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之詩

來源: 玉珠 2021-04-10 13:58:3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3759 bytes)
回答: 《動物園 》作者:[日]乙一 小飾與陽子玉珠2021-04-10 13:45:52

1
睜開雙眼,我正躺在一張台子上。我直起上半身環視四周,這是一個淩亂的大房間,椅子上坐著一個男人,坐在不遠處像在思考什麽似的沉默不語,然而一看到我,他的臉上立刻浮現笑容。
“早安……”他說。
他仍坐在椅子上,一身白色的衣物。
“你是誰?”
我一問,他便起身從房間靠牆的置物櫃裏拿出衣服和鞋子。
“我是製造你的人。”
他邊說邊走近我。天花板的白色燈光照著我們兩人。我近距離看他,他有著白皙的皮膚,一頭黑發。他將衣服放在我膝上要我穿上,那是和他身上一樣的整套白色衣物。我身上什麽都沒穿。
“恭喜誕生。”他說。
房間裏到處散落著工具和材料,一本厚重的書落在他腳邊,我認出那是某種設計圖。
我穿好衣服之後跟著他走。我們穿過一條並排有好幾道房門和鐵卷門的長長走廊,來到一道通往上方的樓梯。走上樓梯,盡頭是一扇門。他一打開門,我的眼睛一接觸到外頭的強光,視野立刻變得白茫茫一片。是太陽光。於是我知道我醒來的房間位於地下。第一次暴露在太陽光線下,我身體表麵的溫度微微上升了一點。
走出門外是一座遍地青草的小丘,草坡上視野遼闊,綠色的緩坡往遠方延展。通往地下的門位於坡頂一帶,但其實隻是一座和我差不多高的水泥長方體,上頭向陽地裝了一道門而已。長方體的頂麵並沒有屋頂之類的裝設,單純隻是一方水泥的平麵,但那平麵上長著茂盛的青草,鳥兒在上頭築巢。就在我的眼前,一隻小鳥從天而降,落到巢裏。
為了把握周遭地形,我開始打量四周。小丘的外圍群山環繞。這座小丘的形狀與大小相當於將直徑一公裏的球體上部三分之一切下來的部分,但外圍的每一座山頭都長滿了樹木,不見任何地方和這座小丘一樣長了整片廣闊的草原。從小丘與周圍地形的不協調來看,我推測這座小丘應該是人造的。
“我們的家就在那片森林裏頭。”他指著小丘下方說道。
我順著那方向往下看。從綠色小丘的盡頭一路往山頂方向,突兀地長滿了茂密的林木,森林中露出了尖尖的屋頂。
“你將在那裏照顧我的起居。”
於是我們一道走向那棟屋子。
快走到森林的地方,豎立著由白色木頭組合而成的十字形柱子,我一看就曉得那是名為十字架的東西。小丘的地麵平緩,幾乎沒有凹凸起伏,唯有那附近的地麵隆起了一塊。
“這是墳墓……”
他盯著白色十字架看了好一會兒,又催促我和他繼續往前走。
近看那棟屋子,我發現它很大,而且很古老。屋頂和牆壁爬滿了植物,小小的綠色葉子覆在磚牆表麵,整棟屋子幾乎與森林融為一體。屋子正麵是一片開闊的空地,有田地和水井,一台生鏽的卡車被棄置在一旁。
屋子大門是木製的,門上的白漆剝落了大半。我跟在他身後走進屋裏,每走一步,地板便發出聲響。
這棟屋子有一樓和二樓,此外還有一間小閣樓。他讓我住在一樓廚房旁的房間裏,那是一間隻有窗戶和床的狹窄房間。
他在廚房裏招手叫我過去。
“我想先請你泡杯咖啡……”
“我知道咖啡是什麽,可是不知道做法。”
“嗯,說的也是。”
他從櫥子取出咖啡豆,燒了開水,在我麵前泡了兩杯熱騰騰的咖啡,將其中一杯遞給我。
“我記住做法了。以後由我來泡咖啡。”
我一邊說,一邊將杯中的黑色液體送到嘴邊。我的嘴唇貼上杯緣,滾燙的液體流入口中。
“……我不喜歡這個味道。”
我這麽報告,他便點頭說道:
“我的確是這麽設定的。你摻一點砂糖再喝吧。”
我喝下增加了甜味的咖啡。這是我睜開眼醒來流入體內的第一樣營養。我肚子裏的各個機關正常地進行著吸收的功能。
他將杯子放在桌上,很疲倦似的坐到椅子上。廚房的窗戶上垂掛著一個金屬製的掛飾,長度各異的金屬棒被風一吹便互相碰撞發出各種聲音。那聲音並無旋律,他卻閉上雙眼傾聽著。
牆上有一麵小小的鏡子,我站到鏡前端詳自己的臉孔。我原本就曉得人類的外表是什麽樣子,所以我知道鏡子裏映出我的外表正確無誤地重現了人類女性的模樣。白皙的皮膚內隱隱透著青色的微血管,然而那不過是被印刷在皮膚內側罷了。肌膚上的汗毛也是植上去的,一些細小的凹凸或紅斑都是裝飾,我的體溫和其他種種部位全是模仿人類而製成的。
我看到餐具櫃裏有張老舊的相片,拍攝的是以這棟屋子為背景合照的兩個人,那是他和一名白發的男性。我回過頭問他:
“除了你,其他的人在哪裏?”
