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越來越多小學生,不會好好說話了。
對他們來說,人生的真諦和宇宙的奧義,無非是三個字:那咋了。
為什麽熬夜?“那咋了。”
為什麽不好好上課?“那咋了。”
為什麽老是重複同一句話?“那咋了。”
所有的問題和對話,全都能被一句慵懶隨性的“那咋了”堵上。
他們像複讀機一般瘋狂傳誦的語句,還有“包的”“栓Q”“受著唄”“因為我善”……
這些原本出自短視頻、直播間的網絡爛梗,開始不分場合、不分語境地出現在小學生的日常對話乃至書麵表達之中。
在為新一代日漸退化的表達能力感到痛心之前,我們更應該追問:
他們為什麽會這樣說話?他們為什麽隻能這樣說話?

當代小學生說的話,比天書更難懂。
“耐克鯊”“大香蕉一條大香蕉”“通通通通撒胡辣”“特拉辣累嘍特拉拉辣”……每個字都認識,拚湊在一起後,就完全不知所雲。
這些奇怪的詞句,來源於兒歌歌詞,以及國外的惡搞動畫。

圖源:@妖精的尾巴
背誦課文時說東忘西的孩子們,在麵對形同亂碼的動畫角色名稱時,瞬間變身神童,過目不忘,且倒背如流。

圖源:@帥帥同學
這些沒有具體意義的“外星文字”,成年人難以理解,但還能夠忍受。
更讓人無奈和惱怒的,是那些被小學生們整齊劃一地當作口頭禪的網絡爛梗。
居於“小學生常用語排行榜”前列的,是“包的”二字。
“包的”可以不出差錯地接住所有祈使句——爽快答應,讓提出要求的一方無話可說,至於要不要做,全看當事人心情。
老師布置作業,“包的”;
家長要求早睡,“包的”;
學籍檔案中的個人評語,酌情添上幾個字,“我包會努力的”。

圖源:@55.Double Five
當老師語重心長地教育學生“盡量少說這種話”時,學生鄭重其事地點頭,嘴卻跑得比腦子更快,“我包不說的”。
讓人血壓飆升的,遠不止一句“包的”。
有小學生的地方,就有一個“那咋了”宇宙。
許多家長發現,自家孩子仿佛被植入了某種自動回複的程序,不論接收到什麽信息,都能自動生成統一的回複:那咋了。

“那咋了”,簡單三個字,傷害性卻驚人。
它帶著三分輕蔑、三分挑釁和四分漫不經心,不僅能夠精準攔截幾乎所有的交流,還成為了試卷上的萬能答案。
遇到不允許空著的大題,隻寫“解”字太窩囊,寫“略”字又太敷衍,“那咋了”既湊了字數,又表明了態度,將它奉為所有試題的答案,再好不過。

為了讓語氣更完整,他們偶爾會在問號的後麵進行補充,“那咋了?受著唄。”

圖源:@沙琦瑪
麵對問句,除了回敬一句“那咋了”,將問號拋回去,還可以直接給出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因為我善”。

隻要答非所問地說一句“因為我善”,對話便走到盡頭,事情就算翻篇。
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交流變得越來越像鬼打牆,無論輸入什麽,輸出的永遠是“那咋了”“因為我善”,一問一答,即可回應世界上所有的批評、關心、困惑和好奇。
於是我們看見,“謝謝”一步步演化為中英混雜的“栓Q”,被小學生用在有關“栓”字的組詞填空裏;本應展現文字之美的作文,最終淪為網絡爛梗集錦。

在拉低一眾小學生的語文成績以後,玩梗的熱潮,逐漸變得有些不對勁。
麵對看不順眼的人事物,孩子們脫口而出的話,含“唐”量極高。

圖源:@迪達拉煎蛋
“唐”指向一種名為“唐氏綜合征”的染色體疾病——唐氏患兒往往伴隨智力發育遲緩,以及眼距寬、眼尾外眥上斜等特征。
取笑他人的病痛,早已越過了“玩笑”的邊界。但當師長試圖耐心解釋、糾正時,孩子們往往又會啟動那套“已讀亂回”的回應機製:“那咋了?”

