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園

來源: 玉珠 2021-04-10 14:01:28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5692 bytes)
回答: 《動物園 》作者:[日]乙一 小飾與陽子玉珠2021-04-10 13:45:52

1
照片和電影的差異,很類似俳句和小說的關係。
不隻俳句,短歌和詩也是如此,一般來說,它們的字數都遠少於小說,那正是它們的特征,在一連串短短的文字中,擷取內心某個刹那的感動,將其封印。作者便是在體驗這個世界之後,將其內心的感動以短短的文字描寫出來。
而小說的感動則是連續的。不但對於內心狀態的描寫是連續的,而且隨著行數的增加,其形態也有所變化。根據小說內發生的種種事情,登場人物的心情並不會始終保持在同一狀態。若從中單單抽出一段短文,那便是描寫;然而若讓短文接連下去,便是描寫“變化”了。登場人物們的內心會從第一頁變化到最後一頁,最終成為不同的形貌,整個變化過程其實可用波狀曲線來表示,而那正是故事的真麵目。這其實是數學。將小說微分,便成了俳句或詩;將故事微分,便成了描寫。
而照片正是描寫。它截取刹那的風景收入框框中,描寫孩子正在哭泣的臉龐,其實很接近俳句或詩。雖然文字並不等同畫麵,但不論哪一方,都是抽出某個重要時刻讓其停留在永恒的嚐試。
那麽,假設我們將幾十張、幾百張的照片接續起來呢?這拿來接續排列的照片並不是指內容一模一樣的照片,也不是指被拍攝對象完全相異的照片,而是比前一張照片隻晚了刹那而拍下後一張照片,然後按其拍照時間順序接連排列下去。然後將這疊照片一張接一張高速切換,由於視覺殘像[5],從這一整疊照片中便生出了時間,好比說,照片裏一開始在哭泣的孩子,到最後露出了笑臉。不同於單張的照片,這疊接續排列的照片並非各自單獨的存在,它們是連續的,當中存在著從哭泣的臉到笑臉的整個變化過程。換句話說,內心的變化是看得見的。當然,連接起好幾個“刹那”自然會得出“時間”,如此一來,我們終於得以描繪出所謂的“變化”,而那正代表了編織故事這件事是可行的。這就是所謂的電影。我是這麽認為的。
今天早上,信箱裏又出現了照片。這是第幾次了?同樣的狀況已經持續上百天,即使如此,我仍然無法習慣這種事。在清晨的酷寒中,每當打開公寓生鏽的信箱,看到裏麵又躺著一張照片,頭暈目眩與嫌惡絕望同時襲來,我隻能緊緊捏住照片呆立原地一動也不能動。每天早上都是這樣。
照片並不是裝入信封郵寄過來的,而是直接投進我的信箱。被拍攝對象是一具女性屍體,曾經是我的戀人的她,被埋在某個的坑裏,相機以俯角正麵拍攝屍體的上半身部分,然而那已經不是她原本的模樣了——腐爛的臉孔完全看不出她生前的麵貌。
和昨天在信箱裏發現的照片相比,屍體似乎更腐化了一點,但差別非常微小,很難看出來。我之所以能夠一眼就肯定屍體在持續腐化,不過是根據她身上爬動的蟲子所在的位置和昨天照片的不同罷了。
我拿著照片回到自己房間,將照片掃描進電腦。這些日子以來,我所收到的照片全都保存在電腦裏,每一張都編上了號碼。現在,此刻,她正以大量影像資料的形態存在著。