他仍坐在椅子上,從這個角度我隻看得見他的背影。他沒回頭,答道:
“都不在了。”
“都不在了,是什麽意思?”
他說,幾乎所有的人類都死亡了。由於病菌突然覆滿整個天空,受到感染的人無一幸免地都在兩個月內死去。他在感染之前與伯父一道搬進這棟別墅,但伯父很快去世了,之後他便獨自一人在此生活。他口中的伯父也死於病菌感染,屍體是他掩埋的,就埋在剛剛經過的小丘上。這麽說來,那座白色十字架應該就是伯父的墳墓了。
“我前天做檢查,發現我也受到了感染。”
“那你也會死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隻見他的後腦勺上下點了點。
“不過我算運氣好的,幾十年來,病菌都不曾近身。”
我問他的年紀,他說他已年近五十。
“看不出來。和我的知識庫裏比對,你看起來隻有二十歲左右。”
“因為我在你的知識庫裏動了點手腳。”
據他說,人類透過一些手術,是能夠活到一百二十歲的。
“但還是不敵病菌呐。”
我一一確認廚房裏的各樣物品。冰箱裏有蔬菜、調味料和一些解凍就能吃的食物。電熱爐上放著沒洗的平底鍋。一按下開關,電熱爐的線圈便慢慢變熱。
“請幫我取名字。”我向他提議。
他把手肘撐在桌上,望著窗外好一會兒。庭院的大片草地上,蝴蝶飛舞著。
“沒那必要吧。”
戶外的風透過窗戶吹了進來,垂掛的金屬掛飾搖晃發出清脆的聲音。
“等我死了,我希望你把我埋葬在小丘上。我希望你在那個十字架旁邊挖個坑,把我放進去,用泥土填滿。我是為了這個才製造你的。”
他凝視著我說道。
“我知道了。我之所以被製造出來,就是要處理這個家的家務事,埋葬你,對吧?”
他點頭。
“那是你存在的理由。”
我先從打掃屋子開始。我用掃把掃地,拿布擦窗戶,而在我工作的這段時間裏,他一直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眺望窗外。
那是我將屋內的灰塵倒出窗外時發生的事情。我發現窗戶正下方躺了一隻鳥,因為它對聲音沒反應,我推測它已經死了。我走到外頭,一手抓起那隻鳥的身軀,手掌感受到的冰冷印證了我的推測,小鳥果然已經死了。
他不知何時站到窗邊,越過窗子直盯著屋外的我手中的鳥屍。
“你要怎麽處理?”他問我。
於是我將鳥屍拋進森林。雖然我的肌肉力量和成年女性沒兩樣,但我可以把物體丟得很遠。鳥屍鉤到了樹枝,樹葉四散,終於消失在森林深處。
“你這麽做的目的是?”
他偏著頭問我。
“因為分解之後能成為肥料。”
聽到我的回答,他大大地點了個頭。
“為了讓你能夠正確地埋葬我,我希望你能學懂‘死亡’這件事。”
聽他的話,我似乎還不明白所謂的“死亡”。我覺得很困惑。
2
我和他的生活就此展開。
每天早上一起床,我便提著廚房水桶去水井提水。這裏吃飯和洗衣服的用水都是井水,我和他居住的這棟屋子的地下室設有小型發電機,所以電力不虞匱乏,但卻沒有汲水的泵式設備。
水井位於庭院一隅,從屋子後門出去,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石板小徑通到水井。每天早上我總是無視那條小徑的存在,徑直地以最短距離走向水井。水井四周長了小小的花草,我以最短距離走到水井邊勢必會踩到盛開的花朵。
我將綁在水井上的水桶投進井裏。水桶一落到水麵,井底深處便傳來水聲。我剛開始拉水桶上來的時候,沒想到水是這麽重的東西。
我總是趁提水的時候順便刷牙。睡眠時,我的身體會抑製唾液的分泌,醒來後口中總是覆著一層讓人不舒服的黏膜。我用牙刷去除這種不舒服的感覺。
牙刷之類的消耗品和食材全部放在地下倉庫裏,倉庫就在我誕生的那個房間隔壁。拉起走廊上的鐵卷門,便出現一個巨大的空間,裏頭堆放著幾十年份的食材。提完水後,我便從倉庫拿出適量的食材搬回廚房,然後用電熱爐與平底鍋烹飪食材和從庭院采來的蔬菜。用餐時我一定會泡好咖啡,而在我準備早餐的時候,他便從位於二樓的房間下樓來坐到餐桌旁。
“有沒有任何過去的照片或是記錄影像留存下來的?”
兩人一起吃早餐的時候我問他。飯後我收拾好廚房,他拿了幾張照片給我看。那是一些已經褪色的舊照片,上麵是許多人生活著的城市光景,高樓大廈之間,人和車子往來穿梭。
我在其中一張照片裏發現了他,背景似乎是某種設施。我問他那是哪裏,他告訴我這是他以前工作的地方。
另外一張照片拍的是一名女性,她和我有著一樣的臉孔和發型。
“你這種長相是很普遍的。”他說。
我們的家位於山和小丘的交界,和小丘相反方向有一條朝山腳延伸而去的道路,完全不見有人走動的跡象,路麵長滿了雜草。因為那條路一直延伸到我們屋子前麵,所以我知道這兒就是路的終點。
“沿著這條路往山腳走去,會通到什麽地方?”
