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月末,亞馬遜被曝出計劃裁減多達三萬個企業崗位。
這場波及三萬人的裁員如同一個“黑匣子”——與績效無關,與利潤無關,卻與AI的迅猛推進同步發生。當矽穀將千億資金投向AI時,員工們被迫卷入一場沒有退路的賽跑:留下的人背負著翻倍的工作量和對下一輪裁員的焦慮;離開的人則發現,整個行業的門檻已被AI徹底改寫。
混亂,困惑
“啊,原來是輪到我了。”
這句話從羅成宇的腦子裏蹦出來。他立刻查看郵箱,果不其然躺著兩封公司郵件,一封通知裁員,一封通知HR溝通的會議時間。
郵件送達時間顯示是淩晨五點多,也就是說,羅成宇在睡夢中“無痛”地被裁了。這種“無痛”,在看到郵件之後依然延續。羅成宇幾乎瞬間就接受了自己已經丟掉工作的事實,“沒有任何內耗”。
羅成宇是美國亞馬遜廣告組一名程序員。他記得收到郵件那天是10月29日,他像往常一樣,在奧斯汀的家裏準備登錄公司的通訊軟件,開始遠程辦公。不同的是,不管羅成宇點擊了多少次刷新鍵,係統都加載不出來,他發現:自己已經沒有權限了。
事實上,幾天前就有傳言:公司要開始大裁員了,“確定會裁,就是不知道裁誰”,緊接著新聞也出來了——亞馬遜計劃裁減多達三萬個企業崗位,占全部員工數的10%(不包括倉儲工人),也將是亞馬遜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裁員。

▲ 外媒報道亞馬遜將進行大規模裁員。圖 / 網絡
在2000多公裏外的西雅圖總部,信號來得更早也更明顯。程序員張兆林入職不到半年,大概兩個月前,就聽到了風聲,“可能要開刀了”。新聞發出當天,他注意到,身邊大多數同事四點多就下班了,“比平時早了一個多小時”。
起先,張兆林並不擔心,他入職時間短,應該不會裁到自己。但網上層出不窮的消息和猜測,以及辦公室裏的氣氛,還是讓他不由地緊張起來。張兆林心驚膽戰地熬到了淩晨三點,沒有收到HR的郵件,“暫時安全了”,才漸漸睡去。
隔天,張兆林向部門經理打聽裁員標準,卻得到了一個同樣迷茫的回應。經理說:“這次完全不知道是什麽標準。”經理也試圖向上溝通,卻發現上級領導中已有12人被裁,“下一個可能就是經理自己”。
隨著身邊同事的不斷離開,所有人漸漸發現這次裁員“不同尋常”的氣息。按照亞馬遜的慣例,每年都會根據績效表現,進行裁員,員工內部把這種裁員稱為“自然流失”。
但這一次的裁員和“自然流失”區別很大。一名在亞馬遜工作過四年多的中層透露,早在九月底時,他就看到了所屬部門的部分裁員名單。當時的名單上,大多是績效落後的員工,他原以為僅限於此。可等到裁員當天,他發現,不少名單之外、表現良好的同事居然也被裁了,“(裁員原因)完全是黑匣子”。
根據亞馬遜11月份向美國州政府機構提交的《工人調整和再培訓通知》(WARN)文件,10月份進行的超14000人的裁員幾乎波及亞馬遜所有業務板塊。其中,工程師是受影響最大的崗位。在華盛頓州、紐約州、新澤西州和加利福尼亞州被裁減的約4700個職位中,近40%為工程技術類崗位,涉及1800多名工程師。

▲ 亞馬遜位於美國西雅圖的總部。圖 / 視覺中國
李林峰在亞馬遜的AI研發模塊工作。他的組裏的項目很多,任務也很重,一直都是缺人的狀態,從理論上來說,“要裁也不該裁我們,沒有這個名額”。但最後還是被裁掉了四五個人。李林峰說,那幾個被裁掉的都是在亞馬遜工作了很多年的人,表現也都很好,甚至有一個還是優秀員工。
跟個人績效無關,人們轉而猜測,裁員是否與部門利潤掛鉤。然而,事實再次推翻了這一邏輯。WARN文件顯示,在亞馬遜紐約辦公室,超過140個廣告銷售與營銷的崗位被取消。而線上廣告業務一直是亞馬遜最大的利潤中心之一。
當賺錢的部門也無法幸免時,人們把猜測的目標轉向了AI。
今年六月,亞馬遜首席執行官安迪·賈西曾公開表示,預計生成式AI將在未來幾年內減少亞馬遜的企業員工數量,“我們將需要更少的人來做今天正在做的一些工作”。雖然裁員後,賈西很快推翻了這一猜測,他表示,“我們幾天前宣布的裁員,既非出於財務考量,至少目前也與AI沒有直接關係,而是源於文化問題”。過去幾年,亞馬遜的高速發展帶來了層級過多、機構臃腫的問題,他希望通過“減少層級”來回歸創業公司的靈活狀態,高效決策。
但這很難平息有關AI替代人類的推測。甚至有一種傳言開始在員工之間流傳:本次裁員名單是AI定的,再由高層篩選。放在以前,隻要一秒鍾就能判斷這個觀點滑稽又離譜,但如今,有些員工在覺得離譜的同時,“隱約又有幾分想相信”。

