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國內一家互聯網大廠一支推薦算法團隊的負責人,李亞在程序員生涯中一直在跟人工智能(AI)打交道。今年,他開始麵對AI帶來的困惑。
以前,在麵試時他會提出某個需求,讓應聘者現場寫代碼實現,這是應聘程序員崗位的常規操作。如今,李亞開始懷疑:如果應聘者能借助AI編程工具完成同樣的工作,為什麽還要讓他手敲代碼?未來對於程序員寫代碼能力的要求是不是沒有必要那麽嚴苛?
“AI正在改變行業。”與李亞一樣,這是互聯網大廠很多員工的共同感受。大廠一方麵在驅動AI進步,另一方麵也在積極擁抱AI。這種“擁抱”轉而變成大廠員工們的一種焦慮:“自己是不是正在幫助AI不斷進步,最終取代自己?”
2025年年末,國內外數家互聯網大廠裁員的消息更是助推了這種焦慮,這些裁員或多或少都與AI有關。
AI惹的禍?
10月28日,亞馬遜宣布進行新一輪裁員,削減1.4萬個崗位,是2022年底以來最大規模的一輪裁員。
裁員對於任何一家互聯網大廠而言都是常規動作,亞馬遜一直有PIP機製(Performance Improvement Plan,
績效提升計劃),會定期進行末位淘汰。不過,這一次裁員顯得有些不同。

亞馬遜員工在一處倉儲中心內備貨。
亞馬遜中國區是此次裁員的重災區。“原本以為這次裁員與年中績效考核相關,但是一些團隊裏考核靠前的員工也被裁員。”一位亞馬遜中國區員工王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自己僥幸沒有被裁,在全員信發出後團隊經理召集了線上會議,隻是表示團隊暫時安全。
當天早上來到公司後,他發現工位鄰近的一個團隊全員“消失”,“杯子還留在桌子上”。通知裁員的全員信發出後,一些中國區員工在淩晨就收到裁員郵件,或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無法登錄企業通信軟件Slack,被裁的員工會和HR開一個快速的會議,也會得到三個月的內部轉組時間,可以申請平級的崗位,但是開放的崗位數量不多。
在王祥看來,這次裁員突如其來,充滿“隨機性”,公司內部甚至有段子流傳:“這次裁員是按樓層裁的。”而根據亞馬遜公布的信息,此次調整涉及人力資源、雲計算、廣告及設備與服務等多個核心部門。
外界很快將這輪裁員與AI的應用聯係在一起。早在今年6月底,亞馬遜CEO安迪·賈西在公司官網發布的一篇長文中寫道,隨著AI效率的提升,未來幾年公司員工規模將會縮減。
這篇文章以郵件的形式發送給亞馬遜全體員工,賈西在其中解釋道,亞馬遜有超過1000個生成式AI服務和應用正在開發或已開發,而這隻是最終要構建的總量中的一小部分,未來將進一步簡化智能體(Agent)的構建,並在所有業務部門和行政管理領域構建新的智能體,未來完成同樣工作將不再需要這麽多員工。“Use
AI or Bye-bye(要麽用AI,要麽走人)”成為公司內部的一句口號。
王祥屬於賣家管理團隊,是這次亞馬遜中國區裁員的“重災區”。他在今年明顯感受到公司正在鼓勵員工、用戶以及賣家使用更多AI工具。他的日常工作就是對接各種賣家的需求,雖然已經有人工智能客服,但在他看來,機器客服不可能精準回應賣家的各種疑問,“一些問題連人都搞不定”。不過他還是被要求在各種工作場景中使用AI工具,在例會上也要不斷反饋自己對於這些工具的意見。