某天用早餐的時候,我問他。
“一個廢墟。”
他喝了一口咖啡回答我。從庭院的樹木之間,可以清楚看見山腳那邊果然有一座如他所說的城鎮,但看來已經沒人居住,隻見倒塌的建築物和覆蓋其上的植物。
另一次吃早餐的時候,他叉起沙拉裏的一片蔬菜要我看,菜葉上有某種生物咬過的小小齒痕。那蔬菜是我從庭院裏采來的。
“有兔子出沒呢。”他說。
我和他毫不介意衛生問題,把兔子咬過的部分也一並吃掉了。不過可能的話,我還是比較偏好沒有兔子齒痕的菜葉。
用完早餐,我一邊思考一邊沿著屋子四周散步。我想象著他生命活動停止的樣子。總有一天我也會像他一樣停止活動。

像我這樣的存在,一開始就被設定了活動期限,盡管此刻距離我停止活動的那一刻還很久,我仍然能夠以秒為單位倒數自己還能活動多久。我將手腕貼上耳朵,耳邊傳來微弱的馬達聲。這聲音終有一天會停止。
我穿過那道通往地下倉庫的門,確認倉庫裏備有鏟子。他希望自己被埋葬在小丘上,於是我拿起鏟子練習掘坑。
到底“死亡”是什麽,我還是一點頭緒也沒有。是因為這個原因嗎?我就算掘了很多的坑,心裏卻一直覺得:“那又如何呢?”
他在屋子的每扇窗戶邊都擺了一張椅子。白天,他總是坐在其中一張上頭。那些幾乎全是木製的單人椅,唯有看得見水井的那扇窗戶旁擺放的是一張長椅。
我問他有沒有什麽希望我做的,他隻是微微笑了笑說沒事。有時我泡了咖啡拿過去給他,他會道聲謝謝,然後視線又回到窗外,那神情仿佛眼前非常耀眼似的。
有幾次,我在屋裏怎麽都找不著他。四處尋找後才發現在小丘遼闊的綠色草原上,白色十字架的旁邊,佇立著一身白色裝束的他。
對於墳墓,我也有一定的了解,那是埋葬遺體的地方。但是,我不懂他為何如此執著於那個場所,他的伯父在地下一定早就被分解,化成周圍青草吸取的養分了呀。
庭院菜園裏種植的綠色蔬菜早在我被製造出來以前就已經存在了,應該是他栽種的吧?而現在則交由我來管理。
偶爾,會有兔子跑來偷吃。明明森林裏還有其他植物,但兔子不知怎的就是愛來偷咬,在菜葉上留下一個個小小的齒痕。
我趁著無所事事的時間躲在草叢裏監視,隻要一發現白色的小身軀在蔬菜之間若隱若現,便衝出去打算抓住兔子,但我的身體機能隻被設定為成年女性的機能程度,當然不可能追得上。於是兔子像在嘲笑我似的,穿過菜園消失在森林茂密的樹叢中。
我每次全神貫注追兔子的時候,總會不小心絆到東西跌倒。屋內窗邊處傳來竊笑聲,回頭一看,他正望著我發笑。我站起身子,拍掉白色衣服上的泥土。
“像這樣過著日子,你慢慢愈來愈像人類了。”
回到屋裏,他還在笑。我無法理解他這種行徑,但是被他嘲笑讓我覺得有點慌,心頭癢癢的。我的體溫上升,手足無措之下隻好搔了搔頭。原來如此,這似乎就是所謂“覺得不好意思”的情緒,有點接近“難為情”。我不禁有點討厭笑個不停的他了。
中飯時,我聽見他敲了桌麵兩三下,正要喝湯的我抬起眼來,隻見他叉起沙拉中的蔬菜晾到我麵前,那上頭滿是兔子的齒痕。
“我的沙拉和湯裏麵的蔬菜,全部都有兔子咬過的痕跡。為什麽你盤裏的食物卻不會這樣?”
