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戰略收縮，意在美洲重組供應鏈和再工業化，而美國絕對主導的東亞舊秩序出現鬆動。”
12月6日晚，美國總統特朗普發布了最新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堪稱重磅。
報告中最關鍵的一點是，美國戰略重心將重新轉向美洲地區，中國不再被定義為“首要威脅”，而是經濟領域的競爭對手。
文件中出現了一個曆史詞匯：門羅主義。它是1823年美國總統門羅提出的外交政策，從早期孤立主義演變為對美洲的經濟控製和政治幹預。
這也意味著，美國戰略收縮，意在泛美地區重組供應鏈和再工業化，而美國絕對主導的東亞舊秩序出現鬆動。
很多人猜想，美國重返美洲，會向哪個國家率先開刀？首先跳出腦海的，自然是那個近日被美國軍事威脅的反美國家——委內瑞拉。
巧合的是，2013年美國電子遊戲公司動視暴雪曾推出了一款名為《使命召喚：幽靈》的遊戲，第一次將美國和南美國家對立：
2020年代前後，拉美國家聯合成一個強大政權，迅速崛起成新的超級大國，劫持了美國的太空武器並對美國本土發動毀滅性打擊。
而這個聯盟的中心，正是委內瑞拉的首都加拉加斯。
委內瑞拉首都加拉加斯
按照遊戲時間線，2025年的美國已經崩潰、淪陷，狼狽地打著遊擊戰。但預言終究不是現實，如今美國艦隊劍指加勒比海，以“打擊毒品”為由向委內瑞拉總統馬杜羅發起“最後通牒”。這位著名的反美政治家已成為美國在拉美地區重塑影響力的最大路障。
委內瑞拉和馬杜羅的命運，將何去何從？而這個南美曾經最富有的國家淪為最貧困的國家，僅僅用了50年。今天，我們就用三個“刻板符號”聊聊委內瑞拉這個苦難國家，串起它跟美國之間的恩怨情仇。
玻利瓦爾
委內瑞拉全稱“委內瑞拉玻利瓦爾共和國”。玻利瓦爾，即南美獨立運動領袖西蒙·玻利瓦爾。委內瑞拉正是在玻利瓦爾領導下第一個獨立的拉美國家。
委內瑞拉人民將玻利瓦爾視為反殖民精神的政治符號和思想圖騰。
烏戈·查韋斯總統以“玻利瓦爾繼承人”自居，每逢電視演講必把玻利瓦爾形象放在身後；查韋斯的接班人馬杜羅多次表示“繼承玻利瓦爾遺誌”，在特朗普的打擊威脅下，他在遊行中高舉玻利瓦爾的佩劍，拒絕“殖民地式和平”。
委內瑞拉首都舉行大規模遊行反對美國軍事威脅
“玻利瓦爾”的符號更是出現在委內瑞拉的貨幣上。隻是連玻利瓦爾都沒想的是，他的頭像旁邊最多竟然有“6個零”，卻換不來一隻蘋果。
惡性通貨膨脹，是普通中國人對委內瑞拉最大的印象。
1973年至2025年，玻利瓦爾的平均通脹率為3527％。2019年達到曆史最高值，Statista測算的數據是63374.08％。
IMF曾測算2018年最高通脹率高達13000000%
當地人開玩笑說，玻利瓦爾最大的用途，是手藝人編織成錢包和手袋賣給遊客，這可比裏麵的錢值錢。
查韋斯和馬杜羅，21世紀的兩任委國總統都試圖挽救玻利瓦爾的“光輝形象”而進行了貨幣改革。
查韋斯總統在2008年砍掉3個零，推出“強勢玻利瓦爾”，但貶值如加勒比海的海浪。2018年，馬杜羅總統抹掉5個零，重新命名為“主權玻利瓦爾”。
結果是，委內瑞拉被迫實現“支付電子化”。到了2021年，委內瑞拉推出“數字玻利瓦爾”，繼續砍掉6個零。十多年來，總共抹掉14個零。
委內瑞拉，店內接受電子支付方式的標識
而玻利瓦爾從“強勢”玻利瓦爾，再到“主權”玻利瓦爾的變化，亦反映了21世紀這個風雨飄搖的國家在查韋斯和馬杜羅兩位總統領導下的一路走來。
