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漫長的政治生涯中,法比尤斯擔任過法國工業部長、法國外交部長、國民議會議員等重要職位。淡出政壇後,法比尤斯拿起了畫筆,成了一位藝術家。不久前,他帶著自己的50多幅抽象畫作來到上海複星藝術中心,舉辦個人首展《在樂園》。
法比尤斯可能是最懂藝術的法國總理,所著書籍《十二珍品閣》中,他對曆史上諸位繪畫名家都有精妙解讀。範曾為該書作序,評價:“法比尤斯先生對馬蒂斯和畢加索的剖析,幾乎改變了我自年輕時以至十年前對後現代主義的反感。”範曾還為法比尤斯畫過一幅畫,描繪他在2015年的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中,落槌敲定《巴黎協定》的一幕。
法比尤斯有許多藝術家朋友,包括出生於上海的油畫家嚴培明、法國“黑色大師”蘇拉熱(Pierre Soulages)。“我們並非整日探討藝術,和他們相處時,你就被不知不覺影響。”借此機會,我們與法比尤斯深入聊了聊,從他的視角,政治家與藝術家過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但又都有對理想的追求。
這兩種身份的共同點在於:他們都是超越自身、超越死亡的方式。我需要讓我活著時的所作所為,比我的生命更持久——政治能做到這一點,藝術同樣能做到。
以下內容來自洛朗.法比尤斯自述:
上海的空氣好太多了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辦畫展,第一站選在了中國上海,明年六月會在巴黎有另一個不同的展覽。我畫畫已經有15年了。一直到不久前卸任法國憲法委員會主席的職務後,才第一次覺得:我終於能辦畫展了。這是因為,在擔任公職期間,我始終堅持繪畫身份和我的官方身份不應有任何混淆。真正“退休”後,這一切才有了可能。
這些作品為什麽會先來到中國?可能是因為我真的很喜歡這裏,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曾多次到訪中國,上海也來過好幾次。印象裏大約30年前我就來過這裏,我很年輕就踏上了政治生涯,後來在多個部長級崗位任職時,幾乎每年都會與中國的部長和市長們深入交流,很高興大家把我當“老朋友”對待。
說到上海,它似乎一直在變化。每次來都發現,相比上一次這裏有了很大改變,這座城市的進化速度著實驚人。過去,我來這裏會和很多人聊嚴肅的工作,有官員也有政府之外的人員,但現在我有更多時間來欣賞上海的美。這次旅途中,我大部分空閑時間都泡在美術館和博物館裏,有些新的場館和展覽很值得一看。
以及,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上海的空氣質量比以前真的好太多了,這裏的街道也變幹淨了,這對每個人來說都很重要。尤其對我而言,正如你們所知,我曾經工作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應對氣候變暖問題,所以上海的這一變化讓我觸動很深。
2015年,我擔任聯合國氣候大會(COP21)的主席,主持促成了《巴黎協定》簽署。聯合國時任秘書長、我的朋友潘基文當時說:
There is no Plan B, because there is no Planet B(我們沒有B計劃,因為我們沒有第二個地球)。
這句話我銘記至今,也讓我開始我思考藝術與現實的關係。
小時候對藝術逆反
我的家族從祖輩開始從事古董藝術品生意,祖父、父親、叔伯和我的兄弟都是古董商,我想自己的藝術天賦可能有家承的部分。但是——這裏有個很大的“但是”,那時父親幾乎每周都帶著我和弟弟妹妹去逛美術館,實在太頻繁了,導致我有了抵觸情緒。這是我給新手爸媽的建議:啟蒙教育很好,但過量就會適得其反。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對藝術都有些抵觸,包括與造型藝術相關的所有事物,文學可以,但油畫、素描、雕塑就不行。也因為這樣,我小時候幾乎沒怎麽畫過畫,直到15年前我六十多歲了才真正開始畫畫。當時我的未婚妻送了一套繪畫所需的工具,我靠自學終於成為一位富有激情的藝術愛好者。