“碰巧吧。幾率的問題。”
我隻這麽回他,便低頭吃起我那盤沒有兔子齒痕的沙拉。
二樓有個空房間,那是一個沒有書架和桌子也沒有花瓶,非常煞風景的房間。房間裏唯一稱得上物品的東西,就是擺在地板中央的塑料積木,那是給小孩子來組裝玩的小型積木。我不曾親眼看過小孩子,不過關於小孩子的知識倒是有的。
我初次站在房門口望向房裏的時候,夕陽的光線射進窗內,將整個房間染成一片通紅,地上的積木則映出更濃的紅色。
這些積木組成了一艘帆船,尺寸大到甚至能將它抱在懷裏,但船體最前端卻是崩掉的,掉落的零碎積木塊散了一地。
“是我不小心踢壞的。”
他不知什麽時候站到我身後。我征得他的同意進房裏玩這些積木。我先把帆船全部拆解開來,拆下的零碎積木塊堆成了一座小山。我想,也來組裝個什麽東西吧,然而我卻辦不到。我拿著小小的積木塊,遲遲無法開始,隻覺得腦中的思考突然遲鈍了起來。
“要你創作東西的話大概太難了吧……”
據他說,我隻能做出有設計圖或是做法步驟已事先定好的東西。像音樂或繪畫之類的,我便創作不出來。也因此麵對散落一地的積木塊,我一步也無法開始。
我放棄積木,換他坐近積木堆成的小山前。一點一點地,他開始組裝起積木。
太陽下山了。四下一旦變暗,庭院的照明裝置便會自動亮起,白色光線照亮庭院的每個角落,也從窗外將光明送進了室內。
我打開房裏的燈。他在組裝的是一艘帆船。他從各個角度望著那艘重新被組裝起來、大到能夠抱在懷裏的紅色帆船。要是我也能像他一樣會組裝積木玩兒就好了。
照亮水井四周的照明裝置周圍總是有飛蛾飛舞著。我們睡前都直接站在水井邊刷牙,每次刷牙的時候,地麵都會忽隱忽現地掠過飛蛾的影子。漱過口的水便直接吐進排水溝裏,排水溝的水穿過茂密的樹林之後似乎會流入山腳下的河川。
從刷完牙到各自回房就寢之前的那段時間,由於我們兩人都很晚睡,通常會留在客廳裏一起聽唱片。寧靜的音樂流瀉中,我們下著西洋棋,勝負幾乎是一半一半,因為我的腦隻被設定到與一般人類相同水平的機能。
為了避免蟲子飛進來,窗戶上都安裝了紗窗。每當夜晚的風吹進來,吊在廚房窗戶的那個金屬掛飾便會發出聲音,那是非常澄澈而美麗的音色。
“那個吊在窗下的掛飾發出的聲音,是風創作出來的音樂吧!我很喜歡那個聲音呢。”我說了出口。
他正在思考下一步棋,聽到我的話,眯細了眼點點頭。
我突然驚覺一件事。剛來到這個家的時候,我隻覺得那個聲音是毫無規則的嘈雜聲響。然而不知何時,我似乎理解到不隻是這樣。我在這裏已經生活一個月了,不知不覺間,我的內心有了變化。
那天晚上他回房之後,我獨自到外頭散步。庭院裏東一處西一處亮著白色的照明。金屬燈柱的頂上是圓形燈泡,蟲子一靠近光源便被玻璃罩擋了回來。夜深,四下一片漆黑幽暗,但一站到燈柱旁,白色光芒便從我頭部上方撒下。我站在光之中,思索著自己的變化。
不知從何時起,我前往水井的時候不再采取最短距離了。我會慢慢地走在蜿蜒的鋪石小徑上,小心不去踩到路旁的花草。以前我認為那很浪費時間與精力,如今卻覺得一邊欣賞四周,一邊慢慢地走是樂事一樁。
我在地下醒來,初次走到外麵時,隻能以自己白茫茫的視野和身體表麵的溫度來理解所謂的太陽。如今在我心中,太陽卻有著更深刻的意義。或許那已經成了一個隻能以詩歌去表現並與心靈深處緊密連結的存在了。
一切的一切,都令我愛憐不已。
牆上爬滿植物的屋子與小丘上那片廣闊的草原、孤零零立在丘頂的地下倉庫大門與上方的鳥巢、高高的藍天與高聳的積雨雲。雖然討厭苦咖啡,但多加一點糖之後卻很喜歡。趁咖啡滾燙時熱熱地喝下,那在舌頭上散開的甜味總令我開心不已。
準備三餐,打掃房間,把白色衣服洗幹淨,衣服若破了洞便拿針線縫補。窗外飛進來的蝴蝶落在唱盤上,我聽著風創作出來的聲響閉上了眼。
我抬頭看著夜空。在燈光的另一端,月亮高掛。風搖動樹木,樹葉沙沙作響。包括他在內,我都喜歡得不得了。
穿越樹叢的枝葉間,我望著位於遠方城鎮的廢墟。那裏沒有一絲光線,有的隻是無盡的黑暗。
“再過一個星期,我就要死了。”
隔天早上,他起床後這麽對我說。想必他是透過精密的檢查知道了自己確切的死期,然而我仍不是很了解所謂的“死亡”究竟是什麽,隻好回答他說:好的,我曉得了。
3
他的身體愈來愈虛弱,上下樓梯都很花時間,所以改由他使用我位於一樓的床鋪,而我一到夜晚睡覺時間便上樓睡在二樓的房間。
問他需不需要我扶他起床或是攙他去窗邊的椅子坐下,他都說不必而把我支開。我完全不用做任何像是照顧病患的事。他既不喊疼,也沒發燒,據他說這種病菌並不會令人感到痛苦,隻是單純地將“死亡”送至人類的身上。
為了盡可能減少他起身走動的次數,他人在哪裏我們就在哪裏用餐。他若坐在長椅上,我就用托盤把食物端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他若坐在單人椅上,我就盤起腿坐在他腳邊的地板上啃我的麵包。
他聊起了他的伯父。他和伯父一起開著卡車在廢墟中穿梭,兩人把變成了廢墟的城鎮裏還堪用的東西運回這裏。由於無法取得燃料,停放在庭院的那輛卡車已經不能動了。
“……你曾經想過變成人類嗎?”
