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個房間

來源: 玉珠 2021-04-10 13:51:28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0550 bytes)
回答: 《動物園 》作者:[日]乙一 小飾與陽子玉珠2021-04-10 13:45:52

 


●第一天·星期六
在那間房裏醒來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非常害怕。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一盞朦朧的燈泡,發出昏黃微弱的光線照著黑暗。四周是水泥砌的灰色牆壁,我躺在地上,看樣子有人趁我昏迷不醒時把我帶進這個沒有窗戶、四四方方的狹小房間裏。
我用手撐起上半身,貼著地麵的手掌傳來水泥地冷酷堅硬的觸感。我想看看四周,然而一轉頭便覺得頭痛欲裂。
背後傳來呻吟。姐姐倒在我身邊,和我一樣正按著頭部。
“姐,你沒事吧?”
我搖了搖姐姐,仍躺在地上的她睜開了眼看我。姐姐直起身子,和我以一樣的姿勢望著四周。
“這裏是哪裏?”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
這是一個除了那盞垂吊下來的電燈泡之外什麽也沒有的昏暗房間。我們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怎麽進入這裏的。
最後的記憶是,在郊外某間百貨公司附近,我和姐姐走在行道樹夾道的步道上。直到媽媽買完東西之前,姐姐都得負責照顧我,這對我們兩人來說都是百般不願的事情。我已經十歲了,不用別人照顧我;而姐姐似乎也不想管我,自顧自地玩,但媽媽卻不準我們分開行動。
於是我們兩個僵持著,彼此毫無交談走在散步道上。步道地麵裝飾著四方形紅磚組成的圖案,兩旁種植的行道樹伸展著長長的樹枝搭出天棚。
“你為什麽不待在家裏啊。”
“什麽嘛,小氣鬼!”
我和姐姐有時會這樣對罵。姐姐明明都要升高中了,鬥嘴的水平卻跟我差不多程度,說來還真怪。
走著走著,身後的樹叢突然傳出聲響,我們連回頭確認的時間都沒有,隻覺得頭部竄過一陣劇烈的疼痛,然後不知什麽時候,我們就在這個房間裏了。
“有人從背後打了我們,趁我們昏迷的時候把我們帶到這裏……”
姐姐邊說邊起身,看了看手表。
“已經是星期六了……現在大概是半夜三點吧。”
那隻手表是指針式的,姐姐非常喜歡它,根本不讓我碰。銀色的表麵上有個小小的窗口,標示著今天是星期幾。
這個房間的長寬高都將近三米,剛好形成一個立方體。燈泡的光線為毫無裝飾的灰色的堅硬表麵淡淡地抹上陰影。
房間裏隻有一道鐵製的門,但上麵卻沒有任何把手之類的東西,看上去隻是一塊沉重的鐵板嵌在水泥牆裏。
門的下方有一道五厘米左右的縫隙。透過縫隙,從門的另一邊似乎有光線照過來反射在地上。
我跪在地上,看能不能從那道縫隙裏看到些什麽。
“外麵有什麽?”
麵對姐姐滿臉期待的詢問,我搖了搖頭。
周圍的牆壁和地麵都還算幹淨,好像剛剛有人打掃過,沒什麽灰塵。我不禁覺得,我們很像被關進了一個寒冷的灰色箱子裏。
唯一的光源就是從天花板中央垂吊而下的燈泡,我和姐姐隻要在房間裏一走動,兩道影子便在四麵牆壁上來回遊動。燈泡的光線很微弱,拂不去的黑暗沉積在房間角落。
這個方方正正的房間隻有一個特點。
地麵有一道寬約五十厘米的水溝。若將有門的那麵牆視為正麵,那道水溝恰巧從左手邊的牆壁下方筆直貫穿房間地麵中央,延續到右手邊的牆壁下方。水溝裏白濁的水從左往右流去,散發出強烈的惡臭,接觸到水的水泥都成了惡心的顏色。
姐姐用力敲門,大聲地喊叫:
“有人嗎?”

沒有回應。那道門相當厚實,怎麽敲都紋絲不動,唯有敲著沉重鐵塊的無情聲響,仿佛訴說著以人類的力量是無法破壞這道門的。沉悶的聲響在房間裏回蕩著。我覺得很難過,呆站在原地。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從這裏出去呢?姐姐的背包也不見了,她雖然有手機,卻放在背包裏,所以我們也無法聯絡到媽媽。
姐姐將臉頰貼著地麵,朝著門下麵的縫隙大喊。她全身顫抖、混身是汗,從身體深處發出求救的呐喊。
這次,從遠處傳來了很像是人聲的回應。我和姐姐對望了一眼。
除了我們,附近還有人在。但是那聲音非常模糊,也聽不清楚是什麽。即使如此,還是令我鬆了口氣。
我們繼續對著門又踢又打了好一陣子,還是沒用。終於我跟姐姐都累了,兩人疲倦地彼此依偎著睡去。
早上八點左右,我們醒了過來。
在我們睡著的時候,從門下方的縫隙裏塞進來一片吐司和一個裝著幹淨水的盤子。姐姐將吐司撕成兩半,一半給我。
姐姐很在意把麵包塞進房間的人。不用說,那個人肯定就是將我們關在這裏的人。
貫穿房間中央的水溝裏的水在我們睡著時仍持續地流動,不斷飄散出東西腐爛的臭味。我開始覺得惡心。蟲的屍體和殘羹剩飯漂在水麵上,橫越房間流走。
我想上廁所。可是姐姐隻是看了鐵門一眼,搖了搖頭說:
“看樣子是不會放我們出去的。你就在那條水溝裏解決吧。”
我和姐姐等待著能離開這裏的那一刻。但不論我們再怎麽等,那道門就是不打開。
“到底是誰?為了什麽目的要把我們關在這裏呢?”
姐姐坐在房間角落喃喃自語著。隔著水溝,我也以同樣的姿勢坐著。灰色的水泥牆上交錯著燈泡製造的光與影。姐姐疲憊的神情讓我好難過,真想趕快離開這裏。
姐姐又對著門下的縫隙大喊,從某處傳來了人的應聲。
“果然有人在。”
然而回聲太嚴重,聽不出對方說了什麽。
好像隻有在早上才會給我們食物,那天再也沒有送吃的給我們了。我跟姐姐說我肚子餓,結果被姐姐罵,她說不過是少吃一餐,忍一下好嗎?
因為沒有窗戶,我不是很確定時間,看了一下手表,現在應該是傍晚六點左右,從門的另一側傳出朝這裏走來的腳步聲。
一直坐在房間角落的姐姐突地抬起頭來,而我則是稍稍離開門邊。
腳步聲愈來愈近。我心想,終於有人要來這個關住我們的房間了,那個人一定會跟我們解釋為什麽要把我們關在這裏。我和姐姐屏住呼吸,等待房門開啟的瞬間。
然而和我們預期的相反,腳步聲經過了房門前走開。一臉錯愕的姐姐湊近門旁,朝著門下的縫隙大喊:
“等一下!”
然而腳步聲的主人卻無視姐姐的叫聲,徑自走遠了。
“……那個人該不會……沒打算放我們出去吧?”我問。
我覺得很害怕。
“不會啦……”
姐姐雖然這麽說,但看她臉上的表情,我知道她不過是嘴上逞強罷了。
自從我們在這個房間裏醒來,已經過了整整一天。
這一天之內,從縫隙的另一側曾經傳來開關厚重的門的聲響、機械聲響、像是人發出的聲音和腳步聲等等,但是那些聲音全都因受到牆壁回聲的幹擾而聽不清楚,每個聲響聽起來都像是巨大動物的呻吟,震動著空氣。
我和姐姐所在的這個房間,房門一次都沒打開過。我們再次依偎著進入夢鄉。
●第二天·星期天
一睜開眼,門下的縫隙處擺著一片吐司,卻不見盛水的盤子。昨天塞進來的盤子還在房間裏,姐姐猜測應該是因為我們沒把盤子推出去,才不給我們水喝。
“可惡!”