最開始發現的第一張照片裏,她還是人類的模樣;第二天收到的照片,除了臉色微微發黑之外,並沒有其他明顯的差別。但隨著日子流逝,一張張投入信箱的照片上的她,與人類的形貌漸行漸遠。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關於照片的事,知道她已經被殺的人隻有我。在世俗的認定裏,她的消失被當作行蹤不明處理。
我非常愛她。我想起我們一起看電影《運動園》[6]的事。雖然是一部看不大懂的電影,但身旁的她始終一臉認真地盯著銀幕。

銀幕上正以快鏡頭播放蔬菜或動物逐漸腐化的畫麵。蘋果和蝦子逐漸變黑、潰散,被細菌覆蓋,發臭。配合麥克·尼曼[7]輕快的音樂,一具具動物屍體轉眼間失去原形,整段過程極富動感,仿佛巨浪襲來又退去,腐壞席卷了一切。影片主角將各式各樣東西腐化的過程都拍進膠卷裏。是一部這樣的電影。
走出電影院,我和她繞道去了一趟動物園。當時我正開著車,坐在副駕駛座的她偶然看到道路前方的路標牌。
你看那個,也太湊巧了吧。
路標牌上寫著“前方兩百米左轉·動物園”。
日文字的下方同時標有英文版的指路說明,一連串的英文字母裏,唯有“ZOO”這個英文單詞格外鮮明地緊黏在我腦海揮之不去。
我一打方向盤,左拐彎開進了動物園的停車場。園裏幾乎沒有遊客,可能因為是隆冬最冷的時期吧。雪倒是沒下,但天空堆著厚厚的雲,四下一片昏暗。在帶有稻草氣味的動物臭味之中,我和她並肩走著。她穿了大衣,卻還是不抵寒冷,單薄的肩膀始終顫抖著。
真的都沒有人呢。我聽過一個傳聞,聽說現在大家都不來這種地方了,全國的動物園和遊樂園將會一間接一間地關門喲。她的聲音化成白色,融化在空中。我們走過一間又一間仿佛鐵製格子籠的獸欄。可能是太冷的關係,動物們都沒什麽活力,眼神也空空洞洞的,然而不知為什麽,隻見醜陋的猴子精力充沛地在獸欄中不斷來回走動。我和她停下了腳步,好一會兒,隻是盯著那隻猴子看。那是一隻身上多處掉毛、看上去有點髒的猿猴。獸欄裏隻有它一隻動物,在水泥打造的狹小空間裏,一直繞著圈走個不停。
她是我疲憊至極的人生中第一個對我好的女性。和她兩人一起去動物園的那天,已經像是好久以前的事。她失去蹤影,是在深秋的季節。
我不斷向周遭所有人求助,說她可能被卷入了某個案件,然而警方卻不肯正式展開調查,完全不考慮發生刑事案件的可能,隻以離家出走案件處理。可是她的家人也接受了,因為她給人的印象原本就是那種會突然搞失蹤的個性。
將照片掃進電腦裏轉成影像資料之後,我便把在信箱發現的屍體照片收進抽屜裏。抽屜裏麵已經塞滿了上百張她的照片。
我移動屏幕上的滑鼠,啟動某知名的影片播放軟件,這個軟件也可用來編輯影像。我按下“開啟影像序列”,選取當初躺在信箱裏的第一張照片,然後在“影像序列設定”的地方,設定“每秒十二張格”。
這樣一來,存放在計算機裏的她的靜止影像便按著號碼順序接連播放成了動畫。一秒十二張,她的靜止影像一張換過一張。這個功能原本是用來製作動畫的。
隻要按下播放,就能看到她日漸腐化的過程。蟲子們一齊湧上來覆滿她的身軀,終於在飽餐一頓之後退散離去,看上去就像浪潮一樣。
每當早晨來臨,我發現信箱裏的照片,動畫的長度就增加了十二分之一秒。我看著照片喃喃說道:
“我要揪出凶手……”
一定是拍下屍體照片的人殺了她,這再清楚不過了。
“我一定要他償命……”
當警方決定停止搜索她的行蹤的時候,我這麽起了誓。
隻是,有一個問題,而這個決定性的問題很可能會摧毀我的人格,因此我一直對這個問題視而不見。
“可惡!凶手究竟在哪裏!”