往事才說到一半,他冷不防地問我。我點點頭回答說,想過。
“聽著窗邊的掛飾搖動發出的聲響,我會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是人類該有多好。”
連風都能吹動掛飾創造出音樂,而我卻無法製造出任何東西,這讓我覺得很遺憾。我能在會話中使用富有詩意的說詞或者編一些謊話,但我所能創造的東西卻僅止於此。
“這樣啊……”
他點了點頭,又回到伯父的話題。他回憶著關於他和伯父兩人花了好幾個星期在成了廢墟的城鎮中探索的事情。
我知道他深愛著他的伯父,所以他一直希望自己能被葬在伯父身旁。我就是為了這個原因被製造出來的,為了凝視人類的“死亡”。
我盤腿坐在地板吃著東西,突然身旁落下一塊吃到一半的麵包,發出了輕微的碰撞聲。是從他手中掉下來的。
他的右手微微痙攣著,即使用左手壓著也無法止住顫抖。他冷靜地看著自己顫抖的手問我:
“你知道什麽是死亡了嗎?”
“還不是很明白。那是什麽樣的東西呢?”
“是一種很恐怖的東西哦。”
我撿起麵包放回托盤上。考慮到衛生問題,決定不吃了。我還不是很清楚死亡究竟是什麽,但我曉得自己終究會死,我卻不覺得恐怖。停止運作很恐怖嗎?我覺得在停止運作與感覺到恐怖之間,似乎還缺了一樣什麽東西,或許那就是我必須學習的課題吧。
我偏起頭直盯著他瞧。他的手還在顫抖,但他卻一點也不在意,一徑望著窗外。我也跟著看向外頭。
庭院裏的陽光十分燦爛,我不禁眯起了雙眼。圍繞屋子的森林最外圍有一條朝山腳延伸的道路,有個差不多要報銷的郵筒,生鏽的卡車旁邊是菜園,菜園中成列的蔬菜上方有小蝴蝶飛舞著。
一個白色的小東西在綠色菜葉下方的暗處若隱若現,是兔子。我站起身翻過窗戶便衝了出去。我知道這樣很沒教養,但現在這個你追我逃的遊戲,已經變成一看見兔子便不顧一切開戰的遊戲了。
離他的死期還有倒數五日的那一天,天空很陰沉,我在森林裏邊散步邊采山菜。雖然倉庫還有很多食材,但是他總是說,做菜還是煮栽種的蔬菜和野生植物比較好。
他的手腳不時會痙攣,雖然靜待一陣子顫抖便停止了,卻會一再地發作。每次發作,他不是摔倒,就是打翻咖啡弄髒衣服。即使如此,他都非常冷靜地麵對,毫無困惑,靜靜地望著自己不聽話的身體。
在森林中走上一陣子,來到一個懸崖邊。雖然他怕我萬一掉下去很危險,總是耳提麵命叫我不要靠近,但懸崖附近長了很多山菜。再者,我也很喜歡從懸崖上望出去的景色。
離我站的地方不遠處,地麵唐突地截斷,再遠處隻見一片空空蕩蕩。我一邊將摘下來的山菜放進單手提著的籃子裏,一邊望著對麵連綿的山脈。大半的山頭全融進漫天的灰雲裏,成了沒入一片灰色當中的巨大影子。
我的視線停在懸崖的最前端。那兒像是有人刻意把地麵踩塌似的,留下了塌陷一角的痕跡。
我探出頭去窺看懸崖下的狀況。下方約三十米遠的地方橫亙著一道細線,那是流過懸崖下方的河川。就在我的正下方兩米處有塊突出的岩壁,大小接近一張餐桌桌麵,上頭長著野草。
在那塊岩壁上有一團白色的物體,是兔子。大概是踩空從懸崖掉下去的吧,幸好掉在那塊岩台上救了它一命。但岩壁並沒有能夠攀上來的踏腳點,看來它是被困在岩壁上了。
遠方天空傳來沉重的雷聲。有那麽一瞬間,我的手臂感覺到了雨滴的觸感。
我將裝山菜的籃子放到地上,兩手攀住懸崖前端,背朝外慢慢往下爬。我透過鞋底的觸感摸索著岩壁的凹凸處,找尋腳尖可以著力的踏腳點,一步一步往下爬,終於抵達那塊岩壁。
我站在兔子所在的這方岩壁上,冷風拂亂我的頭發。雖然兔子一直給我帶來許多麻煩,但看到它在這兒動彈不得,總覺得非得幫它一把不可。
我把手伸向兔子。剛開始它稍微抗拒了一下,最後這隻有著白色毛皮的動物還是乖乖地讓我抱住它。我感受著手中那小小的溫暖,簡直像是抱住了一團熱度。
雨開始傾盆而下,林間齊聲傳出雨點打在葉麵的聲響,下一秒鍾,我聽見了什麽東西崩塌的聲音,身體感到一陣劇烈的震動。方才我攀爬下來的這片岩體突然高速往上抽離,而我似乎飄浮在空中。腳下的岩石正在墜落,直到剛才還放著山菜籃子的懸崖頂端瞬間變得又高又遠又小。我將兔子緊緊抱在懷裏。
著地的瞬間,強烈的衝擊貫穿了我的全身,身畔揚起的沙塵飛舞,但大雨旋即將沙塵抹去。我掉到流經懸崖下方的河川旁邊。
我的身體損傷了大半,不過並沒有致命的毀損。我的一條腿摔得破破爛爛,從腹部到胸部有一道很大的龜裂,身體裏麵的東西都跑出來了,不過看來應該還是可以自己走回家去。
我看著懷裏的兔子。白色毛皮上沾著紅色的東西,我知道那是血。兔子的身軀逐漸變冷,仿佛我懷中的體溫正一點一點地流失。
我就這樣雙手抱著兔子走回家裏。因為靠單腳跳著前進,我體內的東西飛了出來,一個接一個掉到地上。滂沱大雨完全湮沒了四下。
我踏進家門,尋找他的身影。身上滴落的水滴在地板上蔓延開來,濕透的頭發黏在皮膚和皮膚綻開的地方。他正坐在看得到庭院的窗邊,看見我的模樣嚇了一大跳。
“請修好我……”
我告訴他自己弄成這副模樣的原因。
“我曉得了。我們先去地下倉庫吧。”
我將懷裏的兔子遞到他麵前。
“你也可以救它嗎?”