1999年，查韋斯就職總統。這個曾用西班牙語翻譯完了他的另一位偶像——毛澤東所有著作的“反美鬥士”，開啟“21世紀社會主義”，這也意味著委美關係徹底轉向。他最著名的語錄是“我在與魔鬼作鬥爭，魔鬼不在地獄，魔鬼就在華盛頓”。
在任期間，他大力推動國有化，希望委內瑞拉變得更“強大”。然而期許終究落空。當查韋斯的靈柩合閉，痛哭流涕的繼任者馬杜羅上台，委內瑞拉卻爆發了最嚴重的經濟危機。
民生已然凋敝，紙尿褲、阿司匹林短缺，玻利瓦爾卻不斷膨脹，以至於連印鈔的原料和產能都不夠了。
當時《華爾街日報》評論：“數百萬噸的補給通過三架波音747貨機被運往委內瑞拉來支撐起搖搖欲墜的經濟。這些補給不是食品和藥物，而是委內瑞拉目前國內急缺的紙幣——玻利瓦爾。”
委內瑞拉貨幣貶值鈔票散落一地
2017年特朗普上台後，又接連對委內瑞拉實行嚴厲的經濟製裁，直到領空封鎖、軍事施壓。美國FBI花5000萬美元懸賞馬杜羅，稱他領導的“犯罪政權”是世界上最大的毒品販運網絡。
所以“維護主權”，準確說是維護馬杜羅政權，成為委內瑞拉對抗美國的“主體思想”。如今的委內瑞拉，經濟強勢已然不再，國家主權岌岌可危，精英大量流失。2015年起，已超過700萬人離開委內瑞拉，約占總人口的1/4。
美國的軍事幹涉隻不過等待一個牽強借口罷了。
而這一切的根源，歸咎於一種叫“石油”的神奇液體。
石油
石油是委內瑞拉的經濟命脈。
委內瑞拉擁有全球最大的已探明石油儲量，約3000億桶。憑借石油，20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委內瑞拉的人均GDP排全球前十，首都加拉加斯被譽為“南美邁阿密”。
早期委內瑞拉加拉加斯老城區的街景
但石油同樣是經濟學意義上的“資源詛咒”。國家一旦對它極度依賴，往往忽視其他產業發展，財政和社會都會變得脆弱。當國際油價劇烈波動，經濟極易動蕩。
查韋斯執政時期，正值國際油價大漲，委內瑞拉非石油出口收入從的18.5%降至1.8%。這位“窮人的總統”將一切國家福利建立在石油出口上。他常說“我們的石油可以養活幾代人”。這句話得到了中下階層的擁護，但同樣是國家命運的墓誌銘。
因為他們沒有意識到，福利不是來自國家實力的增長，而是油價暴漲的“運氣”。查韋斯去世兩年多後，國際油價跌掉了2/3，委內瑞拉經濟直接崩盤，因缺乏工業生產和用於進口商品的外匯，老百姓幾乎回到“以物換物”的年代。
委內瑞拉加拉加斯：查韋斯壁畫
1980年代，曆史學家烏斯拉爾·彼得裏就警告：“委內瑞拉人必須從這場不知終點的迷夢中醒來，去工作，去生產。”
但石油依賴如同“思想鋼印”，直到今天，90%的委內瑞拉受訪者認為，美國軍事威脅的目的是推翻總統馬杜羅，以奪取石油資源。
禁毒隻是幌子，美國醉翁之意真在石油？
事實上，委內瑞拉的石油多為超重質原油，API度低，黏稠度高，開采需摻稀釋劑，使得綜合成本高達40—60美元/桶，遠超沙特的3—10美元/桶的輕質石油，和美國充裕的頁岩油65美元/桶的成本相當。
由於委內瑞拉實行長期激進的石油國有化政策，技術和管理落後、基礎設施老化，采收率不足80%。日產量從1998年的350萬桶下滑到2020年的不足40萬桶（如今重回100萬桶）。
委內瑞拉一煉油廠石油泄漏
如果美委真的因石油而爆發戰爭，可能隻有一種情況：由美國石油寡頭支持，意在讓歐佩克組織（包括了委內瑞拉）減產而使國際油價上漲，從而獲利。
通貨膨脹、物資短缺、戰爭風險，委內瑞拉“石油詛咒”僅僅是一個開始。更抽象的是，委內瑞拉的石油雖然屬於人民，但由於產能短缺，人民未必能享受得到。
◎委內瑞拉有一個最常見的景觀：加油站排起10公裏的長隊，司機“安營紮寨”等待幾天幾夜。他們等的是“政治汽油”，這類汽油幾乎免費，但每月有配額且有複雜的預約和身份認證係統。
