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角色新圖譜丨Vol.2
作者丨九州月(資深文娛媒體人,影視文學策劃)
在女性主義不斷發展的當下,影視市場見證了各式各樣爽文大女主的誕生。與此同時,聚焦女性生存困境的現實主義題材也在不斷發展。除了此前介紹過的“女性野心家”外,有一類女性人物的敘事同樣備受大眾的關注,她們是“女性受創者”,即遭受過家庭暴力、性侵騷擾、重男輕女、職場歧視等各類身體及心靈創傷的女性。
“女性受創者”們的命運走向與人生選擇,緊密地與這個時代的價值脈絡勾連。但與“女性野心家”們不同,她們的故事更難講述。在年初熱播的《國色芳華》中,多次受到家暴的秦勝意和離後又複婚,使得自己和好友都陷入困境,雖然最終選擇反殺“渣男”丈夫並自裁,卻依舊被部分觀眾認為“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改編自民國著名殺夫案的《醬園弄·懸案》雖聚集群星,卻陷入“虐女”質疑和空喊口號的窘境,豆瓣評分僅5.6分;創作靈感來自林奕含事件的電影《下一個台風》,在撤檔半年後於10月25日正式公映,然而票房並不理想,至今未破500萬。
《國色芳華》《醬園弄·懸案》《下一個台風》劇照、海報
如何擺脫口號式的蒼白,用合適的鏡頭語言、敘事視角和人物形象塑造,圍繞經受過家暴、性侵等創傷的“女性受創者”展開敘事,切實地反映女性的現實困境並鼓勵女性走出生活牢籠,找到自我主體,成為影視行業一個燒腦的難題。
在大女主爽文敘事盛行的當下,無論從什麽角度切入“女性受創者”,似乎都是一個讓觀眾感到憋屈與窒息的選擇。但是世界不隻需要大女主開疆拓土,同樣需要一個個平凡的女性完成自我救贖。《餘生有涯》《下一個台風》《不完美的受害人》這樣反映“女性受創者”反抗與自我療愈的作品,恰好與“女性野心家”構成了這個時代的一體雙麵。
? “女性受創者”的回應:
魚死網破、被動正義與主動自救
一直以來,影視市場其實並不缺乏反映女性所遭受家暴、性侵、霸淩等困境與創傷的作品,但是引人深思的背後,往往藏著更加令人窒息的血淚。
許多作品最後指向的是“女性受創者”們不惜魚死網破、玉石俱焚的結局。《國色芳華》中的秦勝意,《我經過風暴》中的徐敏,《醬園弄·懸案》中的詹周氏,都在遭受暴力後忍無可忍選擇殺夫。
《我經過風暴》《醬園弄·懸案》海報
《獵罪圖鑒2》的閔雪案中,遭到養父侵犯的張婷假冒未成年,隻為讓養父受到更嚴重的量刑。在警方說出“法律會讓他付出代價”時,張婷絕望地說出“不夠”“太輕了”,所以她不惜用違法的方式來讓養父受到更重的懲罰;《漫長的季節》中的沈墨、《命懸一生》中的吳細妹,用反殺施暴者來進行泄憤與複仇,並因此走上逃亡之路。
玉石俱焚,是女性不得不以違背法律和自我傷害的方式,來尋求正義公平或宣泄仇恨。她們的選擇映襯出劇中所處境況的無可奈何,在缺乏保障的情況下,使用或私刑、或反抗的方式解決當下麵臨的困境。但她們自身也承擔了“自毀”後的嚴重後果,令人更加唏噓。
《獵罪圖鑒2》劇中台詞
在另外一些作品中,“女性受創者”們的正義得到了伸張,但敘事的中心更聚焦於執法者或其他人不懈努力追求正義的過程,比如在電影《第二十條》中,啞女郝秀萍遭到村霸侵犯,丈夫王永強反殺村霸入獄,郝秀萍因為害怕被逼迫簽下“性同意書”而跳樓自殺。在檢察官韓明、呂玲玲等人不斷搜集證據的努力下,最終王永強被判定為正當防衛,推動該案件判決的關鍵在執法者“法,不能向不法讓步”的堅守。在《開端》中,王萌萌遭遇性騷擾才致使車禍身亡的真相,也是因為李詩情和肖鶴雲等人的不懈努力,才終於等來真相大白。故而屬於郝秀萍、王萌萌的正義是相對被動的。
《第二十條》郝秀萍