他搖了搖頭。這隻兔子已經死了,他說,兔子是無法承受從高處落下的撞擊的,所以被抱在我懷裏的它就這麽摔死了。
我想起那兔子近乎令人討厭地在蔬菜間竄來竄去的活潑模樣,再望著眼前這隻白色毛皮染滿血、雙眼閉成一條細線一動也不動的兔子。你得趕快到地下倉庫接受檢查和治療才行哦!遠遠傳來他喚我的聲音。
“唔……唔……”
我張開口想說些什麽,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胸口深處傳來莫名的痛楚。我明明感受不到痛楚的,但不知怎的,我曉得那就是所謂的痛。我全身失去了力氣,跪倒在地。
“我……”
我的身體也具有了流淚的機能。
“……我沒想到,自己原來這麽喜歡這隻兔子。”
他以望著可憐東西的眼神看著我。
“那就是死亡哦。”
他這麽說著,將手放到我頭上。我懂了。所謂死亡,就是一種失落感。
4
我和他往地下倉庫走去。雨勢非常大,視線前方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我仍抱住兔子單腳跳著前進。走出家門時,他要我把兔子留在家裏就好。但我辦不到。後來我在地下的工作台上接受緊急治療的時候,兔子就躺在一旁的桌子上。
躺上工作台,眼前正對的是天花板的照明設備。在一個月又幾周前,我也是像這樣躺在這裏。那時我睜開眼,他對我說了聲“早安”。那是我最早的記憶。
白色光線之中,他檢查著我的體內。他好幾次很疲倦似的坐到椅子上休息。不暫歇一會兒的話,他大概沒辦法一直站著吧。
我仍躺在工作台上,轉頭看向桌上的兔子。再過幾天,他也會像那隻兔子一樣動也不動了。不,不光是他。鳥兒也是,我也是,“死亡”總有一天會來造訪。之前這件事隻是以知識的型態存在我的腦中,從未像此刻一般伴隨了恐懼。
我思考著自己死去時的狀況。那不隻是停止活動而已,那是和這整個世界的告別,也是和我自己的告別。就算我再怎麽喜歡某樣事物,最終一定會走到這一步。所以“死亡”是恐怖而悲哀的。
愈是深愛著某樣事物,死亡的意義便愈沉重,失落感也愈深刻。愛與死並不是兩回事,它們是一體的兩麵。
他將我缺落的零件埋入我的體內。我靜靜地哭了起來。等到終於修理到將近到一半的進度,他的手停了下來,坐到椅子上休息。
“緊急處理的話,到明天才能完工。但要完全恢複到之前的狀態,還需要三個工作日才行。”
他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他說緊急處理之後的後續修複得由我自己來了。我自己體內的東西,我大致上都曉得。雖然沒有經驗,但看著設計圖的話,應該辦得到吧。
“我知道了……”
我嗚咽著繼續說道:
“……我恨你。”
為什麽要把我製造出來呢?如果我不曾誕生到這個世界喜歡上任何事物,也就不會恐懼“死亡”所帶來的別離了。
雖然我已經幾乎泣不成聲,躺在工作台上,我還是擠出了這些話:
“我……很喜歡你,但我卻必須埋葬你的遺體,這太痛苦了。如果非得這麽痛苦,那我寧可不要心這種東西。我恨你,我恨你在製造我的時候,幫我裝了心……”
他露出非常悲傷的神情。
全身捆著繃帶的我抱著已經冰冷僵硬的兔子走出地下倉庫。外頭雨已經停了,小丘的整片草原籠罩在濕潤的空氣中。四周依然很暗,但天就快亮了。抬頭望向天空,雲朵流動著。他跟在我身後,也走出了地下倉庫的門。
做完緊急處理之後我已經能正常走路了,但由於還沒完全修複,劇烈的運動是被禁止的。我暫時沒打算著手自我修複,要是我在地下倉庫做這個,就沒人做飯給他吃了。
我們慢慢往家的方向移動,中間數度停下來休息。隻見東方的天空逐漸泛白。他在那座靠近森林的十字架前停下了腳步。
“還有四天。”
他凝視著十字架說道。