我的每句話都是台詞,都是我的演技。在我的內心,其實一直思考著完全不同的事情。但是不這麽持續演下去,太過痛苦的現實隻會讓我崩潰。
也就是說,我隻是一直裝作不知道自己的事情。我忽略那一塊,然後信誓旦旦地宣稱要找出殺害她的凶手。不過我絕對不可能抓到凶手吧。因為,殺了她的人正是我。
2
失去她之後,我持續著幾乎滴水不進的生活。自己映在鏡中的臉孔,兩頰消瘦,眼眶凹陷。
我知道是自己殺了她。明明知道卻仍打定主意要找到凶手,真是矛盾的舉動吧。不過,我並非雙重人格。
我打從心裏愛著她,並不想認為是自己的這雙手殺了她,所以,我決定從那個真正的事實逃開。
其實在某個地方存在一名不是我的殺人犯,是那家夥殺了她。隻要這麽想,我就會輕鬆許多,如此一來,我就能夠從“自己殺了她”的自責意識中解脫。
“是誰把照片放進信箱的?”
“為什麽要讓我看這些照片?”
“到底是誰殺了她?”
全是我的獨角戲。我佯裝不知道真相,扮演一個打從心裏憎恨凶手,甚至對其懷有殺意的自己。
說起來,不讓警方看這些照片,本來就是為了保護我自己,然而我換了個角度來為這個行為辯解——我要憑一己之力把凶手找出來給你們看。我試著讓這番說詞成為我隱瞞照片的理由。以結果來看,警方至今仍深信她是下落不明,而我也得以陶醉在這個不靠警方協助獨力為戀人報仇的自我之中。
這樣持續演下去,時間久了,我也曾想過:其實我並沒有殺害她吧?殺了她的是別人吧?我是無罪的吧?
但遺憾的是,每天早上信箱裏的照片妨礙了我完美地逃進上述那些妄想的世界。照片告發了我,她的確是我殺死的。
警方決定停止搜索是在她消失一個月之後,時間剛進入十一月。從那時開始,我決定自己揪出凶手而辭去了工作。當然,我不過是在扮演被凶手殺害的她的戀人罷了,一個憎恨凶手、為了報仇挺身而出的悲劇男主角。
首先,我從拜訪認識她的人開始。她的公司同事、家人、常去便利商店的店員等等,所有跟她有關連的人我全問過了。“是啊,還沒找到她。警方一直認為她隻是離家出走,但我不相信啊,太扯了,她怎麽可能離家出走……所以我才會像這樣到處問她身邊的人,您願意幫助我嗎?謝謝。請問您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麽時候呢?當時的她看起來有什麽異狀嗎?好比招人怨恨或是住家附近有奇怪的人走動等等,她曾經跟您提過這一類的事情嗎?……她從沒跟我提過這種事……您說她平日戴的那個戒指嗎?對,那是我送她的訂婚戒指……拜托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我已經受夠大家的同情了……”
沒人發現是我殺了她。在他們眼裏,我似乎是個由於戀人突然消失而不知所措的可憐男人。看來我的演技相當逼真,甚至還有人不是為她而是為我流下了淚。這世界是不是哪裏瘋了?殺了她的人是我,但為什麽沒有半個人出麵指認我?既然我自己無法承認這個事實,周圍的人就應該替我指出真相才對啊。
我的內心深處總是渴望著那個救贖,我等待有誰指著我說:“你就是凶手。”然而就連肩負這職責的警察都沒來揭發我的罪行。
……我一直是這麽想的。我想趕快解脫,我想和盤托出一切俯首認罪,不然我就得一直演下去了,不是嗎?然而,我卻一直無法跨過那條線向警方自首。我很害怕,無法正視問題。我選擇偽裝自己。
演出自己單槍匹馬搜查凶手的戲碼過了一星期,我已經問遍所有能問的人,之後我仿佛鑽入死胡同的老鼠。
“查不到凶手的線索!沒有新的情報了嗎!”
我一個人關在房裏,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看著計算機,我一再重複播放她腐爛過程的動畫,直盯著那些影像看。當影片播放結束,腐爛殆盡的她成了細菌的食物——應該說是某種非人類的、從未見過且無法形容的東西。
說老實話,我覺得那很惡心。我並不想看人類逐漸腐爛的過程,更何況那還是我所愛的人。但我非看不可。我要藉看著那段影片告訴自己她是我殺的,暗示自己趕快去自首說出一切。然而,暗示總是以失敗收場。
“我不能一直待在家裏!不能放過任何一點蛛絲馬跡!搜查是靠腳走出來的!”