姐姐顯得非常懊惱,一把舉起了盤子。她原本打算摔盤子,卻又停了手,應該是想到要是打破盤子可能會再也不給我們水了吧。
“得想個辦法離開這裏才行。”
“可是,要怎麽做?”我怯懦地問。
姐姐直直地望著我,接著將視線移到橫穿房間地麵的水溝。
“這條水溝一定是給我們作廁所用的……”
水溝寬約五十厘米,深約三十厘米,從一邊的牆壁下方冒出來,又從另一邊牆壁下方仿佛被吸進去似的消失。
“這對我來說太小了,鑽不過去。”
如果是你的話,一定鑽得過去。姐姐這麽對我說。
姐姐手上的手表顯示現在大約是中午時分。
最後決定照姐姐所說的,由我潛入水溝到房間外麵去。姐姐的想法是,如果這麽做能夠離開這棟建築物,就一定能向外麵的人求救;就算無法走到外頭,那麽能夠摸索出周遭環境的任何蛛絲馬跡也好。
但我實在很難提得起勁。
為了鑽進水溝,我脫到隻剩一件內褲。但最後關頭我果然還是退縮了,想到自己非得泡進這麽渾濁肮髒的水裏,真的很難受。姐姐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想法。
“求求你,忍耐一下就好!”
我遲疑著,將腳伸進水溝裏。水很淺,我的腳掌立刻觸到了溝底。溝底黏黏滑滑的,一不小心就會滑倒。水深還不及我的膝蓋。
開在牆麵的水溝口是細長的橫向長方形,那是一個黑暗的洞穴。雖然洞口很小,但我應該能穿過去,因為我的個子在班級裏是最小的。
水溝進入牆壁中之後仍像一條長方形隧道往前延伸。我把臉貼近水麵想看看前方的狀況,然而我一湊近水麵,立刻有股惡臭竄入鼻中。我看不清楚水溝前方的狀況,看來真的得潛進去一探究竟了。
萬一不小心卡在牆壁中的隧道裏回不來就糟了。所以姐姐將我的外衣外褲和兩人的皮帶係成一條繩子,尾端用鞋帶綁在我的一隻腳上。我們的計劃是,一旦情況危急就拉繩子把我救回來。
“我該去哪一邊?”
我張望著左右兩邊的牆壁問姐姐。水溝裏上下遊的兩個溝口分別開在左右兩麵牆壁的中央下方。
“隨你選吧。不過,你隻要覺得前方都是隧道,就馬上回頭。”
我先選了上遊。換句話說,若將有門的牆壁視為正麵,位在左手邊的長方形洞穴就是上遊入口了。我走近牆壁,把身體浸到水溝裏。肮髒的溝水從我的腳踝緩緩覆上我的全身,宛如細小的蟲子爬滿全身,啃蝕著我。
我屏住呼吸,緊緊閉上眼,一頭鑽進冒出水流的長方形洞穴。隧道裏麵很窄,又很淺,趴在水裏匍匐前進的我,後腦勺撞到了隧道頂麵。
我的身體勉強鑽得過這個長方形水泥隧道,就像把線穿過針眼一樣。水流的速度並不快,我可以很輕易地逆流而上。
幸好,在流著水的隧道裏爬行大約兩米之後,一直壓迫著我的背和頭的隧道頂的觸感便消失了。我想我可能來到了一個比較大的空間,便從水裏抬起頭站了起來。
這時我聽到尖叫聲。
雖然我很不想讓髒水跑進眼睛裏,卻還是睜開了眼。一時之間,我還以為又回到了原來的房間。這是一間和剛剛的房間一模一樣、四周被灰色水泥牆包圍的狹小房間,水溝也筆直地穿過房間中央。我感覺我像是鑽進了水溝上遊的隧道,然後從下遊的隧道鑽出來了。
不過並非如此。在房間裏的不是姐姐,而是另一個人。她是一個看起來比姐姐年長一點的年輕女子,我沒見過她。
“你是誰!?”
她尖叫著,一臉恐懼地往後退。
從我和姐姐所在的房間沿著水溝往上遊前進,來到的是一間構造完全相同的房間,同樣有人被關在裏麵。兩個房間的每個角落都一模一樣,水溝也依舊往前延伸而去。而且,上遊不隻有這一間房間。
我向這名困惑不已的女子解釋我和姐姐被關在下遊的房間裏,然後我解開綁在腳上的繩子,決定繼續往上遊方向前進。
結果在上遊還有兩間構造完全相同的房間。
也就是說,從我和姐姐所在的房間沿著水溝往上遊算起,還有三間房間。
每間房間裏都關了一個人。
第一間房間裏是年輕女子。
再過去一間房間裏是長頭發的女生。
最上遊的房間裏,則是一個染了一頭紅發的女子。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被關進來。除了我和姐姐,其他被抓的都是大人。先不說姐姐,可能因為我體格還小,所以才會和姐姐兩人一組被關到一起吧。我沒被當成一名大人計算。
紅發女人的房間裏,水溝上遊的隧道口裝有柵欄,沒辦法再往前進。於是我回原來的房間,向姐姐說明了所有的狀況。
我身上就算幹了還是很臭,又沒水可清洗,這麽一來房間裏更臭了,但姐姐並沒有抱怨。
“也就是說,我們的房間是從上遊數過來的第四間?”
姐姐喃喃自語地思考著什麽。
好幾個房間連在一起,而且每一間都關了人,這令我訝異不已,同時也覺得不那麽害怕了。知道有那麽多人和自己處於相同的狀況,多少讓我感到比較安心。
而且,大家第一眼看到我的時候都覺得很困惑,但不久,表情就亮了起來。看來大家被關到現在都沒見到任何人,門也不曾打開過,根本無法知曉自己現在處於什麽狀況,也不曉得牆壁的另外一頭有些什麽。因為大家的體型都沒嬌小到能夠鑽過水溝,一點辦法也沒有。
當我潛入水溝打算離開房間時,每個人都拜托我一定要再回來告訴她們我看到了什麽。
大家都不知道究竟是誰將自己關進來的,所以,大家都很想知道自己被關在一個什麽樣的地方,都想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出去。
我向姐姐報告完上遊的狀況,接著便前往下遊方向潛去,結果下遊也和上遊同樣狀況,是一間接連一間昏暗的水泥房間。
下遊方向的第一間房間,和其他房間狀況都一樣。
一個和姐姐差不多年紀的女生被關在裏麵,看到我的瞬間,她先是露出驚訝的表情,聽完我的說明,整張臉便亮了起來。她也和大家一樣被關在同樣構造的房間裏,一樣是莫名其妙地被關了進來。
我繼續朝更下遊的房間前進。
鑽出水溝,我又來到了一間方方正正的房間,然而這次不太一樣。房間的內部構造雖然和其他房間一模一樣,但房裏沒有人。空蕩蕩的房間裏,燈泡的光線黯淡地照著這個灰色的箱子。因為到目前為止我看到的房間裏必定都有人在,這個空無一人的房間讓我有種很不可思議的感覺。
水溝依舊向前延伸。
我離開空無一人的房間繼續前進。雖然沒人幫我拉腳上的繩子,不過我並不擔心,反正下遊一定也是一間連著一間的小房間,所以我將繩子留在姐姐的房間裏出發了。
從我和姐姐的房間朝下遊方向數的第三個房間裏,有一個看起來和媽媽差不多年紀的女生。
她看到從水溝裏冒出來的我時,反應並不大。我立刻察覺她不太對勁。

她非常憔悴,蹲在房間的角落裏不停地發抖。我本來以為她和媽媽的年紀差不多大,但我可能誤會了,或許她的實際年齡要年輕一點。
我看向水溝的下遊,在牆壁下方的長方形隧道口裝了柵欄,沒辦法再前進了。看樣子這裏就是下遊的終點。
“那個……你還好嗎……?”
我有些擔心,開口問她。她的雙肩抖個不停,驚懼的眼神盯著全身不停滴水的我。
“……你是誰?”
她的聲音仿佛靈魂出竅似的,無力而沙啞。
她和其他房間裏的人的狀態顯然很不一樣。她的頭發亂成一團,水泥地上到處都是她掉落的發絲,臉和手都被汗水弄得髒兮兮的,雙眼和臉頰凹陷,宛如一具骷髏。
我向她說明自己是誰和我在做什麽之後,她陰鬱的眼瞳似乎閃現了一絲光芒。
“這麽說來,在這條水溝的上遊還有活著的人,對吧!?”