那天早上我埋葬了兔子。在整片綠油油的庭院裏頭,我將它埋在鳥兒們經常棲息的一角,待在那裏應該就不寂寞了吧。我拿起鏟子掘了一個坑。把泥土覆到兔子身上的時候,我的胸口簡直像被壓碎似的難受。一想到也得對他做出相同的事,自己真的受得了嗎?我不禁喪失了自信。
那天早上之後,接下來的幾天,他都躺在一樓的床上無法起身,直盯著床邊的窗戶往外頭看。我做好飯菜便送去床邊。我已經笑不出來了,光是待在他身邊都讓我覺得好痛苦。
我能夠理解他為何總是望著窗外,因為他也和我一樣很喜歡這個世界吧!所以才要在“死亡”來臨之前,努力地凝視世界,好將這一切深深烙印在眼底。我盡可能陪著這樣的他度過剩下的時間,感受著每經過一秒他的“死亡”便接近一步的事實。無論在家中哪個角落,我都感覺到“死亡”的存在。
從那個雨天以來,天空總是陰沉沉的,沒有一絲風,廚房窗下的掛飾也一徑沉默。我沒心情聽唱片,家裏靜悄悄的,唯一的聲音隻有我走動時地板發出的聲響。
“那盞燈,壽命差不多了啊……”
某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望著窗外這麽說。照亮庭院的照明設備中,有一盞燈微弱地忽明忽滅。我心想可能還能撐一陣子吧,燈卻閃了閃,逐漸轉暗。
“我應該明天正午就會死了……”
他望著即將熄滅的燈,這麽說道。
他睡著之後,我在二樓那個放了積木的房間裏抱膝沉思。地板中央有一艘紅色積木組成的帆船,那是他曾經當著我的麵組裝出來的。我望著那艘船一邊思索。
我喜歡他,但另一方麵我仍心懷芥蒂。我恨他把我創造出來誕生到這個世界,那股情緒仿佛一道黑影,糾纏著我揮之不去。
我同時懷抱著感謝和憎恨的複雜情緒照料他的起居,但我不會在他麵前表現出來。我端咖啡給臥床的他,若他接咖啡的手顫抖,我便直接送到他嘴邊喂他喝。
他無須知道我心裏對他的芥蒂。明天正午我隻要告訴他,非常感謝他把我製造出來就好。對他來說,這樣一定才是最了無牽掛的“死亡”。
我把玩著積木組裝成的紅色帆船心想,我應該將憎恨藏在內心深處。但每當我想到這件事,就覺得喘不過氣。這樣像是在對他說謊似的,我感到很害怕。
積木船被我抓住的部位突然散掉,掉落地板的船體應聲分解,幾乎全散了開來。我一邊集中散落一地的積木塊,一邊想著該怎麽辦。像我這種並非人類的存在是不會畫畫、不會雕刻也不會創作音樂的。他要是死了,這些積木就永遠沒有合體的一天了。
這時我突然發現,唯有一樣東西是我能夠用積木創作出來的。我憑著記憶開始組裝一艘帆船。我曾經親眼看過一次他組裝帆船的過程,記起來當時了,於是我一步步重複他做過的每一個組裝動作。這麽一來,我也組裝出了一艘帆船。
我一邊組裝積木一邊拭淚。該不會……該不會……我在心中反複地呐喊。
隔天一早,天氣晴朗,無限延伸的藍天不見一絲雲朵。趁他還在睡,我到水井邊刷牙漱口。打上來的井水倒進水桶時濺出了水花,水珠打到水井邊的花草上,花朵前端被水珠的重量壓得垂了下去。我望著滾落的露珠在空中反射著朝陽的光輝。
由於連續幾天都是陰天,累積了不少該洗的衣服。我將我們兩人這幾天穿過的白色衣服洗幹淨後,晾到庭院的曬衣竿上。但我一舉手一投足,身上的繃帶便有幾處鬆脫移位。於是我就這麽一邊重新綁好繃帶一邊晾衣服。
就在我晾完衣服的時候,突然發覺他在窗邊望著外頭。那兒不是他寢室的窗戶,而是采光良好的走廊窗戶。我嚇了一跳,連忙跑去窗邊。
“你可以起來了嗎?”
他坐在窗邊的長椅上。
“我想死在這張椅子上。”
想必他是用盡最後的力氣才走來這兒的。
我走進屋裏坐到他身邊。從這扇窗戶可以清楚地眺望整個庭院。剛晾好的衣服潔白無瑕,風一吹,另一端的水井便在衣物影間若隱若現。這是個嗅不出死亡氣味、非常舒服的早晨。
“你還剩多少時間?”
我仍望著窗外問他。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寂靜過後,他以秒為單位回答了我的問題。
“那種病菌造成的‘死亡’,會那麽準時嗎?”
