媽媽說的話,我可以幫你轉告媽媽。”
聽我這麽說,爸爸很欣慰地點了點頭,他一邊說:“是啊,真的是這樣呢。”一邊摸著我的頭。
從那天起,我開始了負責傳達兩人對話的日子,而這份差事出乎意料地,相當愉快。
我們三人並排排坐在沙發上看著同一個電視節目。
“我想看旅遊節目。”
媽媽一這麽說,我立刻轉告爸爸。
“媽媽說她要看別的台,她想看旅遊節目。”
“跟媽媽說晚一點,先把這出警察連續劇看完吧。”
爸爸說著,視線一直沒離開電視畫麵。
“爸爸說他不想轉台。”
我轉述完,媽媽隻是長歎了一聲,起身進廚房去了。
我竊笑了起來,因為很久以前他們兩人每天就是像這樣,實在太有趣了。雖然現在爸爸媽媽必須透過我才能交談,但那不是問題,我重新感受到我們的確是三人一體的家庭。那段日子裏,家裏變得好溫暖,氣氛非常愉快。
當時我經常思考爸媽各自存在的世界是什麽情況。根據雙方所說的話,他們似乎被卷入了一樁列車意外,不,說得精準一點,應該說他們兩人都確實被卷進了那場意外,而且死了。
聽說他們因為某事必須送東西給某個親戚伯父,所以某天早上,他們兩人猜拳決定,輸的人必須搭電車到伯父家去。
而兩人的故事在猜拳之後出現了分歧。在媽媽的世界裏,是爸爸猜拳輸了去搭電車。然而在爸爸的世界中,卻是媽媽去了伯父家。
電車出了意外。結果在媽媽的世界裏爸爸死了,在爸爸的世界裏媽媽死了。看樣子,被留下來的那個人都深信隻剩自己和我相依為命。
然而,存活下來的爸媽各自的世界就像兩張半透明的相片重疊起來,以我作為接點相連。我可以同時看見兩人存在的世界,這令我感到些許的自豪,自己宛如被提拔上來擔任爸媽之間聯係的重要角色。
比如爸爸開門走進來:如果在媽媽眼中隻有爸爸的身影是看不見的,那麽她應該至少能看到門自動打開關上的模樣。但實際上,媽媽連門有動靜都沒留意到,總是要等我提醒她,她才察覺:“對哦,一不留意還真是這樣呢。”
換成是媽媽在廚房洗碗的話,看在爸爸的眼裏並不會留意有誰在廚房裏洗碗的光景。爸爸似乎不大計較一些在自己的世界裏無法解釋的小事。
三餐照舊是在兩邊各自解決,媽媽下廚做飯,爸爸則吃買回來的便當。
“爸爸,你看不見這盤咖喱飯嗎?”
我將媽媽做的咖喱飯推到爸爸眼前試著問道,但爸爸似乎什麽都看不見,隻是露出疑惑的眼神回看著我說:
“我今天在公司接到了奇怪的電話哦……”
爸爸麵朝屋內什麽都沒有的地方跟媽媽說話。即使媽媽就站在爸爸的背後,因為無法看見媽媽,爸爸也習以為常隨便朝某個方向就開口了。但媽媽又聽不見爸爸說話,便由我負責轉達爸爸話語的內容。“這樣真的好怪哦。”我對兩人說道。
然而一想到他們兩人中有一方其實已經死掉的時候,我不禁悲從中來。爸爸生存的世界與媽媽生存的世界交接之處,唯有我獨自飄浮著。
剛開始兩人都不再對彼此說話時,我非常不安,不知該如何是好,不過現在已經沒問題了,隻要坐在沙發上夾在爸爸媽媽之間,我就能安心,甚至會想打瞌睡。
但我幼小的心靈很清楚,這一切不可能一直這樣持續下去的,遲早我非得選擇其中一邊的世界不可。這件事一直存在我心中的某個角落。
3
仿佛打從一開始便是如此,我不知道狀況是何時變成這樣的,察覺的時候爸爸媽媽已經在吵架了,不過當然不是我在幼兒園裏常看到兩人扭打成一團的那種吵架。
用過晚飯後,我們三人坐到沙發上,我一邊看電視一邊下意識地重複他們說的話。這樣傳話的生活已經持續了好一段日子,所以我已經可以毫不思索對話內容,直接像鸚鵡一樣單純地重複雙方的話語。
電視裏正在播我很喜歡的動畫片,我看得入了迷,趴在沙發上雙手撐著下巴,雖然被媽媽罵過沒規矩,不過我很喜歡這個姿勢。
突然,爸爸將報紙扔到桌上,兩人說話的語調聽起來很嚇人,我才驚覺不知何時爸媽的心情變得很差,彼此說著刺傷對方的話,而我卻渾然不覺,一如往常地傳了話。
媽媽起身走回寢室。
“媽媽回房間去了哦。”
“不用管她。”
爸爸簡短地吐出這句話。我非常不安,動畫片早忘得一幹二淨。我希望他們能和好,如果我坐在沙發上但身旁兩側卻沒有他們存在,那一點都不快樂。
“喂,”過了一會兒,爸爸突然叫我,“你去跟媽媽說。”
“說什麽?”