活著的人?我不大懂她的意思。
“你也看到了吧?不可能沒看見!每天,隻要一到傍晚六點,這道水溝裏就會有屍體流過來啊!”
我回到姐姐身邊,告訴她水溝前方的狀況。
“總共是七間房間連在一起呀……”
聽到姐姐這麽說,我為了方便說明,便替每個房間編上了號碼。從上遊按照順序數過來的話,我和姐姐的房間是四號,而最後一個女人所在的房間便成了七號。
然後我猶豫著該不該告訴姐姐七號房女人講的事情。要是我把那個女人的話當真,告訴姐姐,說不定會被她當成笨蛋。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姐姐似乎察覺到了。
“還有什麽狀況嗎?”
我戰戰兢兢地告訴姐姐七號房女人講的事情。
根據那個麵容憔悴的女人所說,每天傍晚隻要一到固定的時刻,水溝裏就會漂來屍體。據說屍體會從上遊漂到下遊,乘著水流緩緩漂過每一個房間。
那麽,那些屍體為什麽能鑽過水溝狹窄的隧道呢?我愈聽愈覺得不可思議,更何況七號房的水溝下遊出口還被裝了柵欄,無法繼續前進,要是屍體從上遊漂下來,最後勢必會卡在柵欄口。
然而那個憔悴的女生卻是這麽說的:
那些流下來的屍體,每一具都被細細切成足以通過柵欄縫隙的大小,因此,隻偶爾有些碎片會被柵欄卡住,絕大部分都能順利從房間裏的水溝流走。她說她打從被關進房間裏的那一天起,每天一到傍晚,就會看到屍體的碎片浮在水中,流過房間中央而去。
姐姐聽著我的話,眼睛愈睜愈大。
“她說她昨天晚上也看到了?”
“嗯……”
昨天我們並沒察覺有屍體流過了水溝。不,隻是我們沒察覺到嗎?昨天傍晚六點,我們確實都還醒著,而且那道水溝,不論待在房間哪個位置都看得到,如果真有什麽奇怪的東西漂在上麵,我們不可能沒察覺到異狀的。
“上遊三個房間的人提過這件事情嗎?”
我搖搖頭。提到屍體事情的人,隻有七號房那個憔悴的女生。難道唯有她看到了幻覺?還是別的什麽?
然而我卻無法忘記她的臉孔。雙頰消瘦,眼睛下方是深深的黑眼圈,眼神仿佛死人般黯淡,那是打從心裏害怕著什麽的表情。那個憔悴的女人和被關在其他房間的人有某種截然不同的特點,我覺得她一定正處於某種極為惡劣的煎熬當中。
“你覺得,她說的是真的嗎?”姐姐問我。
我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此刻我隻覺得深深的不安。
“……我們再等一下,一定會曉得的。”

我和姐姐靠著房間牆壁席地而坐,等待姐姐手腕上的手表顯示傍晚六點。
終於,手表的長針短針排成一條直線,連接了數字“6”與“12”。銀色的指針反射著房裏電燈泡的光線,告訴我們時間到了。我和姐姐屏住呼吸,緊盯著水溝看。
門外似乎有人在走動,聽到那聲響,我和姐姐更是冷靜不下來。外麵的腳步聲和現在這個時刻,兩者莫非有什麽關聯?不過,可能認為就算出聲喊也沒用吧,姐姐並沒有透過門下的縫隙叫住在外麵走動的那個人。
從遙遠的某處傳來機械低鳴的聲響,然而水溝裏並沒有什麽屍體流過來,隻有無數死掉的飛蟻漂浮在渾濁的水麵上。
●第三天·星期一
我醒來的時候是早上七點。門下麵的縫隙旁擺著塞進來的吐司麵包。昨天,我們事先將用過第一餐之後就一直放在房間裏的盛水盤塞過縫隙放到門外,可能這樣做是正確的吧,今天就有水可以喝了。將我們關在這裏的那個人大概在分配早餐吐司給大家的時候,一手提著裝了水的水壺。他每將一片吐司塞進縫隙,順便往放在門外的盤子裏倒入清水。我想象著那個相貌不明的人穿梭於七道門前的光景。
姐姐將吐司撕成兩半,把比較大的那半枚給了我。
“我有事要拜托你。”姐姐說。
她希望我再鑽進水溝裏去問大家一些事。我雖然很不想再進到那個水溝裏,但是姐姐說如果我不願意就把吐司還給她,我隻好答應了。
“我要你問大家兩件事情,第一:大家是幾天前被關進來的?第二:曾經看到屍體流過水溝嗎?去幫我問一趟回來吧。”
我照做了。
首先我前往上遊的三個房間。
大家一看到我,都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我把姐姐交代的問題問了每個人。
我本來以為,被關在沒有窗戶的房間裏,應該很難知道自己被關了多久,沒想到大家都很清楚自己被關進來幾天了。雖然不是每個人都有手表,不過因為一天隻送來一次食物,隻要數送來的次數就知道了。
接著我往下遊出發,情況卻變了。
五號房和昨天一樣,那個年輕的女生還在。
但是,昨天還空蕩蕩的六號房,今天卻出現一個我初次見到的女生。她一看到從水溝裏冒出來的我便發出慘叫,嚇得大哭大喊,她大概以為我是什麽怪物吧。跟她說明整個狀況花了我好一番功夫。我說我也是被關在這裏的人,因為體型小,所以能在水溝裏來去,她才終於懂了。
她說她昨天一醒過來就發現自己在這個房間裏。她原本在堤防上慢跑,經過一輛停在路旁的白色旅行車時,突然被什麽東西打了頭,失去了意識。大概被打的地方還在痛,她跟我說話的時候一直按著頭。
我前往七號房,但在那裏又發生了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昨天在這個房間裏的是那個憔悴的女人,她告訴我水溝上遊會有屍體流下來,然而今天那個女人卻不見了。房間裏不見她的蹤影,隻剩水泥砌成的冷冰冰的空間,燈泡照著虛空。
而且不可思議的是,我發現這個房間比我昨天進來的時候要幹淨許多,不大感覺得出曾經有人被關在這裏麵。牆壁和地麵都非常幹淨,水泥灰色表麵上唯有燈泡照出的明暗區隔。
昨天我在這裏看到的女人是我的錯覺嗎?還是我弄錯房間了?
我回到四號房,告訴姐姐我問到和看到的所有事情。
姐姐交代我問的第一個問題,每個人的回答都不一樣。
一號房的染發女子說今天是她被關進來的第六天,因為食物送來了六次,絕對不會錯。

二號房的女生是第五天,三號房的女子是第四天,而四號房的我和姐姐則是在這個房裏醒來之後的第三天。
還有,下遊五號房的女生是第二天,然後是昨天晚上在水泥房間醒過來的女生,因為她今天早上第一次拿到了食物,所以是第一天。
那麽七號房的那個人被關了幾天呢?然而在我開口問她之前,她便消失了蹤影。
“……她被放出去了嗎?”姐姐問。
我說我不知道。
至於第二個問題——“曾經看到水溝裏有屍體流過嗎?”大家的反應通通是搖頭,沒人見過水溝裏有屍體漂流,而且不隻如此,每個人在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都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為什麽這麽問呢?”
每個房間裏的女生都反問我,似乎認為我應該聽到了什麽特別的消息才會這麽問。實際上正是如此。因為大家無法像我一樣得知其他房間的情況,所以一切隻能憑空猜測。大家隻能待在封閉的空間裏,一邊胡亂想象著牆壁的另一側搞不好是電視台或是遊樂園,一邊打發時間。
“我以後再跟你解釋……”
我想趕緊問完所有人,所以匆忙地結束談話。
“不行,不能走。你該不會是把我關在這裏的人的同夥吧?你說其他的房間也關了人,都是騙我的吧?”