我把視線從她腐爛過程的影片上移開,站起身來。我帶著她的照片出門去,佯裝找尋凶手徘徊在街頭。
我帶在身上的照片裏並不是腐爛的她,而是她生前的美麗模樣。她的身後是斑馬的獸欄,拍攝地點就是那間動物園。那天,她很突然地買了一台拍立得,我們在園裏邊逛邊拍照,拍的全是一張張眼神空洞身上帶著臭味的動物。剩下最後幾張,我對著她按下了快門。她站在斑馬前方,那似乎瞪著人的表情就這樣被截取下來永遠地留在底片上。
我走在街頭,把那張照片拿給路上的行人看,向他們打聽線索。走在人行道上突然有人塞了張照片過來,想必很困擾吧?我很清楚這一點,可是不這麽做我無法靜下心來。在旁人眼裏,我一定和流浪漢沒什麽兩樣,但我顧不了那麽多了。
我已經失去工作,也失去了生存的意義,存款也快用完了,不久就會被趕出公寓吧。沒關係,睡車裏就好;要是沒東西吃,去搶劫就好;犯罪也無所謂,隻要抓得出殺害她的凶手,那些都無所謂。隻要讓我徹頭徹尾演出這樣的一個人,怎樣都無所謂。
白天,我流連在街上四處問人。
“您認得這張照片上的人嗎?您見過她嗎?請幫幫忙,請幫幫忙……”
我曾經在同一個地點持續這樣的行為長達好幾個鍾頭,附近的商家便去向派出所報案。有過那次的經驗之後,我在某個地點徘徊一陣子,發現不合適便開車轉往其他的城鎮繼續做同樣的事。
我好幾次被年輕人找麻煩,還曾在巷子裏被痛毆一頓,我一抵抗,對方便亮出匕首。然而我多希望他賞我心髒一刀,這樣就結束了,一切的一切都結束了,我就可以在不承認自己殺了她的狀態下死去,我的人生就能夠以被害者而非殺人凶手的身份畫下句點。那對我來說是保全自己尊嚴的舉動,是我唯一能從自己的罪行徹底逃開的方式,這麽一來,我就不必拿著她的照片追查不存在的凶手,也不必為打聽不可能存在的情報而徘徊街頭了。
然而那個年輕人卻沒有賞我一刀。於是我抓住他握著刀的手,硬是把刀壓向我自己的胸口,接下來隻要那家夥使勁將刀子刺進來就結束了,可是他卻全身顫抖開始向我道歉,一旁的同夥也全部臉色鐵青。這時警察突然出現,一夥人拋下我一哄而散,我真想對他們大喊:等等我!帶我一起走!
叫警察來的是一個髒兮兮的老婆婆,她好像是偶然間看到我被帶進小巷子裏。那個老婆婆個子非常小,畏畏縮縮地站在警察身後。她一身襤褸,不論身上穿的、腳上踩的,都不像是現代日本人會用的東西,恐怕一直過著非常貧窮的日子,平常就睡在充斥著小便臭味的隧道裏吧。老婆婆臉上的皺紋很深,還積了汙垢,頭發看上去也很髒,脖子下方垂掛著一塊類似木板的東西。一開始我以為她是靠著幫柏青哥[8]店掛宣傳牌子來勉強糊口,然而並非如此。
在那塊似乎是從垃圾場撿來的肮髒木板上,用一行很醜的筆跡寫著:“我在找人”。文字下方還貼了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年輕男子的照片,比起我手上那張女友的照片要舊得太多了。一問之下,老婆婆說她的獨生子失蹤了,她已經佇立街角找了他二十年。她那雙滿是皺紋的雙手,輕輕擱到脖子下方的木板上,一麵撫著那張破舊不堪的照片,一麵很困擾地夾雜著我聽不太懂的方言喃喃說道,這張照片一直跟著她在外頭風吹日曬,都已經破破爛爛的了,但她隻有兒子這唯一一張照片,該怎麽辦啊。
我在老婆婆的腳邊跪了下來。我伏下臉,額頭摩著地麵,淚水與哽咽怎麽都止不住。老婆婆和一旁的警察試著安慰我,但我隻是一徑搖著頭。