▲ 亞馬遜首席執行官安迪·賈西。圖 / 視覺中國
“AI大躍進”
亞馬遜人力資源主管貝絲·加萊蒂(Beth Galetti)曾在一份致員工的備忘錄中表示,此次裁員將幫助公司“通過進一步減少官僚主義、精簡層級、轉移資源,確保我們投資於最重要的領域,滿足客戶當前和未來的需求,從而變得更加強大。”
根據美媒報道,加萊蒂提到的“最重要的領域”,便是人工智能。亞馬遜一直在加碼對於人工智能係統的數據中心的投入,今年的支出預計超過1200億美元,比去年增長近50%。

▲ 亞馬遜人力資源主管貝絲·加萊蒂發出的全員郵件。圖 / 網絡
很顯然,全世界的熱錢都在往AI領域集中。美股的“科技七巨頭”(蘋果、微軟、穀歌母公司Alphabet、亞馬遜、英偉達、特斯拉和Meta),隻要傳出AI相關消息,便能帶動股價的波動。巨頭們也不惜向其砸下重金。
微軟計劃在2025財年,在AI數據中心投資800億美元;Meta也在年初宣布,今年的AI相關資本支出將達到600億~650億美元。
千萬級、億級美金從四麵八方湧入AI這片獎池,變成股市裏跳躍的數字。而在數字背後,無數工作細節正被悄然重塑,“人”的角色也被重新洗牌——有人被算法替代,有人被算法加速,更多人則被算法推著一路狂奔。
從去年開始,AI逐漸滲入亞馬遜的每一個工作流程。給領導的匯報郵件,由AI自動生成初稿,改改就能發;以往依賴人工的審核流程,也轉為AI自動判定。
變化不止於流程——工作內容本身也在係統性AI化。公司鼓勵各業務環節引入AI工具,每當新工具上線,各部門會選派一兩名員工去培訓,再由他們教會整個團隊。
在裁員前一周,公司甚至將AI使用次數納入製度性考核。通過內部係統,每個人的使用次數被實時監測,並成為一項硬性KPI——具體的次數還會隨著時間增長而翻倍。以張兆林的程序員崗位為例,平均每天要使用AI至少80次,“可能再過幾個月或者半年後就要翻倍,達到160次”。在他如今的工作中,幾乎每一行代碼都是AI寫的。
AI的深度介入的確帶來了效率的躍升。比如編寫測試代碼,過去人工需耗費一小時,如今AI幾分鍾就能生成,稍作修改就能用。但效率提升的背後,是人力結構的悄然調整。張兆林曾聽老員工談起,在AI普及之前,一個項目通常需配置一名資深工程師與四名初級工程師;而如今有了AI參與,同等工作量僅需一名資深工程師和一名初級工程師就夠了。
可是,到了今年上半年,不少人感受到,公司對AI的推動明顯“有些離譜了”。內部員工私下戲稱為“AI大躍進”,全員陷入一種“都在推大模型”的氛圍中。
更關鍵的是,AI的使用開始與職級晉升隱性掛鉤。負責AI研發的李林峰發現,晉升評估中多了一項軟性指標:使用AI工具為工作帶來了多少效率提升。盡管不是硬性規定,卻為員工“內卷”開辟了新賽道。如今他在項目匯報中,有時也要加入對比說明:同一項工作,平時完成要花多長時間,AI參與後又會花多長時間。
當AI與晉升綁定,一些“動作變形”也隨之出現。有老員工觀察到,部分同事開始將重心從本職工作轉向“蹭AI”——跨部門參與多少AI項目、推動多少外部資源使用AI。這些與本職無關的內容都被包裝成個人績效寫進述職報告。
更荒誕的是,連與技術無關的部門也被卷入AI研發。各組推出新產品後,總會群發郵件希望其他部門支持使用。李林峰記得,從去年開始,公司郵件中的“AI濃度”持續攀升,到今年下半年,“所有人寫郵件都在不停地說AI”。就連賣鞋的業務模塊也在後台部署了大模型用於自動回複,“感覺不管你做什麽,最好都要跟 AI 看齊。”