當我準備離開一號房時,被關在這裏的她這麽說,唯有她這麽說過。接著她便走進水溝,站到下遊側擋在牆壁前,她的腳剛好堵住水溝的出口,這麽一來我就回不去了。
沒辦法,我隻好把我昨天在七號房聽到的事,以及姐姐要我問大家這兩個問題的事全都告訴了她。她臉色蒼白,說怎麽可能,不可能有這種事,接著便讓了道。
結果沒有任何人曾看到屍體漂流過。果然是七號房的人在做夢嗎?要是這樣就好了。我心想。
那個七號房的憔悴女人說每天隻要時間一到,就會有屍體從上遊流下來,但是在這裏被關了好幾天的上遊房間裏的人卻都說沒看過。真搞不懂。
我歎了口氣,拿起之前做的繩子,擦拭被水溝水弄髒的身體。我的上衣和褲子通通被做成了繩子,後來繩子一直沒拆掉,所以一直都隻穿著一條內褲。幸好房間裏還算暖和,我才沒感冒。而早已沒有用處的繩子就這樣一直扔在房間角落,偶爾充當我擦拭身體的毛巾。
我抱著膝直接躺到粗糙的水泥地上,肋骨碰到堅硬的地板表麵。躺在地上其實很痛,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想,即使是這樣不確定又詭異的消息,也應該告訴其他房間裏的人吧。大家能確定的隻有自己眼前所看得到的範圍內發生的事情,心裏一定很害怕。
可是,一想到大家聽了這些話說不定反而心裏更混亂,我不禁猶豫了起來。
坐在房間角落的姐姐一直凝視著牆壁和地板的接線。突然,她伸手捏起了什麽東西。
“有一根頭發掉在這裏。”姐姐似乎相當意外。
她用指尖捏著那根長頭發的一端,讓它垂著。我不明白姐姐為什麽要特別強調這種事。
“你看,這個長度!”
姐姐站起了身,然後像是要確定撿到的發絲的長度似的,抓住發絲兩端拉直給我看。那根頭發有五十厘米長。
我終於弄懂了姐姐的意思,我和姐姐的頭發都沒那麽長。這就表示,掉在地上的發絲屬於我們倆以外的人。
“所以這個房間在關我們之前也關過別的人嗎?”
姐姐臉色發青,呻吟似的,一字一句吐出來:
“一定……不、大概是……這或許是很蠢的猜測……你也注意到了吧?上遊的人被關的時間都比較長,而且,往下遊算去每移一個房間就被多關一天。也就是說,是從最上遊的房間開始把人關進去的。”姐姐再次把思考焦點放在每個房間裏的人被關的天數上,“這樣的話,在之前又是什麽狀況呢?”
“你是指關人進來之前?不是空蕩蕩的嗎?”
“沒錯,是空蕩蕩的。那麽在那之前呢?”
“空蕩蕩的之前,當然也是空蕩蕩的啊。”
姐姐搖搖頭,開始在房間裏踱起圈子。
“你想想看昨天。昨天是我們在這房間醒來之後的第二天,而對下遊那個五號房裏的人來說是第一天。我們把六號房想成是第零天,房裏是空的。但是對七號房的人而言呢?按照這個順序思考的話,對關在七號房裏麵的人來說應該算是第負一天對吧?小學教過負數了嗎?”
“那個我知道。”
但是,姐姐講的事太複雜,我聽不大懂。
“聽好了,那個被抓來關到“第負一天”的人不見了。雖然這是我胡亂推想的,不過我想昨天應該是她被帶來這裏的第六天。她在一號房的人被關進來的前一天,就被帶到這裏來了。”
“那麽她現在到哪裏去了?”
姐姐停止踱步,欲言又止地望著我。她猶豫了一會兒之後對我說,那個人恐怕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昨天還在的人消失了,而空房間裏突然有了人。我將穿梭於水溝看到的每個房間的相異處,對照著姐姐的話思考。
“每過一天,無人房間就會依序往下遊方向順移一間。等輪過了最下遊的那間,就從上遊的第一個房間重新來過。七個房間代表了一個星期……”
每一天都輪到一個人在房間裏被殺死,屍體被扔進水溝裏流走,而其隔壁的空房就會有人被關進去。
按照順序殺人,同時補人進去。
六號房昨天並沒有人,今天卻有了。有人被抓來,補進那個房間。
昨天,七號房裏還有人,今天卻消失了。是被殺了,丟進水溝裏流走了。
姐姐咬著右手大拇指,仿佛喃喃念著某種可怕的咒語,眼神渙散。
“所以,七號房的人才會看到屍體流過水溝。因為如果是按照這個順序抓人關進來的,那麽就算把屍體扔進水溝流走,那個房間上遊的人是看不到屍體的。這麽一想,七號房的女人說的話並不是幻覺或做夢。換句話說,她所看見的正是在她之前被關進其他房間裏的人的屍體。”
姐姐向我說明,在昨天,看得到屍體流過水溝的人隻有七號房的女生。因為內容太複雜了,我聽不大懂,但我想姐姐說的沒錯。
“我們是在星期五被帶來這裏的。那一天,五號房的人被殺掉,屍體扔水溝。過了一個晚上,星期六那天,六號房的人被殺,五號房裏又有人被抓進來。所以你之前看到的空房間其實是關在裏麵的人被殺掉之後的樣子。接著是星期天,七號房的人被殺了,就算我們在這裏監視著水溝,也不可能看到屍體,因為她的屍體並不會往上遊流過來。然後今天……是星期一……”
一號房的人會被殺。
我旋即前往一號房。
我把姐姐的推測告訴了染發女子,但她不相信。她皺著眉說:怎麽可能會發生這種事啊?
“可是就怕萬一呀,你得趕快想個辦法逃走才行……”
然而該怎麽逃走,沒有人知道。
“我才不信!”她生氣地對我大吼,“這個鬼房間,到底算什麽嘛!”
我穿過水溝回到姐姐身邊,而途中必須經過兩個房間。兩個房間裏的人都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情,可是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們,結果我什麽都沒講,隻跟她們說我馬上回來,便回到姐姐所在的房間了。

姐姐在房間一角抱著膝。我剛從水溝起身,姐姐便對我招了招手。她一點都不在意我被溝水弄髒的身體,緊緊地抱著我。
姐姐的手表顯示是傍晚六點。
水溝裏流著的水摻進了紅色,我和姐姐不發一語,隻是緊盯著水溝看。從水溝上遊的長方形洞口漂過來一個光滑的白色小物體,一開始我們不知道那是什麽,等它在水麵轉了半圈,我們看見並排的牙齒,才曉得那是下顎的一部分。那東西在水中載浮載沉地橫越我們的房間,被吸進下遊的洞穴裏。不久之後,耳朵、手指、碎肉和骨頭陸續流過來。一截被切斷的手指上,仍戴著金色的戒指。
一團染過的頭發流了過來。仔細一看,我發現那不隻是頭發,還連著一塊頭皮。
是一號房的人,我想。汙濁的水流漂過來無數身體碎片,怎麽看都看不出曾經是人類的形體。我心裏湧上一股很怪的感覺。
姐姐捂著嘴呻吟著。她在房間角落裏吐了,但吐出來的幾乎都是胃液。我喚了她,但她沒理會我,仿佛靈魂出竅般,始終沉默不語。
這些幽暗陰鬱、方方正正的房間把我們這些人一個一個隔離開來,讓我們充分品嚐孤獨的滋味之後,奪走我們的生命。
“這個鬼房間,到底算什麽嘛!”