3
在一間看來像是無主的山中小屋裏,我和她吵了一架。就像看到“ZOO”的路標牌便突然決定前往動物園一樣,她的行動總是很突然。那個時候也是。我們在兜風時發現了一條似乎很多年都沒有車子往來的岔路,她便臨時起意要我拐彎進去看看,是因為突然非常想知道那條路的前方有些什麽吧。我其實很喜歡她這種任性的地方。
路的盡頭是一間山中小屋。說是小屋,其實看起來更像是老舊木板湊合著搭起來的。我停了車,和她一道走進屋裏。
有一股很濃的黴味。她抬頭望向隨時都會掉下來的天花板,整個眼神都亮了起來,我拿起拍立得相機拍下她那個表情。自從在動物園用過拍立得之後,我對相機開始產生了興趣。
閃光燈讓她皺起眉頭。很刺眼耶。她口氣很強硬,接著便把我手上拍立得相機吐出的照片搶走揉成一團。我討厭這樣。接著她說,把我忘了吧。我問她這話是什麽意思,她說意思就是她現在對我已經沒有愛的感覺了。
她在這個世間成為行蹤不明的人,就是從那天開始的。她和我出去兜風的前一天明明還去公司上班,然而那天之後,她不曾出現在任何人眼前。那是當然的,因為她一直沒走出那間山中小屋。
她似乎沒告訴身邊的人那天出門是和我碰麵。若是她曾經告訴了誰,我應該就會被警方盤問而早就認罪了吧。但實際上卻是她母親打電話來問我知不知道她去哪裏了,隻是這樣而已。她母親是個沒什麽母愛的人,似乎不大在意她的失蹤。
緊裹著棉被發抖的我接到電話聽到她失蹤時,本來想老實承認是自己殺了她的。
“您說什麽?她不見了……報警了嗎?請等我一下,我現在立刻過去您那邊!”
但我隻說得出和內心所想完全相反的話。這就是我漫長而毫無意義的獨角戲的序幕。
我去了她的家,和她母親談過之後,向警方要求展開搜索。我裝出一副“我是真心想要知道她下落”的模樣,打造了一個瘋狂尋找她行蹤的虛假的自己。
4
那是我拿著她的照片徘徊街頭之後的事。一天即將結束,太陽逐漸西沉,我回到停車場的車子旁,抬頭望向周圍高聳的樓群。高樓背負著夕陽,巨大的柱子仿佛化成一道道黑影覆蓋四下。
“今天仍然一無所獲啊……”我試著喃喃自語。
冬天的寒氣為吐出的氣息抹上白色,我從皺巴巴的破外套裏拿出她的照片來看。我的手指上由於割傷愈合而變硬的皮膚,輕輕撫著照片中她的臉孔。
整個停車場裏隻停了我的這輛車,附近也不見行人。我的影子映在水泥地麵上,被拉得長長的。
“明天一定要揪出凶手……”
四處奔走讓我疲憊不堪,幾乎要累昏過去。我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這時,我注意到有個東西掉在副駕駛座下麵。
“這是什麽?”
似乎是個紙團。撿起來一看,是一張照片。我攤開它,確認上麵拍的是什麽。
“這到底是……”
是她。照片中的她微微抬起頭,露出了無意間被偷拍的可愛表情。背景是木板拚湊起來的牆壁,右下角有拍照日期。
“這是怎麽回事!?這不是她消失的那一天嗎!”
我裝出非常困惑的神情。這是她那天一氣之下揉爛的那張照片。
“為什麽我的車上會有這種照片?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我完全無法理解。這張照片上的她還沒死呀……對了,一定是凶手把這張照片丟進車裏來的,隻能這麽解釋了……”
我打開儀表板旁的置物抽屜,正打算把照片塞進去,發現裏麵有張紙片。
“這又是什麽?”