“你去跟她說:‘你死了真是太好了!’”
爸爸臉上的表情很恐怖。我一點都不想跟媽媽這麽說,但不說的話一定會挨爸爸罵,於是我走向媽媽的房間。
寢室裏,媽媽躺在棉被上似乎在想事情。聽到我開門,她坐起了身。
“爸爸說……媽媽死了真是太好了……爸爸叫我這樣跟媽媽說……”
我一邊轉述,忍耐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媽媽沉默著,她好像在啜泣,擦了擦眼淚。我從未看過大人哭,忍不住害怕起來,隻能呆立著不知如何是好。
“那你去跟爸爸這麽說……”
這次換媽媽交代我一些不堪入耳的話要我傳給爸爸,因為有幾個詞我聽不懂,媽媽還要我當場練習了好幾次。我雖然是小孩子,也隱約曉得那是十分傷人的話。
“我討厭這樣,我不要去。”
我摟著媽媽這麽說,但是沒用。
“你好好地去告訴爸爸這些話!聽懂了嗎?”
接下來,我就像郵差一樣不斷往返於媽媽所在的臥室和爸爸所在的客廳,被硬逼著反複練習一些難聽的話語,然後說出口。
每次傳話的時候,爸媽都會狠狠瞪著我,就像他們憎恨的對方就存在我身體裏似的;怒吼也是直接衝著我來。我不禁覺得被罵的人根本就是我自己。
剛開始傳遞這些不堪入耳的話語時,我覺得好像非要從喉嚨深處掏出巨大硬塊不可似的,然而一再反複這樣的行為,我的腦袋開始隱隱作痛,漸漸地什麽都感覺不到了。我好像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卻能毫無差錯地完成郵差的任務,現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議。
我的嘴成了自動反複錄音與播放的錄放機,唯有眼淚無法控製地流個不停。我喜歡爸爸,也喜歡媽媽,我真的不想說出這些殘酷的話。
吵架持續了大約一個小時。
我很想我們三人再一起坐在沙發上,但不敢說出口,隻好坐在沙發上很害怕地等待著。爸爸決定洗把臉冷靜一下,便走出客廳到浴室去了。吵到後來,爸爸似乎比較鎮定了,神情看上去有點茫然。
而這時媽媽走進客廳來。我很擔心兩人如果又開始吵架我該怎麽辦,隻好死命盯著媽媽看。媽媽有點不知所措地在我身旁坐下,沙發因為她的體重凹陷了一些,我的身體突地往她那一側傾斜。
“剛剛真的很對不起……”
媽媽說完,摸了摸我的頭,接著我便一直盯著爸爸應該會走進來的那扇門。我想監看爸爸回客廳的時間,想等他一進來便立刻告訴媽媽。然而爸爸卻遲遲沒進來。
媽媽起身走向廚房。我的視線剛追上媽媽背影的瞬間,身畔傳來了翻雜誌的聲音。
爸爸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坐在我的右手邊。我明明一直監看著客廳的門,卻沒察覺到他進來了。爸爸正抽著煙。我很討厭二手煙,隻要聞到就會很不舒服,然而直到發現爸爸在身邊的那一刻,我完全沒意識到煙臭味,很平常地呼吸著空氣。
我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爸爸,隻見他皺起了眉頭說:
“我剛剛叫了你好幾次,是你連看都不看我一眼的。”
他這麽說著,跟媽媽剛才一樣摸了摸我的頭。那手非常溫暖,是確實存在著的。真是不可思議,為什麽我剛才完全沒注意到爸爸就坐在我身旁呢?
我一邊思索一邊等媽媽回客廳,卻一直不見她從廚房走出來。客廳裏隻有我和爸爸,電視裏正播著歌唱節目。
“你幫我問一下媽媽,她明天有什麽事要忙,好嗎?”
剛吵完架,爸爸的話裏有種試探的意味。我站起身走向媽媽方才走進去的廚房。
我打開廚房門找尋媽媽的身影,隻見水龍頭的水一滴滴地滴落,廚房裏空無一人。要離開廚房必經過客廳,所以媽媽不在廚房實在太奇怪了。
我抱著滿腹疑問走回客廳,媽媽卻已坐在沙發上。搞不懂我是怎麽跟媽媽擦身而過的,但直到剛剛都沒人的位置上,媽媽卻像老早就待在那裏似的喝著咖啡。
而直到剛才爸爸應該在那兒的位置,現在卻空空蕩蕩的,煙灰缸、沒抽完的香煙和滿客廳的煙霧,通通不見了。
我甚至忘了開口發問,隻是怔怔地看著媽媽。
“什麽事?怎麽了?”