一號房的人那時這麽喊著,她顫抖的呐喊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然後我不禁覺得,這個緊緊閉鎖的房間所代表的意義不僅是關住我們這麽單純,它把更重大的、像是我們的人生或靈魂之類的東西全部監禁起來,孤立我們,奪走我們的光明。這裏根本就是靈魂的牢獄。這個房間告訴了我這輩子從未見過也從未曾體驗過的真正的孤寂,也讓我知道我們已經沒有未來了,活著毫無意義。
姐姐抱著膝蓋縮起身子痛哭失聲。我想,或許那正是在我們出生之前遙遠的過往的樣子,早在曆史尚未開始之時人類真正的形體。在黑暗溫濕的箱子裏哭泣著,就像此刻哭泣的姐姐一樣。
我扳起手指頭數。我和姐姐被殺的時間,應該被關進來的第六天——也就是星期四的傍晚六點。
●第四天·星期二
過了好幾個小時,溝水裏的紅色消失了。而在紅色完全褪去之前,溝水裏流過來的是肥皂水泡泡,我想可能有人正在打掃上遊的房間。把人殺掉一定會流很多血,所以是在滅跡吧。
姐姐的手表顯示過了午夜十二點,我們被帶進來的第四天——星期二來臨了。
我潛進水溝,朝上遊的一號房前進。
途中,兩間房裏的人都逼問我流過水溝的那些東西是怎麽回事。我隻對她們說等一等再說,便急忙前往一號房。
果然,昨天還在的那個女子消失了,整個房間像是用水刷洗過,非常幹淨,應該是如我預料的那樣,有人打掃過了吧。我不知道是誰刷洗的,但肯定是將我們關進來的那個人。
姐姐在房間裏發現的長發絲,果然是我們被帶來之前在那個房間裏被殺的女生的頭發,而在事後清洗的時候,偶然地在房間角落留下了一根沒被肥皂水衝走的發絲。
把我們帶來這裏一一殺掉的,究竟是什麽樣的人?誰都沒見過那個人的長相,我們有時聽到門外傳來的腳步聲,一定就是那個人的吧。
那個人每天在一間房間裏殺掉一個人,享受著把人關了六天之後再分屍切碎的樂趣。
我還沒見過那個人,連聲音也不曾聽過,但那個人的確存在,他在門的另一邊走動著,每天將麵包和水和死亡送進房間。是他設計了這七間房間並想出按順序殺人的法則嗎?
或許是因為不曾親眼見過那個人,對他,我有種難以名狀的厭惡感。不久之後,我和姐姐也會被那個人殺死吧?而我開始覺得,我們恐怕唯有到被殺的前一刻,才能清楚地看見他的模樣。
這麽說來,那個人根本就是死神啊。我和姐姐,還有其他人,都被監禁在那個人所設計的無可動搖的規則之中,且早已被判了死刑。
我前往二號房,把姐姐昨天整理出來的想法告訴那個被關到第六天的長發女生。她沒有駁斥我那是個愚蠢的推測,因為她眼睜睜看到了從上遊流下來的一號房女生的屍體。然後大概隱約察覺到自己再也不可能走出這個房間,她聽完我的話,和姐姐一樣陷入了沉默。
“……我會再來的。”
說完後我便前往三號房,做了同樣的說明。
三號房的女子將會在明天被殺掉。在這之前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在這個房間裏待多久,不知道自己究竟會發生什麽事。然而如今,她清清楚楚地被告知了自己的命運。
三號房的女子捂著嘴,眼淚撲簌簌地掉個不停。
是知道自己何時會被殺掉好還是不知道比較好?我不是很確定。說不定,沒被預告死亡時間,每天隻是盯著流過眼前的屍體惶惶不安地度過,直到有一天門突然被打開,某個素不相識的人衝進來把自己殺掉反而好。
看著眼前哭泣的女子,我想起了七號房那個憔悴的女人。大家都露出了和她相同的表情。
絕望。已經連續這麽多天被監禁在這個四四方方的水泥房間裏,實在很難想象這單純隻是某人的遊戲。但就算不願意知道,我們還是透過某種方式知悉了死亡真的會降臨自己身上。
之前在七號房的那個女人,是否每天望著水溝裏流過的不認識的人的屍體碎片,猜想著下次就輪到自己了呢?她甚至連自己何時會被殺都無從得知。一想起她恐懼的表情,我的心就好痛。
我向二號、三號房的人說明的狀況,也向五號、六號房的人作了說明。
然後是七號房,裏麵住進了新的人。她一看到從水溝裏冒出來的我便尖叫了起來。
我回到四號房的姐姐身邊。
我很擔心姐姐的狀況。她坐在房間角落裏一動也不動,隻是盯著眼前的手表看。
早上六點。
此時,門的另一側響起了腳步聲。從門下的縫隙中塞進來一片吐司,門外傳來將清水注入盤子的聲音。
門下的縫隙常會透光進來,隻在那附近的灰色水泥地麵有時會呈現一方朦朧的白色。而現在,那兒正映出一個晃動的人影。有人站在門前。
隔著門的另一側,正站著殺了許多人而且現在仍將我們關在這裏的那個人。一想到這裏,那個人身上散發的黑暗殘酷的壓迫力便穿透房門,沉甸甸地壓上我的胸口,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來。
姐姐突然整個人彈了起來。
“等一下!”
她像是整個人要衝進門下縫隙似的,把嘴緊貼縫隙大聲喊,拚命將手塞進縫隙中,但隻有手掌伸得出去,手腕被卡住了。
“求求你!聽我說!你到底是誰!?”
姐姐拚命地叫住對方,然而門外的那個人卻完全無視姐姐的存在,徑自離去了。腳步聲逐漸消失。
“可惡……可惡……”
姐姐一邊喃喃自語,一邊靠到門邊的牆壁上。
鐵門上沒有把手,從合葉的設置來看,這扇門是往內推開的。打開這扇門的時候,就是房裏的我們被殺的時候吧。
我會死。我思考著這件事。被關進來之後,我曾經為回不了家哭過好幾次,還不曾因為會被殺死而哭泣過。
所謂被殺死是怎麽一回事?我毫無真實感。
我會被誰殺死呢?
那一定很痛。然後死了之後,又會變成怎麽樣呢?好恐怖。然而現下最令我害怕的是,姐姐比我還要恐慌。看著全身縮成一團的姐姐不安地環顧四方房間的各個角落,我不知道該怎麽辦,自己也跟著冷靜不下來。
“姐……”
我仍不安地站在原地,出聲喚了她。姐姐抱著膝,空洞的眼神望向我。
“你把七個房間的規矩告訴大家了嗎?”
我不知所措地點了頭。
“你做了好殘忍的事呐……”
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不應該說的……雖然我這麽辯解,但姐姐似乎沒聽進去。
我前往二號房。
二號房的女生一看見我,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我一直擔心你如果不回來了該怎麽辦呢……”
她露出虛弱的笑容,我卻感到心中一陣暖意。在除了水泥還是水泥的空間中,我已經好久不曾看到別人的笑容了,因此眼前的她溫柔的神情仿佛帶來了光明與溫暖。
可是,已經知道自己今天會死,為什麽還能露出這種表情呢?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剛剛大喊的人是你的姐姐嗎?”
“嗯,是啊。你聽見了?”
“我聽不清楚她說些什麽,但是我猜應該是她吧。”
接著她告訴我她故鄉的事情,她說我長得很像她的外甥。她被關進這裏之前,從事的是辦公事務性質的工作,放假時常去看電影。
“你出去以後,請幫我把這個交給我的家人。”
她解下掛在脖子上的項鏈,掛到了我的脖子上。銀色的鏈子上掛著一個小小的十字架。她說那是她的護身符,自從被關進來之後,每天她都握著十字架祈禱著。
在一天之內,我和她成了好朋友。我和她並肩坐在房間角落裏,背靠著牆,兩腿隨意伸展著,有時站起來邊比劃邊說話,天花板垂吊而下的燈泡在牆上映出巨大的影子。
除了我們的談話聲,房間裏隻有溝水流動的聲響。望著水溝,我突然想起自己總是在水溝裏來來去去,全身一定臭得教人忍不住皺起眉頭。所以我移了一下位置,稍微離她遠一點。
“你為什麽要坐那麽遠呢?我也好幾天沒洗澡了,鼻子早就麻木了。如果能離開這裏,我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趕緊把全身洗幹淨。”
她微笑著說道。
她說話的時候也經常露出笑容。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為什麽……你明知道自己會被殺,卻沒有大哭大叫呢?”