是加油站的收據。
“……這張收據上的日期,不正是她消失的那天嗎!上麵還印了加油站的地址!怎麽可能,我那天根本沒去這種地方啊,我一直在家沒出門的……難道是……”
我假裝自己推導出某個重大結論。
“……這麽說是凶手開著這輛車綁架她?沒錯,所以她才會這麽輕易地被凶手帶走。她一定是看到這輛車,以為車上的人是我,才會失去警覺心的!”
我發動引擎驅車前進。我知道我該去哪裏。我應該去收據上寫的地址。
“加油站的人那天可能看見了開車的人!不過他們究竟記不記得,還是個問題。”
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開車。我轉動方向盤,穿過兩旁林立著大樓的馬路朝郊外駛去。沿路的建築物愈來愈少,道路兩旁並排的民宅之間夾雜著荒地,逐漸西沉的夕陽的紅色光芒透過擋風玻璃照在我身上。往身後流逝的風景之中,夕陽持續追著我。
到達加油站時,周圍已是一片漆黑。我打開車燈開進加油站,一位似乎是老板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一身工作服,以毛巾擦拭沾滿油汙的雙手。我拉下車窗,拿出她的照片問他:
“喂,你看過這張照片上的……”
我才開口,他便露出不耐的神情回答道:
“你說她是吧?很久以前來過,說要往西邊去。”
“往西邊?那她坐的是什麽樣的車?”
“當然就是你現在開的這輛車啊。”
“我就知道!”
“開車的人也是你啊。喂,這樣行了嗎?我的台詞講得夠完美了吧?你每天都這麽來一下,也真辛苦。一天到晚做一樣的事情,不嫌煩嗎?從開始陪你玩這個遊戲到今天已經是第幾個月了啊?雖然說你是常客,不好不配合你。”
“你不要講些莫名其妙的話。不說這個!你說當時開車的人是我?怎麽可能……”我裝出受到打擊的神情,“你說那天她坐的那輛車,是我開的?”
加油站老板揮了揮手比出趕我走的動作。我踩下油門,往西邊前進。
“可惡!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愈來愈搞不懂了!”
我忿忿地敲著方向盤。
“那個加油站老板說開車的人是我……可是我那天明明一整天都待在家裏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到底哪些是現實?哪些又是幻想?”
那是我開始懷疑自己的瞬間,是我對於自己的絕對信任開始動搖的瞬間。在加油站的那段對話告訴了我事情的真相。我打起精神,對於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做好心理準備。
不知什麽時候,周圍變成一片雜樹林,交纏的樹枝掩蓋道路兩端,車頭燈照出一條岔路。道路在一片相互交纏的漆黑樹叢中往前延伸,我緊急踩了煞車。
“……這個景色……我曾經見過。怎麽可能!我明明從沒來過這個地方啊。”
我方向盤一轉,開進那條岔路,路的寬度剛好能容一輛車勉強通過。不久,車子來到一片開闊地帶,車燈劃破正前方的漆黑,浮現在白色光線中的是一棟陳舊的小木屋。
“我認得這棟小屋……我……”
我走出車子環顧四周,沒有人,寂靜的森林裏充滿冰冷的空氣。我從後車廂取出手電筒往小屋走去。小屋的門是敞開的,我走了進去。
一陣黴味撲鼻而來,似乎每呼吸一下,就有討厭的東西跑進肺裏。手電筒的光照出了小屋內部,並不寬敞,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靜靜地佇立在黑暗中的三腳架和相機。那是一台拍立得相機。
小屋地麵的土被挖開了,有個坑,相機的鏡頭對準坑裏。我走過去,手電筒照向那個宛如一潭積水般被黑暗填滿的坑。
於是,我看見了那個。我雙腳一軟,跪到地上。
“我剛……想起來了……怎麽可能……”
我繼續演著戲。這是一場獨角戲。演員是我,而觀眾也是我……
“是我殺了她啊……”
我當場哭了起來,淚水滑過臉頰,滴落幹燥的地麵,被吸入深處。她就在我身旁的坑裏。腐爛殆盡變幹燥、連蟲子都不再靠近的她,整個人縮得小小的。
“是我……是我殺了她……然後封閉了這段記憶……”
一切都是我想好的台詞,我根本從未忘記過,我都記得一清二楚。但,這出戲碼就是這樣的劇情。
“我這段時日來一直追查殺害她的凶手……然而,我才是那個凶手……因為我恨她對我說了那麽殘酷的話,結果我一時衝動……”
我哽咽著喃喃自語,聲音在唯有我一人的小屋裏回蕩。掉在地上的手電筒是照亮四下的唯一光源。
我雙手撐住冰冷的地麵站了起來,全身上下仿佛被疲憊碾壓了。我走到坑邊,俯視著她。躺在坑內深處的她不再是人類的模樣,屍身被沙塵覆蓋,半埋在地下。
“……我必須告訴警察這件事情……我必須去自首。”
我下定決心說道。當然這是台詞,但也是我真正的想法,我一直打從心底裏這麽希望著。
“……我有那個勇氣嗎?”我自問自答。
我的拳頭顫抖。
“……我下得了決心嗎?”