媽媽偏著頭問我。看來她早就從廚房回來客廳坐著了。
這時我終於了解,媽媽從剛才便一直坐在那裏。不,不隻是媽媽,他們兩人一直都坐在我的兩側。而我,同一時間隻能看得到他們其中一人了。
於是我試著先走出客廳,再走進客廳,方才媽媽坐著的位置上空無一人,沙發也沒有凹陷的跡象,取而代之的是爸爸在另一個地方出現了。至此,我幾乎可以確定我的結論。
我坐回沙發上,試著先閉上雙眼。在我右手邊的香煙消失,左手邊出現了原本不該存在的咖啡杯。
我無法同時聽見兩個人的聲音了。我知道,爸爸的世界和媽媽的世界已經開始分離。
隻要一方存在,另一方就完全消失。不論門被對方打開關上或是對方走過眼前,全都不會再發生了。
我不再處於他們兩個的世界的重合處,不過是在漸行漸遠的兩個世界之間來來去去罷了。
我很傷心,那天晚上幾乎沒和他們兩人說話。我們三人再也不會同時坐在那張沙發上了。
一時之間,我沒辦法把這件事說出口。媽媽很擔心一直沉默不語的我。她摸著我的頭的時候,我一直在思考那終將到來的分離。我非在兩邊選擇一個世界不可了。
4
隔天,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六。外頭的天空陰沉沉的,雨似乎隨時會落下來。
媽媽不知道出門上哪兒去了,隻見爸爸坐在沙發上看著報紙。但我不確定媽媽是不是真的不在家,便試著在家中尋找媽媽的蹤影,因為如果她和爸爸待在同一個房間裏,我是無法同時看見他們兩個人的,說不定其實媽媽就在旁邊。
我在客廳以外的房間找了好一會兒,看樣子媽媽是真的不在家,於是我走到爸爸身邊坐下。
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該怎麽開口。雖然電視裏正在播我很喜歡的特攝[4]英雄節目,但心神不寧的我根本無心看電視。爸爸血管浮凸的右手刷拉刷拉抹了抹下巴的胡須,翻開報紙。
“我沒辦法同時看到你們兩人了……”
我小心翼翼地試著對爸爸說。爸爸隻是把頭轉過來看著我,皺起了眉頭。
“你在講什麽?”
“爸爸和媽媽在一起的時候,我隻能看到你們其中一人……”
爸爸像在咀嚼我話中意義似的停住好一會,把報紙放到桌上。
“什麽意思?”
爸爸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個壞孩子,我大概是惹他生氣了,真想當場逃走。我心裏亂成一團,暗自後悔這件事還是應該繼續隱瞞下去才對。爸爸即使坐在沙發上,視線仍舊比我高,所以當爸爸嚴厲地看著我時,我總有種想兩手遮住頭上整個人蜷成一團的衝動。
“爸爸在的時候,我就看不到媽媽了。”
我斷斷續續地拚命重複說了好幾次。爸爸好像總算弄懂了我的意思,突然臉色發青地抓住我的肩膀,像要質問似的瞪大了眼迎麵盯著我看。
“是、是真的……”
因為太害怕,我哭了起來。我想爸爸其實是喜歡媽媽的,他們兩人分離的世界隻能靠我勉強地維係,所以我忍不住覺得現在無法一次看到兩人是我的責任。我好難過,要是我真是個好孩子,我們就可以一直過三人生活。
爸爸不斷嚴厲地質問我,但我隻顧哭,根本沒辦法說話。爸爸也忍不住開始動怒,他放下搖晃著我肩膀的手,打了我一巴掌。我應聲倒在地板上。我不停地向爸爸說對不起,我真是個沒用的孩子,真想就這麽消失算了。我知道全都是我的錯,所以爸爸討厭我了。
我一站起身便跑出客廳。爸爸隻喊了我的名字,沒有追上來。我鞋子也沒穿,就衝出了玄關。我走下公寓樓梯,踩著柏油路朝公園方向走去。我想我不能待在家裏了,雖然我好喜歡好喜歡爸爸和那個有沙發的客廳,但臉頰的痛楚讓我曉得我是個沒人要的小孩。腳底好痛,但我忍耐著。
公園裏沒有人。我想是因為快下雨了,別的孩子一定不會在這時候來公園玩的。這一天,總是充滿笑聲的滑梯和秋千成了我專屬的玩具,我卻提不起半點興致,獨自一人待在寬廣的公園裏,隻覺得寂寞。
我坐在沙堆裏,在赤腳上堆起小沙丘。我一直想著爸爸和媽媽,他們一定不喜歡像我這樣的小孩,昨天晚上的吵架也是我的錯,要是我再乖一點,飯菜不弄到衣服上,乖乖收好玩具的話,他們就不會吵架了。
天氣很冷,我的眼淚流出來了。濕濕的黑色沙子黏在我的手上和腳上,摸起來粗粗刺刺的。這時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媽媽一臉驚訝地看著我,她的手上提著購物袋。
“你是跟爸爸一起來的嗎?”她微笑著環視公園。
我搖搖頭。媽媽走近我身邊,似乎嚇了一大跳,突地停下腳步。
“你的鞋子在哪裏?而且,你的臉頰怎麽紅紅的……”
我用手遮住被打的臉頰。我不想讓媽媽知道我惹爸爸生氣了,怕媽媽也會罵我。媽媽可能察覺到我的不安,她將購物袋放到地上,靜靜地伸出手,緊緊地抱住我。
“怎麽了?”