我的表情一定顯得十分困惑。她想了一下,說,因為我已經接受這個既定事實了。
簡直就像教會裏的女神雕像一般,她的神情既寂寞又溫柔。
道別的時候,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好一陣子。
“好暖和呢。”她說。
六點前,我回到了四號房。
我跟姐姐解釋自己脖子上掛著的項鏈是怎麽來的,姐姐緊緊地抱住我。
不久,溝水開始變紅了,剛剛還在我眼前的眼睛和頭發,在水溝裏漂流,流過了房間。
我走近水溝,將漂在髒水上流過來的她的手指頭,輕輕地用雙手捧了起來。那是她最後緊握著我的手的指頭,已經失去溫度,變成小小的碎片。
我的胸口痛了起來,大腦裏和水溝裏一樣染上一片通紅,世界的一切全都成了血紅,發著高熱。我什麽都無法思考。
回過神時,發現我靠在姐姐的懷裏哭泣。姐姐撫著黏在我額上幹掉的頭發,被髒水弄濕的頭發幹了之後變得硬硬脆脆的。
“好想回家呢。”姐姐喃喃地說。
她的聲音非常溫柔,一點都不像是身處在這個被灰色水泥包圍的房間。
聽到她這麽說,我點了點頭。
●第五天·星期三
有殺人者,當然就有被殺者。這七個房間的規矩是無可撼動的。本來,那是一個唯有殺人者才知道的規矩,站在被殺者立場,我們是不可能知道的。
然而,出現了例外。
把大家帶來這裏關起來的那個人,將個頭還小的我和姐姐關進同一個房間。因為我是小孩子,所以沒被當成一個人計算吧。或是,因為姐姐也不算成人,所以將我們姐弟視為一組也說不定。
我的體型小,所以能夠遊走於水溝裏,把自己房間以外的狀況掌握得一清二楚,並依此推測出殺人者所定下的規矩。而我們已經知道殺人行程這件事本身,殺人者並不知道。
殺人者和被殺者雙方的立場是絕對不可逆轉的。在這七個房間裏,這宛如神的法則一樣絕對地存在。
不過,我和姐姐已經開始思考活下來的方法。
第四天結束,第五天,星期三來臨。二號房的人消失,一號房有新人被關進去。
這七個房間的規矩就是如此循環,不知道從多久以前開始就是這樣了。水溝裏已經流過多少人的屍體了?
我在水溝中來來去去,和所有人說話。當然,每個人都是一臉毫無生氣的表情,當我要離去時,每個人也都表示希望我再去她們的房間。大家都被迫單獨一個人留在房間裏,被迫品嚐孤獨,那肯定是難以忍受的。
“隻有你能逃出去。隻要像這樣持續在各個房間之間移動,就可以避開凶手了……”當我正要潛進水溝時,姐姐說,“因為把我們關在這裏的那個人,一定不知道你能夠像這樣在各個房間之間移動。所以明天,就算在這個房間裏的我被殺,你也能逃去別的房間。隻要像這樣一直逃,就不會被殺了。”
“……可是,我會愈長愈大,總有一天沒辦法鑽過隧道。更何況,凶手一定記得這個房間關了兩個人,要是我不見了,他一定會到處找我。”
“但這樣你至少可以多活一陣子啊。”
姐姐似乎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建議我明天就這麽辦。然而,我覺得那隻是稍微拖延時間而已。可是姐姐考慮的似乎是,說不定在那段多活下來的時間裏就會有逃走的機會出現。
不可能有那種機會。我心想。想要逃出這裏,根本不可能。
三號房的年輕女子直到死前都一直和我說話。她的名字有點怪,光聽發音我不知道該怎麽寫,於是她從口袋拿出記事本,在微弱的燈光下寫給我看。那本記事本附有一支小小的鉛筆。把大家關進來的那個人大概沒拿走她的記事本,她說她一直帶在口袋裏。
鉛筆的尖端有無數的齒痕,筆心笨拙地露出來。她似乎為了讓已經寫鈍了的筆心露出來,用牙齒將筆端的木頭咬掉。
“我爸媽常常給在都市獨居的我寄吃的東西。因為我是獨生女,所以他們特別擔心吧。快遞人員總會送來一紙箱的馬鈴薯或小黃瓜,可是因為我常待在公司,老是收不到呢。”
她到現在仍然很擔心快遞人員會不會抱著父母寄來的包裹站在自己公寓的玄關前癡癡地等。這麽說著的她,呆呆地望著漂著成團蛆蟲的渾濁水麵。
“我小的時候,常在老家旁邊的小溪玩耍。”
據她說那是一條連溪底的石頭都看得到的清澈溪流。我聽著她的話,想象著猶如夢幻世界一般的那條小溪。搖搖晃晃的水麵反射著太陽光,細碎的光芒閃耀著,那是一個非常明亮的世界,頭頂萬裏無雲,晴空沒有盡頭,仿佛自己的身體違反了重力,不斷地往上再往上被吸進去似的,無邊無際。
我好像開始習慣被關進的這個陰鬱狹窄的水泥房間、從水溝中飄來的腐臭,以及被燈泡一照反而突顯的黑暗。我開始忘記進來這裏之前所待過的普通世界了。想起外麵吹拂著風的世界,我不禁難過起來。
我想看天空。之前我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渴望,被關進來之前,為什麽沒有多花些時間好好地眺望雲朵呢?
跟昨天我與二號房的女生在一起時的舉動一樣,我也和她並肩坐在地上聊天。
她同樣沒有放聲大哭或是對這不講理的狀況表示憤怒,我們隻是很平常地、像坐在午後的公園長椅上聊著天,這能讓我們暫時忘記自己身處這個被堅硬的灰色牆壁包圍的房間之中。
兩人一邊唱著歌,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了一個疑問。為什麽我眼前的這個人會被殺呢?接著,我想起自己也會遭到殺害。
我試著思考我們被殺的理由,但到最後總是隻能得出一個結論——因為把我們帶來這裏的那個人想要殺人。
她拿出剛才那本記事本,放到我的手中。
“如果你能離開這裏,請幫我交給我爸媽,好嗎?拜托你了。”
“可是……”
我真的能離開這裏嗎?昨天,二號房的人也期待著我能離開這裏而將十字架的項鏈掛到我脖子上。但是,根本沒人敢保證我能離開這裏。
正當我想這麽告訴她的時候,門外突然有了動靜,似乎有人站在那兒。
“糟了!”
她的表情瞬間變僵硬。
我們都很明白,不知不覺已接近最後的時刻。傍晚六點到了。我應該更早離開這裏,卻逗留到現在,一方麵是因為她沒有手表,一方麵因為和她在一起太快樂,我連時間都忘了。
“快逃!”