“……這個嘛,誰曉得呢。”
他的回答聽起來對這問題不甚感興趣。我壓抑著內心的緊張,試著繼續問他:
“……你之所以不替我取名字,其實就跟無法創造繪畫或音樂一樣,你也無法創造名字,對吧?”
他終於把視線從窗外轉到我臉上。
“我也是以秒為單位,非常清楚自己死亡的時間。因為像我這樣的被造物,存活時間是打從一開始就被設定好的。所以說,你也……”
事實是,他根本沒有被什麽病菌感染吧!他是曾經看過其他人類用積木組裝帆船,所以才組裝得出來吧!在人類全部滅亡的世界裏,隻剩他獨自存活至今。他凝視著我好一陣子,之後低下頭去,白皙的臉龐蒙上了陰影。
“抱歉,我騙了你……”
我緊緊抱住他,將耳朵抵上他的胸口。他的胸腔傳來微弱的馬達聲。
“你為什麽要假扮人類呢?”
他沮喪地告訴我,他內心其實一直憧憬著伯父。伯父是他的製造者。我常想,要是我是人類該有多好。他一定也是這樣想的。
“而且,我擔心你可能會無法接受。”
他似乎考慮到,比起被和自己相同的被造物製造出來,不如讓我覺得自己是被人類製造出來的,這樣我的心裏會比較好受。
“你真傻。”
“我知道。”他說。
我的耳朵仍抵著他的胸口,他輕輕將手放到我的頭上。至少對我來說,他是不是人類都無關緊要。我緊緊地抱著他。他所剩的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想被埋在伯父旁邊,所以需要有人把泥土蓋到我身上。為了這麽任性的原因,我製造了你。”
“你自己一個人在這個家裏住了多久?”
“伯父去世之後,已經過了兩百年。”
我了解他之所以製造我的心情了。當死亡來臨的瞬間,如果有人能夠握著自己的手,該有多好。我決定要在死亡帶走他之前緊緊抱著他,這樣,或許,他就能明白自己並不是孤獨一人了。
我想,我自己在即將死亡的時候可能也會做出同樣的事吧!反正地下倉庫裏,設計圖、零件和工具樣樣不缺。雖然不到那時候不知道事情會怎麽樣,但我的確可能會在耐不住孤獨之下,為了相互依偎而製造出新的生命。正因如此,我原諒他的作為。
我和他坐在長椅上,度過了寧靜的早上。我一直將耳朵抵著他的胸口,他則不發一語,一徑望著窗外迎風搖曳的晾曬衣物。
自從做了緊急治療之後,我全身裹著繃帶。他輕輕地為我綁好脖子上鬆掉的繃帶。窗外灑進的陽光落在膝上,好溫暖呐。什麽都好溫暖,好祥和,好輕柔。內心感受著這股溫暖,我發現原本一直堵在我胸口的東西,正一點一點地逐漸解開來。
“……我一直很感謝你製造了我。”
我心裏思考著的事,極自然地化成話語說了出口。
“但是,同時我也恨著你……”
我的頭仍靠在他胸前,看不見他的表情。然而,我曉得他點了點頭。
“如果你不曾為了要有人埋葬你、要有人看著你死去而製造出我,我就不會害怕死亡,也不必因為某個人死去而深受失落感折磨了。”
他孱弱的手指撫摸著我的頭發。
“愈是喜歡某種東西,當失去它時,心痛就愈難忍,而往後都必須強忍著這反複襲來的痛苦度過餘生,是多麽地殘酷啊!既然這樣,我寧願自己當初是被製造成一個什麽都不愛、不具有心的人偶……”
窗外傳來了鳥鳴。我閉上眼睛,想象著數隻鳥兒飛翔在藍天的畫麵。合上眼簾,一直在眼眶打轉的淚水便落了下來。
“但現在,我對你隻有滿滿的感謝。如果不曾誕生到這個世界,我就無法看見小丘上遼闊的草原;如果當初你沒有為我裝上心,我就無法體會望向鳥巢時的愉悅,也不會因為咖啡的苦澀而皺眉了。能夠這樣一一地去碰觸世界的光輝,是多麽寶貴的事情啊!一想到這裏,即使內心深處因為悲傷而淌著血,我都能夠把那視為證明我活著的最最珍貴的證據……”
同時抱著感謝和憎恨的感情,或許很奇怪吧?然而,我就是這麽想的。我相信大家一定都是如此。在很久以前便滅絕的人類的孩子們,對自己的父母一定也是同樣懷抱著類似的矛盾情緒活下去的,不是嗎?我們都是一邊學習著愛與死亡,往來於世界的向陽處與陰暗處活下去的,不是嗎?
於是孩子們逐漸成長。這次,將輪到自己背負在這個世界創造出新生命的宿命,不是嗎?
我會在那座小丘上伯父長眠地的旁邊掘坑;我會讓你睡在裏麵,像是替你蓋上棉被一般為你覆上泥土;我會替你立上木製的十字架,將水井邊盛開的花草種在墓前;每天早上我都會去跟你道早安,到了傍晚再去向你報告這一天發生了什麽。
長椅上,時間靜靜地流逝,正午將近。我耳中聽著他體內的馬達聲逐漸減弱,終至再也聽不見。好好安息吧。我在心中輕輕地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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