▲ 亞馬遜於2025年2月推出的升級版Alexa +,該版本具有人工智能功能。圖 / 視覺中國
當李林峰被AI淹沒的時候,整個矽穀其實都在經曆同樣的思維轉換。
蘇凱曾在亞馬遜和Meta等公司做程序員。2022年通過校招進入亞馬遜時,ChatGPT剛剛推出,他和周圍同事都還沒有頻繁使用,隻是偶爾借助它寫代碼。但到了去年,情況驟然改變——不管走到哪兒,AI這個詞幾乎無處不在,“每天至少會聽到三四十次”。
今年二月入職Meta後,蘇凱發現Meta的各個部門也明確設有AI的使用指標,如果有人使用頻次過低,就相當於在拖團隊後腿,部門經理會來談話,“如果不幹的話,可能就會被勸退”。
日結心態
AI高歌猛進的另一麵,是打工人們日漸失守的心理防線——裁員不再是偶發事件,而成為周期性襲來的寒潮。
裁員後的辦公室,氣壓低得令人窒息。亞馬遜允許帶寵物上班,以往辦公室裏總是吵吵嚷嚷地,鍵盤聲、通話聲與狗叫聲交雜,如今“突然一片死寂,隻有零星鼠標聲證明還有活人”。這種安靜背後,是一種被反複裁員後的麻木。對許多人而言,裁員創傷已成為新一代大廠人的隱性入職培訓。
2023年畢業後入職亞馬遜的羅成宇,從求職起就浸泡在這種焦慮中。社交媒體上充斥著“入職即被裁”的帖子,他持續半年的不安最終演變為麻木。當真被裁時,他反而感到“靴子落地”的確定感。“反正在大廠工作,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他甚至不願追問原因,“已經不關我的事了,工作沒了就再找”。
這種“日結工”心態正在矽穀蔓延——員工們不再期待長期職業發展,而是像按日計酬的臨時工一樣,隨時準備打包走人。

▲ 圖 / 視覺中國
這種心態源於持續的結構性裁員。從2022年開始,幾乎每隔幾個月,科技巨頭們就會傳來新一輪裁員消息。大家意識到,資曆和績效都無法提供真正的保障——昨天的優秀員工,可能就是明天的裁員對象。
蘇凱的經曆更為典型:他曾在國內經營留學機構十年,為家人移居美國而轉行程序員。幾乎是從創業時開始,他就希望手頭的工作“至少是一直有產出、有成就感的”。剛入職亞馬遜時,也抱著這樣的心態。
可到了2023年,他趕上了亞馬遜疫情後的大規模裁員,裁掉了2.7萬人。他是其中之一。
再找工作時他發現,所有的大廠都在裁,“屬於互聯網的黃金時代顯然已經過去了”,大灣區裏到處都是履曆光鮮、被裁掉的矽穀人,找工作變得格外難。校招時投了60份簡曆就入職的他,被裁後投遞了超過1500份簡曆,曆時近半年才找到新工作。
再次入職後,他的心態徹底轉變:“工作隻是一份工作而已。”同事間形成了一種戰時同盟,定期送別被裁同事並互相內推。裁員已從非常事件變成了矽穀的管理邏輯,蘇凱觀察到:“大家的心理閾值被拉低了,現在裁員隻是流程的一部分。”
所有人都意識到,被裁不再意味著個人能力的否定,而是整個行業正在集體轉向的標誌。微軟計劃在2025年裁減超過1.5萬個工作崗位,其中有9000個職位都集中在遊戲、雲計算和銷售團隊;英特爾也曾宣布計劃裁員約2.1萬人,約占其員工總數的15%至20%;Meta在今年年初就計劃本年將裁減3600個工作崗位。
進入10月後,這場調整迅速擴大至全行業。谘詢公司Challenger, Gray & Christmas的報告顯示:美國企業10月份宣布的裁員人數從9月的54064人激增至153074人,擴大近三倍,創下2020年以來同期最高紀錄。