我站起身立刻跳進水溝中,鑽到通往上遊方向的長方形隧道裏。我應該往下遊方向回到姐姐所在的隔壁房間才對,但上遊洞口離我比較近。
就在我衝進洞口的同時,身後傳來開啟沉重鐵門的聲音。我的頭腦瞬間開始發燙。
將大家關進來的那個人出現了。對於那個人,我心中早已抱著“唯有到死前才允許看見他”的禁忌幻想,我畏懼那個絕對死亡的象征,仿佛隻要稍微接近,就會讓我的身體從指尖開始灰飛煙滅。
我的心跳加速。
我鑽出隧道,佇立在空無一人的二號房裏。我仍站在水溝中,深深地呼吸,把她交給我的記事本放到地上。
現在,在三號房,把我們關進來的那個人正要殺了她。一想到這裏,某個想法開始糾纏著我,揮之不去。我怕得全身顫抖。那麽做非常危險,但我非做不可。
我和姐姐要逃離這裏。我們一直在思考可行的方法,但仍沒有出路。不過姐姐一直想取得更多情報,任何細微的線索都可以。我們一直在尋找能夠逃離這裏再次看見天空的契機。
而為了這個目的,正如同到目前為止我們所采取的方式,隻能由我的雙眼去看那些謎一般隱藏在黑幕後麵的部分,再將線索傳達給姐姐。
謎一般的部分,就是指將我們關在這裏的人的真麵目和他殺人的手法、順序。
我在考慮、順序再次退回隧道裏偷看三號房的狀況。當然,要是在那個狹小的房間裏探頭出去被發現,連我也會被當場殺死,我隻能小心翼翼地待在水溝裏窺視房間的狀況。但光是這樣,我已經緊張到快昏過去了。要是我被發現在偷窺,應該活不到明天吧。

在水溝的下遊方向,隔開二號房和三號房的牆上有個細長的橫向長方形,我剛從那兒爬出來,而此時,我又在那個洞穴前跪了下來。水流不斷流過我的大腿內側,被吸進眼前的長方形洞穴裏。
我深吸一口氣,盡量不發出聲音地進入隧道裏。水的流速很緩慢,隻要當心一點就不會被衝走。我從目前為止的經驗學到,隻要手腳牢牢撐住隧道內壁,即使背著身子也能逆水前進。但隧道的水泥內壁可能因為水太髒的關係,覆著一層滑溜溜的黏膜,很容易滑倒,一定得非常小心。
在長方形隧道裏頭,水麵與隧道頂麵之間幾乎沒有縫隙,所以為了看清楚三號房裏發生的事,我隻能潛入水中,在水裏睜開眼睛看。
雖然很不想在髒水裏麵這麽做,但我還是睜開了雙眼。
我將手腳抵住隧道內壁,讓身子浸在隧道中,停在隻差一步就進入三號房的隧道口附近。溝水仿佛纏抓似地拍打著我全身的皮膚,往前方流去。在渾濁的水中睜開眼,我看見了微弱的長方形光芒,那是三號房的燈泡發出的光。
水流聲中,混雜著機械聲。
雖然水很渾濁,看不大清楚,我看見了一個黑色的人影在動。
我的臉頰旁流過一團緊咬著某種腐爛的東西的蛆。
我想看得更清楚,試著再靠近隧道出口一點。
手腳滑了一下,我立刻使勁用指尖抓住牆壁,附著在隧道內壁滑溜溜的黏膜被我指尖刮到的地方一點一點地脫落,在內壁劃出了一條線。突如其來地被水流一衝,我好不容易才止住身子,但我的頭卻已經露出隧道。
我看到了。
剛剛還跟我說著話的女子,已變成了一座血和肉的小山。
從沒見打開過的鐵門正敞開著。我們看到門的內側很平滑,什麽都沒有,但門外側卻裝有門閂——那是為了把大家關進來、確保每個人到死都隻有孤獨一人的門閂。
房間裏有個男人。他站在根本不能稱之為屍體的紅色塊狀物前,背對著我。要是他正麵朝著我的話,一定早就發現我了。
我看不見他的臉,但他手上握著一台電鋸,正發出很大的聲響,我發現有時從門外傳來的機械聲就是這個。男人站得直挺挺地,毫無感情地將電鋸一次又一次地朝眼前刺,把東西鋸碎。他每刺一次,啪的一聲,紅色的東西便四處飛散。
整個房間一片通紅。
突然,電鋸聲消失了。我和男人之間,隻剩下溝水傳出的水流聲。
男人打算回頭。
我用指甲摳住隧道內壁,慌忙往後退。男人似乎沒有發現我,不過要是再晚上一秒,我和他大概就四目相對了吧。
我回到空無一人的二號房。但是這裏也稱不上安全,因為會關新的人進來,那扇門隨時可能打開。我拾起放在地上的記事本,前往一號房。現在根本不可能穿過三號房回到姐姐的房間去。
我在一號房的女生身邊並肩坐下。
“你看到什麽了?”
我的臉色一定相當難看吧,所以她才這麽問。她是昨天晚上才被關進來的,我雖然已經告訴她七個房間的規矩,但我無法向她講述自己方才所見的一切。
我翻開三號房女子交給我的記事本,閱讀裏麵的內容。因為我曾潛到水中的關係,頁麵都黏在一起了,光是翻開就弄了好久。雖然紙張變得皺巴巴的,不過上麵的文字仍可以辨識。
她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給她的爸爸媽媽,裏麵反複寫著“對不起”三個字。
●第六天·星期四
我實在太害怕碰到那個男人了,所以沒辦法回去四號房,隻好一整晚都待在一號房。一號房的女生打從心裏歡迎我留下來,還把早餐的吐司多分了一些給我。我一邊吃著吐司一邊想,姐姐一定擔心我擔心得不得了。
終於,我下定決心回姐姐所在的房間,於是潛進水溝隧道。結果二號房已經有新人了。就跟每個第一次看到我的人一樣反應,她嚇了一大跳。
三號房則是空空蕩蕩的,連血也刷除得一幹二淨。我試著尋找任何一點能透露昨天跟我一起聊天的人曾經存在過的證據,然而什麽都沒有,隻是一個空虛的水泥房間。
回到四號房,姐姐緊緊地抱住我。
“我還以為你被抓到殺掉了!”
即使如此姐姐仍留著吐司沒吃一直等我回來。
今天是星期四,我們被關的第六天,輪到我和姐姐被殺了。
我告訴姐姐我一直待在一號房,那個女生也分了吐司給我吃。我對姐姐說對不起我已經先吃過了,她可以吃掉整片吐司。姐姐隻是紅著眼眶罵了我一聲“傻瓜”。
接著我告訴她,三號房的人被殺的時候,我躲在隧道裏努力想看清楚凶手的長相。
“你怎麽做這麽危險的事!”
姐姐生氣了。不過當我講到門的部分,她沉默下來認真聽我說。
姐姐站了起來,伸手撫著嵌在牆裏的鐵門。她握起拳頭用力敲了鐵門一記,房間裏響起沉重金屬塊和柔軟皮膚碰撞的聲音。
沒有把手的門,幾乎和牆壁沒有兩樣。
“……門的外側真的有門閂?”
我點點頭。從房間內部看,合葉在門的右側,而門是往房間內側開啟,因此那時潛在隧道裏的我清楚地看到門外側的那一麵。門上的確有一道看上去非常堅固的橫向門閂。
我再次望向房門。門並不是開在牆麵的正中央,而是較偏向左手邊。
姐姐的神情非常恐怖,直瞪著那扇門。
一看姐姐的手表,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了。距離傍晚凶手前來殺我們,隻剩下六個鍾頭。
我坐到房間角落,翻著三號房女生交給我的記事本,裏麵寫著她父母親的事情,害我也好想見爸爸媽媽。他們一定很擔心我們。我想起在家的時候,每到睡不著的夜晚,媽媽都會用微波爐溫熱牛奶給我喝。大概是昨天在髒水裏睜開眼睛的關係吧,一流淚,眼睛就痛得不得了。
“我絕對不會讓事情就這樣結束……絕對不會……”
姐姐語帶恨意,對著門靜靜地喃喃自語,雙手顫抖著。回頭看向我的姐姐的表情顯得十分悲壯,眼白部分仿佛閃爍著猙獰的光芒。
直到昨天還虛弱無力的眼神已不複見,那是一種下定決心的表情。
姐姐又問我關於凶手的體格和他手中電鋸的事情。難道她打算在凶手襲擊我們時和他硬碰硬打起來嗎?
男人的那把電鋸將近有我身高的一半長,發出宛如地震般的聲響,刀刃部分高速運轉。姐姐究竟打算怎麽和拿著那種東西的男人對抗?可是,不反抗的話我們隻有死路一條。
姐姐看了看手表。
那人馬上就要來殺我們了。那是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世界的規矩——絕對會降臨的死亡。
姐姐要我潛入水溝去跟大家說說話。
時間很快過去了。
這條水溝已經漂過了多少人的屍體呢?我潛入汙穢的水中,穿梭在長方形的水泥洞穴中,移動於各個房間。
除了我和姐姐,此時被那男人關進來的還有五人。這五人當中看過溝水染紅並漂流著各式各樣的人體碎片的,是位於我們房間下遊的三個人。
我去了她們的房間,向她們道別。大家都知道今天輪到我和姐姐了。有人悲傷地捂著嘴,有人則是因為曉得自己終究會遭遇同樣的下場而絕望不已,還有人建議我逃到別的房間,就算隻有我能逃走也好。
“你帶著這個吧。”
五號房的年輕女生將一件白色毛衣交給全身隻穿一條內褲的我。
“這裏很溫暖,不需要毛衣……”
接著她緊緊地抱住我。
“願幸運降臨在你和你姐姐身上……”
她的聲音顫抖著。
終於,六點就要來臨了。
我和姐姐坐在房間的角落裏。這個角落位於正對門那麵牆壁和下遊側連接五號房的牆壁的交接處,離門最遠。
我貼著角落靠牆坐,姐姐則坐在我身旁。我們把腳伸得直直的,姐姐的手臂碰到我的手臂,傳遞著她的體溫。
“出去的話,你第一件事情想做什麽?”