更誇張的是,一些連乘法口訣都背不熟的小學生,張口閉口就是和性沾邊的話。
一位服裝店老板,被一個身高還不及她腿長的男孩調侃,“我就喜歡這種少婦,很有味道”。

圖源:@粒子的粒
剛剛升入初中的孩子,在得知考試成績時,無意識地嘟囔“考這麽點分數不如出去站街”。

他們或許並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麽,卻將這些極具侮辱性質的語言,以開玩笑的形式,重複了一次又一次,直至它們成為日常用語的一部分。
到這一步,就不能再用“說說罷了”“不過是個梗”來搪塞過去了。
曾經不被上一代理解的我們,如今也愈發不理解現在的小學生。
可這真的是他們的錯嗎?

公眾要理解網絡爛梗在小學生群體中的病毒式流行,必須先承認一個事實:
這些出言無狀的孩子,並不是天生就這樣說話的。
在網絡語言的擴散鏈條裏,最先製造、傳播爛梗的,其實是成年人。
小學生們逢人就說的“那咋了”,起源於短視頻博主“鴨鴨米”的靈機一動。
在一次直播中,鴨鴨米慷慨激昂地告訴粉絲,他發現“那咋了”可以回應一切的問題。
緊接著,他列舉出一連串被人質問、遭人刁難的情境,再一遍遍重複“那咋了”的三字箴言,效果立竿見影,“人傳人”的現象很快出現——
直播間的觀眾,開始用“那咋了”刷屏;屏幕之外,越來越多人加入“那咋了”大軍,將這句話口口相傳。

圖源:@鴨鴨米
成年人把一時興起的玩笑和抽象話,反複轉發、引用、再創作,孩子看在眼裏、聽在耳裏,自然也會照葫蘆畫瓢,成為大人的翻版。
環境同樣在助推。許多父母把孩子不限時地交給手機這個“電子保姆”,而算法又把所有即時流行的內容,不加篩選地推到未成年人眼前。
共青團中央發布的數據顯示,未成年人的互聯網普及率,高達97.3%。生長於5G時代的孩子們,年齡有多大,網齡就有多長。
鋪天蓋地的網絡爛梗,比教科書上的標準漢語更早進入他們的生命,成為他們的“母語”,成為他們麵對任何事時,最本能的反應。

電視劇《歡樂家長群》
更諷刺的是,比孩子更理性、更有自控力、受教育程度更高的成年人,同樣躲不過爛梗的侵襲。
前陣子,童星榮梓杉被曝出軌。在前女友曬出的聊天記錄中,榮梓杉說的每句話,幾乎都以“測”(草)和“奧凱”(OK)收尾。網速不夠快的人,甚至看不懂他在說什麽。
大家回憶起榮梓杉早年在《花兒與少年》中的表現:短短幾分鍾的切片,“奧凱”不斷,令人厭煩。

綜藝《花兒與少年》
起初,人們把這當成笑話看,但沒過多久,自己就成了笑話的一部分。
有人發帖求救,稱自己不幸中招,染上榮梓杉的口癖,“我說話動不動就奧凱奧凱測測測,咋辦?”

圖源:@吃啥都蘸番茄醬
簡短、高頻出現和不斷重複的網絡爛梗,完美適配於人類的記憶曲線——它越是簡單和常見,就越容易被記住並模仿。
隨之而來的,是語言的不斷精簡化,和表達能力的不斷萎縮。
沒有人在使用爛梗時,是衝著“損傷自己的表達能力”這一點去的。大家的初衷,不過是在茶餘飯後開開玩笑、找點樂子。
然而,對網絡語言信手拈來的人們,逐漸發現自己不會說“人話”了。