然而,非這麽做不可,我不能從殺人的罪業逃開,我必須接受“自己這雙手殺害了心愛的人”的事實。
“那太困難了……要承認這件事實在太困難了……”
我拚命搖頭,害怕地流下眼淚。到底該怎樣我才有辦法去自首?才能夠告白我所犯下的罪行?
“到了明天,我很可能又會失去現在的心情,忘記這個事實……我說不定會再次封印這段記憶,又開始尋找根本不存在的凶手……我……好亂……”
我掩住臉孔,雙肩顫抖,然後,裝出突然想起某件事的樣子。
“對了……我隻要設計一個告發自己的方法不就好了!就是照片啊!隻要拍下她的照片,我就不會忘記自己的罪行了吧!”
我走近拍立得相機,按下了快門。在坑的深處腐化殆盡的她,瞬間浮現在閃光燈劃破的黑暗中。相機發出聲音,吐出了照片。
“隻要看了這張照片,我就會想起自己的罪行。就算我想逃避現實,也會被迫正視自己的所作所為……我不再逃離贖罪的命運……”
顫抖的聲音中,我下定了決心。我帶著照片離開了小屋。
“去找警察吧……然後讓他們看這張照片,告訴他們我殺了她……”
我把手電筒放回後車廂,坐進車裏,將開始浮現畫麵的拍立得照片放到副駕駛座上,發動了車子。
我在黑暗中奔馳,踩到底的油門下方傳來引擎的震動。穿過雜樹林之後是整片連綿的荒地,車燈下,唯有路麵的白線浮現在眼前,而黑色柏油路的周圍則是更深沉的黑暗。
副駕駛座上的照片此刻正漸漸浮現腐爛了的她的模樣。我沒開車內燈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藉著儀表板等等發出的光線,多少能得知照片的狀況。

“我去自首,我去找警察,向他們認罪。我不會逃走,我不能逃走,她是我殺的。那是不該發生的事情,但,事實上發生了,的的確確發生了。我不想承認,那不是我幹的,因為我愛她啊。但是,我的確殺了她……”
像要說服自己似的,我重複著這些話語。
可是,我很清楚,我很清楚接下來的發展。雖然嘴裏念著那些台詞,但我很清楚自己不會去找警察的。不,不是不去,而是不敢去。其實我很想承認一切,以求爽快,可是,我很清楚自己的決心到最後都會消失無蹤。
這是每一天、每一個夜晚都會重演一遍的事。不隻今天,這是每天結束之際反複上演的獨角戲。當太陽開始西沉時,我就會坐在車內,撿起被捏成一團的她的照片,展開對自己產生懷疑的戲碼。接著我前往加油站,與協助演出的加油站老板對話。我幾乎每天都在同樣的時間出現,說著同樣的台詞。我將假裝自己發現小屋,看見她的屍體,想起自己幹下的事。
然後,我下定決心去找警察……這部分雖然是演戲,但也是我的真心期望。
但我就是辦不到。如果我的決心沒有半途而廢,現在早已成為階下囚,過著內心平靜的日子了吧……
車子經過前來小屋途中曾去過的加油站前。加油站已經打烊了,站內一片漆黑,再往前開一會兒,就會出現某個路標牌。我的決心總是在看到那個路標牌的瞬間崩潰,消失無蹤。我知道,因為這是每一天、每一個夜晚都會重複的事情。
“前方兩百米左轉·動物園”
光線中的路標牌上應該寫了這樣的內容,而那行字下方標示的三個英文字母,將會深深烙在開車的我的眼裏。
ZOO
看到那三個字母的瞬間,我的腦內將浮現她的種種。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去動物園、拍照、初次相遇、我向她坦白自己在孤兒院長大的事、平常不太笑的她初次露出笑容……那些事情將一下子浮上我的大腦皮層。當路標牌在黑暗中浮現而我的車駛過路標牌旁的瞬間,她將會坐在我身旁的副駕駛座上。現實中她並沒有真的坐在那裏,但那張屍體的照片將會化成她的模樣,轉頭望著我,輕輕伸手撫摸我的頭發。最後總是如此。