姐姐問我。出去的話?我已經想過太多次了,有太多的答案。
“我不知道。”
可是,我想見爸爸媽媽,我想深呼吸,我想吃巧克力,有無數件想做的事。要是這些事情真能實現,我一定會哭出來的。我跟姐姐說了之後,姐姐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
我瞄了姐姐的手表一眼,好確認時間。姐姐一直望著房裏的燈泡,於是我也跟著她看。
被關進這個房間之前,我和姐姐成天吵架。我甚至還想過為什麽在我身邊會有一個叫做姐姐的生物存在。每天我們都吵來吵去,如果隻有一人份的點心,一定會搶著吃。
然而此刻,姐姐隻是這麽坐在我身邊,就能帶給我無比的勇氣。她的手臂傳來熱熱的體溫,宣告著這世界不是隻有我獨自一人。
當然姐姐和其他房間裏的人完全不同。雖然我至今連想都沒想過,其實在我還是小嬰兒的時候姐姐就認識我了,那是非常特別的。
“我出生的時候,姐是怎麽想的?”
聽我這麽問,姐姐一臉“怎麽突然說這個”的表情看著我。
“我第一個想法是:‘這是什麽啊?’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你躺在床上,身體小小的,一直哭,說真的,我完全無法想象你跟我有什麽關係呢。”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並不是我們已經沒有話說,在這盞燈泡的光線下淡淡浮現的水泥箱體之中,隻有溝水悄悄流動,我發現我和姐姐正深刻地談著心。在死亡逐步迫近的此刻,我的內心漸趨冷靜,宛如平靜無波的水麵。
姐姐看了看手表。
“準備好了嗎?”
姐姐深呼吸一口氣,這麽問我。我點點頭,繃緊全身的神經。就快來了。
水溝裏唯有水不停地流動,我豎起耳朵傾聽是否還有水聲以外的其他聲音。
維持這個狀態數分鍾之後,遠處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微微震動著我的耳膜。我摸了摸姐姐的手臂,抬起臉看著她,時間到了。我站了起來,姐姐也跟著起身。
腳步聲逐漸接近這個房間。
姐姐的手溫柔地放在我的頭上,拇指輕輕撫了撫我的額頭。
那是安靜的道別暗號。
姐姐做出的結論是:我們跟拿著電鋸的男人再怎麽對抗也是毫無勝算的。我們是孩子,對手是大人。很悲哀,但是事實。
門下的縫隙中出現影子。
我的心髒快要裂開來,仿佛體內所有東西都要從喉嚨深處逆流而出。我的心中盡是悲傷和恐懼,被關在這裏的每一個日子在腦海複蘇,死去的人的臉孔和聲音在腦中浮現著。
門的另一側傳來拉開門閂的聲音。
姐姐背靠著離門最遠的角落,以單膝跪地的姿勢做好準備,等著。她迅速看了我一眼,死亡就要來臨了。
鐵門發出沉重的聲響,打開了,一個男人站在那裏。他走進房間。
但是我看不清楚他的長相,映入我眼中的隻是一道朦朧的黑影,一道掌管死亡並將死亡帶給我們的黑色人影。
電鋸發動聲音。整個房間充斥著仿佛撼動一切的激烈噪音。
房間角落的姐姐張開雙臂,絕不讓男人看見她的身後。
“我不會讓你碰我弟弟一根手指頭!”
姐姐大叫著,然而,那聲音立刻就被電鋸的聲響蓋過了。
我好害怕,想要大叫出聲。我想象著被殺那一瞬間的痛楚,當那麽激烈運轉的刀刃砍進身體的時候,腦子裏會想起什麽事情呢?
男人看見了被擋在姐姐身後的我的衣服。他握緊電鋸,往姐姐走近一步。
“不要過來!”
姐姐伸出雙臂,拚命擋住身後大叫著。喊聲被電鋸聲蓋過,但她應該是這麽叫的,因為,我們事先決定好要這麽說了。
男人再走近姐姐,轉動的電鋸刀刃碰到了姐姐伸出的雙手。
一瞬間,血腥的飛沫濺散到空氣中。
當然,我並沒有看得一清二楚。男人的模樣、姐姐的手破碎的瞬間,我都隻能隱約看見點影子,因為我隻能透過渾濁的溝水看著房裏的狀況。
我從藏身的水溝隧道裏爬出來,衝向凶手打開的鐵門,逃了出去,關上鐵門,鎖上門閂。
隔著門,房內的電鋸聲變小了。房間裏隻剩下姐姐和那個凶手。
當姐姐將手放在我的頭上,拇指輕輕碰觸我的額頭的時候,就代表了我們別離的時刻。下一個瞬間,我迅速把腳伸進上遊方向的隧道,整個人鑽進去藏了起來,因為躲在上遊這一側比下遊更靠近門。
這是姐姐想出來的賭注。
由姐姐站在房間角落,把我的衣服藏在身後,像是護住我似地,以吸引凶手注意。而我就趁那時候從門口逃出去。隻是這樣的計劃。
因此我的衣服非得弄得像是有人穿著不可,因此我向大家要來衣物塞進我的衣服裏。不知道這種騙小孩的把戲能不能瞞過凶手的眼睛,我其實很不安。但姐姐說,隻要騙過幾秒鍾,一定沒問題的。姐姐的話給了我勇氣。於是,姐姐裝出要護著我的模樣,用身體擋著身後那堆衣服的集合體。
姐姐站在離門最遠的位置,做好所有準備等待凶手上鉤。一方麵也留心著不讓凶手發現從水溝隧道爬出來的我。
當凶手的電鋸刀刃最靠近姐姐的那一瞬間,我從水溝爬出,站起身,衝出門外……
鎖上門閂的瞬間,我全身顫抖。留下即將被殺的姐姐,隻有我獨自逃到了外麵。姐姐為了讓我逃走,沒有選擇從那把電鋸底下逃開,而是留在房間角落繼續著她的演出。
緊閉的門的另一側,電鋸聲停止了。
有人從裏麵敲門。因為姐姐的手已經被切斷了,一定是凶手在敲門。
我當然不開門。
門裏麵傳來了姐姐的笑聲。那高亢、尖銳的笑聲,是對著一起被關在裏麵、想必困惑不已的凶手所發出的勝利的笑聲。
但即使如此,恐怕姐姐最後還是會被那個男人殺掉吧。隻剩下他們兩個人被關在裏麵,姐姐一定會被凶手以至今未曾有過的殘忍手法殺死的。然而姐姐還是擺了凶手一道,讓我逃了出來。
我看向左右,這裏應該是地下室,沒有窗戶的走廊向前延伸著,每隔一段固定的距離,便有一盞照亮黑暗的電燈和鎖上門閂的門,總共並排了七道門。
我打開四號房以外的所有門。三號房雖然空無一人,我還是打開了它。一想到那間房間裏麵死過很多人,我就覺得非打開不可。
房間裏的每個人一看到我,隻是默默點了點頭,沒有任何一個人麵露歡欣的神情。我之前已經把這個計劃告訴了大家。我成功逃出來,就表示此刻,姐姐正遭遇不測。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五號房的女生抱著我哭了出來。接著,我們所有人集合到那扇依舊緊閉的門前。
門內再度傳來姐姐的笑聲。
然後是電鋸再度運轉的聲音。男人似乎打算鋸開鐵門,削切金屬的聲音響起,然而鐵門紋絲不動。
沒有人開口說要打開門救姐姐,因為姐姐事先已經透過我向大家說明,凶手一定會報複,所以姐姐要所有人出了房間之後立刻逃走。
於是,我們留下關著姐姐和殺人魔的房間轉身離去。
走過地下走廊,我們看見了一道往上的樓梯。爬到樓梯頂就是陽光燦爛的外麵世界了。我們終於逃離了那個昏暗憂鬱、被寂寞支配的房間。
我的眼淚掉個不停。我的脖子上掛著十字架項鏈,手拿著那本寫著向父母道歉文章的記事本。我的手腕上掛著姐姐的遺物——那隻手表。因為不是防水的表,大概在我躲進水裏的時候壞掉了吧,指針恰好指著傍晚六點,停止了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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