起初當然畫得很糟糕,會忍不住撕成碎片的那種糟糕,後來一步一步慢慢好了起來。我重新愛上了曾經遠離的藝術,喜歡看藝術作品,每到一地都會逛博物館、畫廊,去淘舊貨市場。很幸運的是,我得到了一些畫家朋友的指點,比如上海出生的嚴培明,他是我非常親密的朋友,我們相識可能有20年了。我很喜歡他的畫作,巴黎的家裏還收藏了一幅。
皮埃爾.蘇拉熱給過我一些寶貴的建議,我得以親眼觀看他作畫的過程,這是一種很難用語言表達的震撼。我明白了技法不隻於畫筆,還能用刮刀、鐵片、木頭等各種工具,讓畫麵層次更豐富。
和這些藝術家朋友在一塊兒時,我們並非總在談論藝術,更多時候這是一種相互影響的過程。當你和一位畫家相處時,即便沒有聊畫畫,某種影響也在潛移默化地發生,你甚至能從他們的沉默或凝視中得到啟示。
真正打動我的是情感
我常說:我喜歡橋梁,而非高牆。藝術在不同國家和不同文化之間,就扮演著很重要的橋梁角色。以繪畫為例,法國繪畫和中國繪畫都各自在本國曆史上占據重要地位,幫助定義了兩國人民的性格、曆史與公眾想象。
如今我有機會來中國辦展覽,這似乎就像是我一生所做事情的象征。“藝術”自古以來存在了那麽長時間,以至於它構成了人性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唯一讓人感到遺憾的是,在我們當今的社會中,藝術還未發揮更大的作用,這也是我這次展覽主題《在樂園》的含義——通往藝術的理想樂園,比在平凡生活中更觸手可及。
從這次展覽中大家會發現,我的作品以抽象畫為主。抽象與非抽象之間確實存在區別,但並非涇渭分明。我也有一些相對不那麽抽象的畫,或者有些作品是按照抽象形式描繪的,但當我試圖給它們命名時,突然間它在我眼裏就變得具象了,能感覺到具體的事物。
為什麽會這樣?可能因為我創作的方式就是如此:我通常會從腦海中一點點簡單的動機開始,有時是一種顏色、一個念頭、一種感覺,有時是遇到的某一件事。然後,就該放任手和筆自行發展了,我並不能準確描述這個過程,但當我麵對畫布時,就仿佛被我的畫筆引領著,看到畫麵不斷發生變化。
對我來說,最基本的創作元素是情感——我自身的情感,觀者的情感,我所描繪事物的情感,這些是真正打動我的東西。等迎來最終的結果,有時我會做些修改,有時我會讓它保持原樣,有時我會毀掉它。
這還遠沒有結束。我會等待,度過一段休息期,再重新回頭來看這幅畫。像一個觀眾一樣,用一種新的眼光去看它,接著這幅畫的命名便油然而生了。命名並不是為了解釋作品,更像是一種提示和引導,啟發觀眾的想象。所以我非常享受這個過程,用語言在畫布上進行二次創作。
政治家與藝術家
作為一名藝術家,以及一位“前”政治家,這兩種身份對於我有很大的不同。當你是部長、總理、市長時,你是為了公共利益而工作,背負著無數人的期望。大家盼著你盡最大努力去促成一些事情,讓現狀變得更好。
有太多的約束和條件需要考慮:現實的約束,人民的約束,財政的約束,時間的約束……你不停陷入談判中,大部分情況下,結果都會令你失望,這就是政治生活。但對於一個畫家來說,大不相同。進行藝術創作時,唯一的限製隻有你自身的才華。你控製畫筆,選擇色彩,你能隨意決定自己作品的歸屬,可以將它拋諸腦後,甚至直接毀掉它。
除了藝術和美之外,不用在意任何其他條條框框,這才是藝術家的生活。醉心於繪畫有兩個好處:品味時間,喜愛靜思。這是一本小小的《完美政治家指南》中不會提及的。繪畫需要思考,不能匆忙,講究色彩、線條、運筆,追求作品的獨特性和風格魅力……這些與我得在某個城市選區獲勝的素質能力要求大不相同。
當然,這兩種身份之間,也許仍有共同點,比如對理想的追求。公共生活中理想與藝術的理想雖然不盡相同,也都值得追尋。所以,當我既是政治家又是藝術家時,我該如何自處?
於我而言,這兩者的共同點在於:他們都是超越自身、超越死亡的方式。我需要讓我活著時的所作所為,比我的生命更持久——政治能做到這一點,藝術同樣能做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