媽媽的聲音好溫柔,她身上的味道讓我打心底裏放鬆下來。
“爸爸生我的氣了。”
媽媽問我做了什麽,我什麽都沒說,媽媽隻是溫柔地摸著我的頭。不知不覺,我的眼淚流了出來,哭個不停。安靜的公園裏,媽媽一直安慰著我這個愛哭鬼。
“媽媽,你還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你跟我說過的話嗎?”
“什麽?”
“你說過,以後我們兩人要一起努力活下去。”
“記得呀。”
媽媽顯得有些困惑,但仍點了點頭。不知何時開始下起像霧的雨,發絲都沾了濕氣。媽媽撥開貼在我前額的頭發。
“我決定在媽媽的世界裏生活了。”我下定決心說道。
媽媽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媽媽背我回家的一路上,我的啜泣始終停不下來。
從那天起,我就再也看不到爸爸了。
現在即使我已經上了初中,我仍舊清楚地記得當時的一切。我曾向許多人說過這不可思議的經曆,也曾主動尋求能夠解釋這一切的原因。
我想起爸爸消失隔天發生的事。記得那天,天空萬裏無雲,樹葉的影子一片一片映在地麵上,我和媽媽手牽手外出,氣氛很溫暖也很快樂。我抬頭望向天空,閉起雙眼,陽光透進眼簾,眼瞼內側變得紅通通的。
我被帶到一個有很多繪本和玩具的地方,那裏也有其他和我差不多年齡的小孩子,有的抱著玩偶玩,有的堆著積木蓋房子。玩了一會兒之後,我被牽著帶進一間房間,房裏有一個男人,我和他麵對麵坐到椅子上。
男人問我關於爸爸的事,於是我告訴他爸爸因為電車出意外,已經死掉了。那人似乎很傷腦筋地環起胳臂。接著,他微微堆起笑問我:
“那麽,小弟弟,在你身後的人是誰呢?”
我回頭看身後,沒半個人,隻有媽媽站在我身旁。我回答他,我後麵沒有人。
“他好像看不見爸爸了。”媽媽快哭出來似的對男人說道,“他聽得到我的聲音,可是好像聽不到他爸爸的……即使他爸爸牽他的手或摸他的頭,他好像都沒感覺。硬把他抱起來或是拉他的手臂,他就瞬間變得全身軟綿綿的,像個麵無表情的人偶一樣。”
“我了解了。”男人和媽媽談了一陣子,點點頭說道,“也就是說,你們夫妻吵了一架,之後就當對方死了一般過日子,而你們也這麽告訴孩子,讓他在這種狀況中生活下去,結果慢慢地他就變成這樣了……”
男人又望向我的身後,像在和某個人說話似的不時點著頭。我也跟著轉過頭看,然而背後隻是一片空曠的空間。
長大後的現在,我已經能理解當時媽媽和醫生的對話了,而我想知道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爸爸在這裏哦。媽媽說。我試著伸出手去。在哪裏?我問媽媽。怎麽不曉得呢?你現在不是正拍著爸爸的身體嗎?媽媽慌得哭了出來,接著她便望向空中的一點說話。
自從我變成這樣之後,爸媽便不再吵架了。雖然我還是看不到爸爸,但媽媽哭泣的時候安慰著她的爸爸的身影,我卻能夠感受得到。他們兩人如今互相扶持著過日子。大家都說是因為爸媽當初的行徑傷害到我幼小的心靈才會變成這樣,不過那和我自己在內心思考得出的答案有些不同。最近我開始認為,說不定是我自己希望變成這樣的,原因當然是:為了不讓爸媽分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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