◎另一種是“美金汽油”，存在於一些特定的加油站裏，無需排隊，但價格和國際油價接軌。於是，在委內瑞拉出現了特殊的職業：排隊排到了就把油加滿，再抽出一部分油，在黑市上高價賣掉，賺取差價。
佩塔雷
“政治汽油”和“美金汽油”，本身就折射了委內瑞拉這個極度撕裂的社會。
委內瑞拉旅遊資源豐富，有世界上落差最大的瀑布天使瀑布，有每小時閃電次數高達3600次的閃電湖，但近幾年在網絡最出圈的，莫過於佩塔雷地區的貧民窟，那裏密密麻麻的紅磚房，像積木一樣隨意搭建，一層疊著一層，一直蔓延到山頂。到了夜晚，燈光暗淡地閃爍著。
委內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在山坡上的貧民窟
佩塔雷儼然成為委內瑞拉貧困的符號。根據聯合國最新數據，65%的委內瑞拉民眾生存在貧困線下。
為保障中下層民眾的生活，兩屆政府解決的方法是：對價格進行管，製規定商品最高售價，限製企業利潤不能超過30%，這導致工廠一開工就虧損。2017年，全國80%的企業停止或部分停止部分生產。形成鮮明反差的一幕是，商店空空如也，黑市交易愈發猖獗。
但無論是倒賣，還是黑市，貧困同樣激發出委內瑞拉人的一種天賦，叫“解決（Resolver）”，這是一種在絕望中尋找出路，在混亂中創造秩序的超能力。當一個係統失靈時，他們不會抱怨，而是創造另一個非正式的、充滿人情味的新係統來應對。
加拉加斯還有一座神奇的建築——45層的爛尾建築“大衛塔”，這是查韋斯政府分發給窮人的免費住房。如今成為世界上最高的貧民窟，但那裏的人們自得其樂，有理發店、有足球場，形成居住商業娛樂為一體的社區。
當委內瑞拉人排隊等待物資或免費汽油時，他們會拿出折疊椅，悠閑地坐著喝著小酒；或者把音響開到最大，放起薩爾薩舞曲，不相識的人聚在一起，開一場露天派對。
絕望中的委內瑞拉人總在上演黑色幽默，而離佩塔雷這個拉美最大貧民窟僅一個綠化帶之隔，卻是高樓和別墅遍布的富人區，夜夜笙歌，燈火通明。
富人的房屋如同武裝到牙齒的“堡壘”，高牆、電網、安保、監控俱全。這群“新貴”中有不少人在經濟崩潰的廢墟中幸運地抓住了美元的藤蔓。
他們頻繁出入名進口商品精品館。這是一個“美金的世界”：商店裏冷氣十足，大理石光潔照人，貨架進口商品琳琅滿目，美國的Nutella，韓國的辛拉麵，法國的軒尼詩……標簽上的價格則是美元。一瓶番茄醬的價格抵得上一個普通委內瑞拉人一個月的工資。
有中國遊客見過一個委內瑞拉富人把一張略皺的100美元小心地攤在收銀台上，然後掏出一個便捷式迷你燙鬥，燙得平平整整，優雅地遞給收銀員。
美金的信用已等同於實體黃金。2020年後，經濟承壓的馬杜羅政府對美元流通和外資準入豁開了口子。民眾拋棄了那位反殖民英雄玻利瓦爾，自甘情願地倒向一美元鈔票上的喬治·華盛頓，這不是政府的主導，而是一場自上而下、保護自己的財富不被通脹吞噬的自救。
如果說查韋斯時代的高福利政策，讓民眾組成“紅色河流”擁護他，那麽內外交困的馬杜羅，則一點點地流失“紅色血液”。
烏戈·查韋斯的葬禮
委內瑞拉就如同加拉加斯這個撕裂世界夜晚的燈火，明暗交織，矛盾重重：
黑金石油是資源稟賦，同樣是一場詛咒；當國家把資金投入到“社會主義試驗”，包攬一切，卻錯過了資本的原始積累，無法實現類似沙特“遠景2030”；政治家高喊“反殖民”，卻因短視和腐敗把民眾推向深淵，終究被美元“殖民”；普通人可能失去了未來，但他們仍用自己的方式等待一個不知道何時到來的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