然後我又會再次半途而廢吧。我辦不到。我怎麽可能殺了她……我一定會這麽想吧。然後再稍微往前開一點,我就會在路中間停下來,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等我車開回公寓,便會將副駕駛座上的照片丟進信箱,祈禱著明天的自己能夠因為看到照片而下定決心,或是祈禱那增長了十二分一秒的影像能帶給我徹底的覺悟。我會將她死前親手揉成一團的照片和加油站的收據放在車內的固定位置,為明天傍晚的演出做好準備。這就是我每天重複上演戲碼的落幕。
就是這麽回事。結果,什麽都沒改變。一天過去了,我仍舊無法承認自己殺了她。毫無變化,就和那間動物園的獸欄裏反複繞圈走個不停的醜陋猴子一樣,總是重複著相同的每一天。一到早上,我就會發現信箱裏的照片,然後呆立原地。雖然很遺憾,但事情一定會變成這樣。
車子在黑暗中前進,這是我每天晚上都得走上一遭的道路。我已經在這條路上奔走了幾個月?還得走上幾個月呢?馬上就看得到路標牌了,那個將我和她的回憶緊緊釘在我身上的路標牌。我緊握方向盤,等待那逐漸來臨的瞬間。
“是我……殺了她……我……把她……”
我喃喃念著,想要堅定自己的決心,然而心中也同時存有“反正終究會徒勞無功”的念頭。即使如此,我內心某處仍持續祈禱自己能夠有所突破,像相信有神一樣,我祈禱自己最終能帶著決心駛向字母“ZOO”的前方。
車燈下,白線無止盡地延伸,幹枯的雜草以高速往車子後方飛逝。馬上就到了,路標牌就要出現了,那個總會令我的決心半途而廢的地點。
我屏住呼吸。車子駛過那個地點,宛如時間停止的瞬間降臨。黑暗裏,車子仿佛浮在半空中,仿佛停在宇宙裏的那一刹那。
我讓車子繼續往前滑行了一會兒,然後在馬路正中間停下。我沒拔下車鑰匙便走出車外,連煞車都忘了拉起來。冷風吹著我滿身的大汗,我回頭望向那片壓倒性的黑暗。
我想起方才看到擋風玻璃另一端的東西。不,不該說看到,因為,我根本沒看到那個。
我聽過一個傳聞,聽說現在大家都不來這種地方了,全國的動物園和遊樂園將會一間接一間地關門喲。
她的確曾經在動物園裏這麽說過……的確有過動物園倒閉的傳聞。
到昨晚都還在的那個“ZOO”看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空虛。我什麽都沒看見地駛過了那個地點。過去的她的幻影沒有出現。她沒坐在副駕駛座上,我就這麽駛過了那條道路。我沒想起她的事情,這讓我產生了對她的罪惡感,另一方麵我也覺得,她是以不再現身的方式作為對我無言的告發。
回到駕駛座,我靜靜地禱告著。那是對神的禱告還是對被我殺害的她的禱告?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已經不需要演戲了。我現在終於能夠去找警察了吧?我終於能坦白自己的罪行了吧?此刻唯有平靜填滿了我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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