圖源:@桂樹
有人想在朋友圈發一段年終總結,抓耳撓腮一整天,最後隻有“2025”四個字是原創。
震撼的自然景觀、跌宕的故事情節,被壓縮成“炸裂”;驚豔、讚歎、感慨,這些在情緒的譜係中相差甚遠的感受,被統稱為“絕絕子”。
維特根斯坦說過:“語言的邊界,就是思想的邊界。”語言不僅表達了我們的所思所想,也反過來塑造著我們思考和處事的方式。
習慣用“因為我善”來終結一切話題的小孩,很難再認真而有條理地回答一個問題;把“那咋了”掛在嘴邊的人,也很難與他人建立具有共情和溫度的深度交流。

圖源:@脫口秀大Z
當選“2024年牛津年度詞匯”的“腦腐”(brain rot),形容的正是大量無意義娛樂內容的刷屏,對人類的思維和表達能力造成的損傷。
“腦腐”的狀態,在表達中得到最直觀的呈現——越來越多人無法順暢使用母語,其中甚至包括內容生產者、中文係學生,以及靠說話吃飯的成年人。
2024年,《中國青年報》的一項調查顯示,超過半數的受訪者認為自身存在表達能力下降的情況,具體體現為詞匯量匱乏、表達單一和難以準確描述自己的想法。
詞不達意、有口難言,成為一代人的集體症候。

麵對集體性的失語,人們開始采取行動。
有人發現孩子開口即爛梗,便訴諸暴力,孩子每說一句爛梗,就等價兌換一個巴掌。
還有人想從源頭治起,徹底切斷孩子的網線,以絕後患。
然而,因為垃圾訊息和低俗內容而將網絡拒之門外的人,也同時拒絕了它的生機勃勃、精彩紛呈,以及它所承載著的知識、創意和視野。
新詞的出現,是語言發展的必然。每年有上千個漢語新詞誕生,它們的一部分,例如“內卷”,確切地形容了舊語言無法描述的新現象,使源遠流長的漢語始終充滿活力。
其中沒那麽好的部分,也遵循著短則數月、長則一年的網絡用語生命周期,漸漸被人們淘汰和遺忘。

電視劇《小歡喜》
網絡熱梗的浪潮來得快,也退得快。
當年人們津津樂道的“神馬都是浮雲”,如今真的化作浮雲了。
現在風頭正盛的“那咋了”,終將像其他紅極一時的熱梗一樣,被下一輪浪頭蓋過去。
麵對網絡熱梗對語言能力的侵蝕,在以暴製暴和因噎廢食的消極防守之外,我們還有其他選擇。
一位語文老師發現,學生們總是異口同聲地用爛梗回應她。於是,她專門安排了一個環節,試著以孩子們能聽懂的方式,告訴他們“當你腦子裏隻有這種話的時候,其他的那些優美的、好的語言都全部被覆蓋了”。

圖源:@文小叨老師
大人們在教導孩子好好說話的同時,也在重新練習表達。
38萬個受困於表達、想要改變現狀的人,加入了豆瓣的“文字失語者互助聯盟”。
午後陽光透過窗簾,圍牆擋不住的樹枝,閃閃發光的雪,古早的遊樂園……他們想要知道,怎樣才能恰如其分地形容那些藏匿在生活中的美,想要找回年少識字時,從一句詩中獲得的感動。

圖源:“文字失語者互助聯盟”小組
在努力進行表達複健的人們口中,一地的碎玻璃,“像一片拍碎在岸上的浪潮”。
冬天的一陣讓人莫名哀愁的雨,可以被詩意地理解為“天空知道我很難過但是無處哭泣,於是為我下了一場盛大的雨”。
失語的困境,被一次次真摯的表達化解。
孩子們說的話,是成年人表達的回聲。與其責怪他們學會了什麽,不如回頭看看,我們給過他們怎樣的示範。
隻有我們認真、耐心、清晰地使用語言,孩子們才能感受到語言原本的樣子——它的瑰麗,它的豐饒,它的力量,它描述世界的能力。
如此一來,任何爛梗,都無法替代他們真正的表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