“大家更多是‘走過場’,AI最大的作用還是幫著做PPT。”直到這次裁員,王祥依然不認為AI替代是主要原因。“裁員應該不是AI替代的結果,而是一些傳統業務不再擴張,需要降本增效。”
亞馬遜人力資源負責人貝絲·加萊蒂將裁員歸因於技術變革,必須快速響應需求精簡架構、減少層級,“我們需要記住世界正快速變化。生成式AI是互聯網之後最具變革性的技術,讓公司以前所未見的速度創新”。
賈西也否認了這輪裁員由AI導致。雖然AI沒有大規模地取代人,卻在改變互聯網“大廠”的業務邏輯。
就在亞馬遜宣布裁員後不久,其公布了今年三季度業績,雲計算部門收入同比增長超過20%,遠超市場預期,貢獻公司超六成營業利潤。這顯然得益於AI對於雲計算需求的增長,但是如此增速卻難以讓投資人滿意。
今年7月底,亞馬遜召開第二季度財報電話會議時,賈西曾遭投資人質疑,原因就是亞馬遜雲服務營收增速遠低於微軟、穀歌,相比於擁有OpenAI和Gemini大模型的兩家公司,亞馬遜在人工智能領域的發展也顯得落後。
顯然,以電商起家的亞馬遜需要更加讓人信服的AI故事。根據2024年亞馬遜財報,國際零售業務營收約占22%,利潤隻貢獻約5.5%。而雲服務業務雖僅占總營收約17%,卻貢獻了近60%的營業利潤。在電商這樣的傳統業務領域降本增效,轉而投入AI領域似乎是必然選擇。
“傳統的電商行業其實是勞動密集型產業。”中央財經大學中國互聯網經濟研究院副院長歐陽日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對於亞馬遜而言,今年迎來一個重要的拐點,亞馬遜在AI基礎設施上的投入超過1500億美元,首次超過人力成本支出,同時宣布大規模裁員。這一趨勢並非單純的“降本”,而是一種“資本結構重組”——企業以算法和算力替代部分人力,以實現更高的邊際生產率和運營靈活性。
就在亞馬遜宣布大規模裁員後,其股價在11月3日創下每股258.6美元的曆史新高。
與亞馬遜的裁員相似,國內互聯網某大廠也在近期開啟裁員。11月底,該公司內部多個部門開始裁員,裁員比例10%—25%不等,是公司近年規模最大的一次裁員,主要波及遊戲、直播、短視頻等部門。
背後是傳統業務承壓,連續第五個季度出現下滑,且今年以來跌幅不斷擴大,近兩個季度同比跌幅均超15%。
一位獵頭公司負責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該公司當下的問題就是AI投入占比營收過高。其每年營收1000多億元,但是近年一直在維持高強度的AI投入。2023年3月,該公司推出大模型後,已經累計在人工智能領域投入超過1000億元。而主營業務收入又在萎縮,裁員成為必然。簡單來說就是,在AI上多花錢,就要在人力上多省錢。
這位獵頭公司創始人表示,這家公司對於AI的重視也可以從組織架構調整中看出端倪,就在宣布新一輪裁員的同時,他們新設立基礎模型研發部和應用模型研發部,將兩個部門從基礎架構工程群組(TPG)獨立出來,負責人繞過CTO(首席技術官),直接向CEO匯報,一是凸顯了大模型對其的重要性,二是說明大模型業務放在CTO體係的模式,可能已經不太適合時代的發展了。
他認為,在此之前,國內互聯網大廠中隻有字節跳動將大模型作為“一把手工程”,可謂激進,像阿裏、騰訊等公司還是將其交給CTO負責。
人力成本支出與AI投入此消彼長,同時,大廠也在嚐試用AI取代人,這是當前大廠裁員的共同考慮。盡管後者短期內還難以大規模實現,但是公司已經在做嚐試。

2025年7月,2025世界人工智能大會上的百度展區。
“沒有銀彈”?