▲ 不少人在社媒上分享亞馬遜裁員潮對自己的影響。圖 / 小紅書截圖
科技巨頭們的裁員邏輯正在發生根本性轉變。早期的裁員大多源於業績壓力。2022年,亞馬遜全年淨虧損27億美元,創下曆史最差業績;Meta淨利潤雖達232億美元,但同比大幅下滑41%。那時的裁員,是危機下的斷臂求生。
而這一輪的裁員,卻呈現出一種矛盾的局麵:裁員不再因業績窘迫,反而伴隨著強勁的財務表現。亞馬遜今年第三季度營收與淨利潤分別增長13%和39%,並預計四季度營收將繼續保持雙位數增長。穀歌、微軟、Meta同樣表現亮眼,第三季度營收增幅均超10%,股價頻創新高。
優秀的業績與大規模裁員並行。裁員已不再是危機的表現,而是轉型的成本。
和AI賽跑
對於那些不想被AI拋下的人而言,唯一的出路是讓自己變得更“卷”——擠進AI賽道,成了他們共同的求生動作。
留下來的人,並未獲得安全感,反而墜入了更深的焦慮。
暫時沒被裁的張兆林,自入職以來一直沉浸在校招“上岸”的欣喜中,而這次裁員像一盆冷水,把他潑回了現實。他開始擔心自己成為下一批離開的人。為了在公司留得更久,他刻意改變了自己的工作節奏:從前九點半才到公司的他,現在每天準時出現;曾經把線上會議當背景音摸魚的他,如今會認真記錄,主動提問或者發表看法,“想讓領導多看見我”。
人變少,活變多,成為大多數團隊的常態。

▲ 圖 / 《年會不能停》
在李林峰所在的組,近20%的人被裁,其中不乏手握關鍵項目的成員。部門經理每天都在“救火”,把多出來的任務重新分配。李林峰能明顯感受到經理的焦慮:“每天和各種人打電話、對接,在辦公室走來走去。”
他自己的工作量也顯著增加,過去一天做不完的事可以留到第二天,現在卻有種“做不完就不能走”的緊迫感。雖然他們組已躲過這一輪裁員,但眼看年底績效評估在即,他仍擔心自己雖逃過裁員,卻逃不過“自然流失”。
更現實的問題是,很多項目已因人手短缺而難以為繼。“項目數量比組裏的人頭還多了”,一些需要跨部門協作的任務,因對接人甚至整組被裁,隻能陷入停擺。
而當被裁者再次流入就業市場,才發現就業門檻已被AI徹底改寫。
從2022年末到2024年末,美國要求AI技能的崗位增長了68%。而到了今年,AI人才爭奪已進入白熱化——蘋果AI團隊流失十多名核心成員,被Meta、OpenAI、xAI等爭相挖角;微軟從穀歌DeepMind挖來超過20人;Meta甚至為吸引頂尖人才開出了1億美金的簽約獎金。
一場全行業的AI人才收割正在公開進行。當Meta的AI研究總監田淵棟在社交媒體上發文提及被裁,評論區迅速變成“招聘現場”,OpenAI、DeepMind、xAI等知名公司公開搶人,清一色的“join us”。
為了自救,如今的程序員、工程師們隻能努力追趕AI的步伐。
還在亞馬遜時,蘇凱哪怕每天加班後仍堅持上兩小時AI課。“現在不卷AI,就進不去了,”他說,“被淘汰隻是時間問題。”
今年10月從Meta離職後,蘇凱投入了更高強度的學習:每天早八點起床,學到淩晨一兩點,“就這樣的強度,還覺得不夠”。

▲ 圖 / 視覺中國
羅成宇也清楚,如今的麵試早已不同往日。有了亞馬遜的工作經驗,獲得麵試機會或許並不難,但難的是麵試習題。哪怕是非AI崗位,也普遍加試AI編程。他不得不每天刷題之外,再加學一門AI,“AI成了必學的一項”。
早在亞馬遜裁員傳言出現時,羅成宇就已開始心理建設:被裁後先更新簡曆,同時找朋友內推,“最差的結果就是回國和爸媽一起住”。
對許多像他這樣的外籍員工而言,失業不隻意味著職業中斷,更是一場與時間賽跑的身份倒計時。 根據美國國土安全部規定,持H1B工作簽證的員工被裁後,可獲得60天寬限期尋找新工作。而亞馬遜本次裁員設置的3個月緩衝期,與這60天疊加,為被裁員工留下了總共約5個月的時間。如果連續失業超過期限,“就要拿著免費機票回國”。
沒被裁掉的人也並不安全。新聞中公布的數字是裁員三萬人,但這次隻裁了1.4萬人,也就是說,還有下一波裁員,公司裏有傳言:下一波會在一月份。張兆林在一邊等待一月份的靴子落地,一邊思考自己下一步的計劃,他原本打算在美國敲三年代碼就回國,可如今計劃很可能改變。
萬一真的被裁了,找工作又這麽難,“實在不行隻能提前回國了”。

▲ 圖 / 《在雲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