程序員,這對於任何一家互聯網大廠而言,都是最為重要的崗位。被視為互聯網產業“基石”的碼農,一度是高薪的代名詞,如今可能成為大廠最希望用AI替代的崗位。
因為寫代碼是大模型與生俱來的優勢,早在2021年,OpenAI和微軟旗下開源代碼平台GitHub便合作推出AI編程軟件GitHub
Copilot,穀歌、微軟、Meta和亞馬遜等大型科技公司均推出了自研的AI編程平台,Cursor等獨立AI編程工具也在矽穀大受歡迎。程序員隻需用自然語言描述期望的結果,AI即可通過編程實現,編程的門檻正在降低。
國內互聯網“大廠”的程序員開始習慣與AI一起工作。
“所有大廠、所有人都在用AI編程。”江豐是一家互聯網大廠的程序員,他自己和身邊絕大多數“同學”都在用AI編程,“實際效果還可以,但是不可能完全替代程序員”。
對於他們來說,使用AI編程已經不是可選項,某種程度上已經成為一項工作任務。2025年,江豐經曆了大廠對於AI編程從過分“癡迷”到逐漸“克製”的過程,“年初,大家在使用AI編程上都表現得很激進,現在已經冷靜,AI編程還不是‘銀彈’,它確實帶來很多改變,但是又沒有那麽有用”。
“銀彈”之說最初來自IBM大型計算機之父弗雷德·布魯克斯,指一項技術或方法,它可以讓軟件工程的生產力在十年內提高十倍。在20世紀80年代,弗雷德·布魯克斯的觀點是,“沒有銀彈”。AI編程被寄希望於成為這枚“銀彈”。
“國內大廠都投入了大量人力構建自己的AI編程工具,代碼屬於公司核心的商業機密,如果使用Cursor這樣的外部AI編程工具,相當於把業務信息交給對方,泄密的風險極高。大廠紛紛‘封禁’Cursor等AI編程工具,不允許程序員在工作環境使用,隻能使用公司自研的工具。”
各家公司此前就在研發一些讓編程更為便利的工具,在江豐所在的大廠,有專門的團隊負責開發AI編程工具,每位程序員都要使用這些工具,不斷提出意見,幫助他們把工具打磨得更好,這已經成為他們日常匯報工作的重要內容之一。
這多少有些尷尬,程序員們在幫助公司不斷優化一款未來可能取代自己的工具。當然,如江豐所言,它目前還不是“銀彈”。
在人類程序員的幫助下,AI編程的能力提升得很快。不過,李亞給這種能力加上了一些限定,它更適合完成簡單、獨立的任務,但是人們日常使用的App是一套極其複雜的係統,即使AI目前能參與一些工作,但是需求往往是複雜並且模糊的,不能被直接“投喂”給AI產出結果,仍然需要依賴程序員將需求拆解,再“投喂”給AI。但是如果設計一款小遊戲,或是實現特定目的的提效工具,AI能很快實現,隻是還需要程序員把關。
2025年4月,AI編程工具開發商Anthropic發布《AI對軟件開發的影響》報告,其中分析了50萬次與編碼相關的交互,結果顯示,開發簡單應用程序和用戶界麵的崗位,可能比那些純粹從事後端工作的崗位更早受到AI的衝擊。
對於AI是否真能提升工作效率,李亞難以給出明確的答案。有時他想要實現某個簡單的算法,但是一時不知道從何下手,他就會把需求扔給AI,它能迅速實現。但是日常麵對複雜任務,他發現AI還是難以派上用場。
一項複雜的需求涉及不同團隊之間的協作,如果AI過多參與,哪怕它寫出的代碼可以實現需求,但是很可能並不符合公司已有的代碼規範,這會讓團隊之間的協作變得困難,也使得整套係統的可迭代性和可維護性變差,而這就需要更多人工幹預,反而增加了成本。
美國研究機構METR在今年2月至6月進行的一項隨機對照試驗顯示,實驗組開發者使用了市麵上最先進的Cursor
Pro、Claude 3.5/3.7
Sonnet兩款代碼工具開發軟件,盡管開發者自認為AI工具幫助提效了20%,但實際工作時間比不使用AI增加了19%。
在互聯網大廠,以降本增效為名的裁員一直存在,但是目前不會因為AI編程工具的出現,導致大規模裁員。李亞認為,反倒是一些初創公司對於程序員的需求受到更大衝擊。
與人們想象的不同,AI取代程序員,更有可能發生在初創公司。Anthropic報告呈現的一個趨勢是,大量個人和小企業正在使用AI編程,自動化水平更高的編程智能體降低了使用門檻:“學生、學者、個人項目開發者以及教學和學習用戶的使用量,占了總交互的一半。”
雖然AI編程工具暫時還無法取代大廠的程序員,但是以AI為名的降本增效已經展開。
AI降本增效,誰更危險?
據美國裁員統計網站Layoffs.fyi統計,2025年以來,已經有200多家科技公司宣布裁員,大約11萬名科技從業人員失去了工作。
還不能說這些裁員與AI直接相關,但是通過AI取代人力,從而實現降本增效,已經是必然趨勢,而科技行業一定是擁抱AI最為積極的行業之一。
麻省理工學院今年7月發布的《AI在商業中應用狀態2025》,評估了應用AI對於不同行業的影響,其中科技、媒體兩大行業出現了明顯的結構性變革。
諾獎得主傑弗裏·辛頓表示,生成式AI一定是通過取代就業才能賺錢,大公司押注AI必然導致大規模裁員,這使得生成式AI不一定會像以往的顛覆性創新一樣創造新就業機會。
在一些互聯網公司的傳統業務範疇,AI正在加速滲透。在國內,它可能還沒有大規模取代人工,但是已經開始幫助人工提升效率,電商就是其中之一。
過去,電商對AI的使用主要在搜索、推薦和客服環節,新一輪AI大模型算力大幅提升,突破自然語義理解難題,甚至可以直接生成圖文、視頻等多模態內容,意味著各環節的AI使用程度加深,比如更高能力的AI客服。
2024年7月,亞馬遜就推出AI購物助手Rufus,目前活躍用戶已達2.5億人,這一數字已和亞馬遜2024年美國的活躍用戶數持平。亞馬遜稱,Rufus
2025年有望帶來超過100億美元的增量銷售額。
國內大廠也開始在電商業務全流程落地AI應用,並且已經在改變電商行業。“智能客服是大模型最好的落地場景之一。”淘天客戶運營部店小蜜業務負責人開鋒在11月初淘寶商家端AI產品媒體溝通會上表示,大語言模型多輪對話、多模態理解、推理和文本生成能力非常契合電商客服場景。
他介紹,原來的客服機器人依靠人工配置答案,隻能回答配置了答案的問題,而生成式AI賦能的新智能客服有自主學習能力,可以快速、準確地回答更多問題,已覆蓋售前、售中、售後。“雙11”期間的10月15日至11月2日,店小蜜AI客服累計接待3億人次,全自動接待1億人次,轉人工率同比下降20%。
根據歐陽日輝的觀察,AI在電商平台承擔了大量重複性、可預測任務,如客服問答、庫存調度、訂單審核與數據錄入,使這些崗位的任務密度與人力需求同步下降。與此同時,亞馬遜新設立了AI係統戰略總監、數據公平性審計師等崗位,這些高技能職位平均薪資較傳統中層崗位高出一定比例。
隻不過相比於單純的替代,未來的情況更多是“與AI一起工作”,歐陽日輝稱之為“崗位重組”而非“崗位削減”。
微軟CEO納德拉認為,生成式AI最終還是會增加就業,大公司都在整理架構以將AI融合進各個業務流程,每個員工都需要重新學習,在這個過程中員工會有結構性調整,調整完成後員工會增加。“我認為這個過程將貫穿明年,之後員工數量才能最大限度地提升。”
在AI降本增效的過程中,基層員工可能並非最危險的那部分人。
歐陽日輝提醒,亞馬遜等企業已率先進行“AI去中層化”組織改革。在2024至2025年的裁員中,亞馬遜削減了大量中層項目經理與人力主管崗位,僅華盛頓總部就有約20%的被裁員工來自管理序列。“這一變革並非單純的壓縮管理層,而是AI係統在實時監控績效、分配任務與生成報告方麵逐步替代了一些中層管理崗位的功能。”
在歐陽日輝看來,AI雖然在算法層麵取代了部分管理與分析功能,但仍無法完全覆蓋人機互動與現場執行任務,特別是在倉儲、配送與客服等環節。
麥肯錫發布的報告也顯示,全球電商行業中,需與AI係統協作的基礎崗位占比上升至總就業的48%,其中就包括物流調度員、設備維護員、AI客服監控專員等新型“AI伴生崗位”,他們負責糾正算法偏差、監督異常輸出、保障服務連續性。
歐陽日輝認為,隨著AI的滲透,勞動力市場出現明顯的“啞鈴化”趨勢:一端是高技能、高決策的智力崗位迅速擴張,另一端是依賴人機協作的基礎性崗位保持增長,中層職能崗位正被係統性擠壓、削弱乃至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