而在《餘生有涯》《下一個台風》《不完美受害人》這些作品中,鏡頭聚焦了一些普通又平凡的“女性受創者”艱難但主動的維權過程。在這些劇作中,警察、律師等執法者是“受創者”自救路上助力者,而非決定“受創者”命運走向的主體,走出困境、偵破案件的關鍵是“受創者”們的積極自救,不是等待施救或者慘烈複仇。
主體本身的自救式反抗,不僅讓我們看到女性創傷敘事和意識覺醒的另一種發展可能,更是為現實生活中受創的女性提供了一種值得借鑒的維權方式。
? 軟弱與曲折:
女性自救不是爽文
從創作的客觀環境來說,對於“女性受創者”題材,邪不壓正的結局是必然導向——施暴者終將受到懲罰,受害者終將獲得正義。但在已知結局的前提下,這類作品的看點不止在於對公理與正義的維護,更是在於女性受創者在維權路上軟弱與反抗交替的曲折掙紮,以及這種掙紮背後隱藏的社會現實。
這些作品中的女性受創者,並沒有在遭遇創傷後立刻覺醒,也沒有在維權路上始終堅定不移,而是反複展現出軟弱、逃避、崩潰、自我懷疑等負麵情緒與行為的循環。
《不完美受害人》(2023)中的趙尋,是“女性受創者”不完美的典型代表。作為職場新人,她麵對上司成功的權力壓迫與物質誘惑,陷入了“既依賴又恐懼”的矛盾狀態。遭受侵犯後,當警察詢問“是否被強奸”時,她的口供反複無常。在與施暴者權力關係不對等的前提下,趙尋既害怕說出真相,又想為自己討一個公道,由此陷入了長時間糾結與混亂的拉鋸中。
《不完美受害人》趙尋
《餘生有涯》(2025)中的葉思北,其“軟弱”則源於多重壓力的疊加。遭受性侵後,葉思北最初也選擇了報警,卻因母親“名聲”觀念的束縛,律師弟弟“強奸案很難定罪”的判斷,還有生活中其他的微小反抗失敗後,開啟了一種極端的心理防禦機製,一度自厭自棄地放棄了報案。
《餘生有涯》葉思北
《下一個台風》(2025)中的林沫沫,在麵對性侵案敗訴、網絡上的言語攻擊、家人想要收錢息事寧人等種種創傷後,選擇逃離到遙遠的南方海島上,從地理空間上隔絕那個令人窒息的生存環境,甚至在當陳淑楠(施暴者的妻子)追到海島上時,林沫沫仍是應激地想著逃離。
這些角色的軟弱表現,除了性格的烙印外,折射的更是現實生活中“女性受創者”們維權過程中常見的困難:遭遇網絡暴力、法律界定的模糊與取證的艱難、受害人有罪論和羞恥論、維權導致的高昂成本和生活失序、反複揭開創傷的二次傷害、施暴者潑髒水反咬一口等各方因素,都是迫使她們退縮的重要原因。
《下一個台風》林沫沫
同時,創傷對人的傷害從來不是單一維度的,它會侵蝕人的心理防線、瓦解人的自我認知。這些作品讓我們看到,“女性受創者”們的軟弱與反抗的交替表現,恰恰是女性在麵對突如其來創傷時普遍的真實反應,她們需要社會更多的鼓勵而非苛責。
好在這些角色最終還是鼓起勇氣,頂著重重壓力完成了反抗和自救。正如葉思北所說:“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份天理高懸頭頂!這份公道我必須要爭!”在一次次受挫之後,“女性受創者”們不再隻是單打獨鬥,而是選擇團結起來進行聯合反抗。在《餘生有涯》和《下一個台風》的結局中,反抗不隻是屬於葉思北和林沫沫一個人的勝利,而是一群“女性受創者”站在一處展開集體反抗,印證著“正義可能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一同用漫長曲折的維權過程,引發社會對女性權益的反思,給予現實生活中的“女性受創者”們排除萬難反抗到底的精神力量。
? 新的敘事藍海:
人人都可能是“受創者”
在過往常規的女性創傷敘事中,創作者與觀眾往往執著於對結局正義與真相的追尋,強調“受害者如何讓施暴者付出代價”的線性閉環。但在《餘生有涯》《下一個台風》《不完美受害人》等新型“女性受創者”敘事中,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女性受創者成功維權的高光時刻,更有她們在破碎之後,逐步走出陰影、完成身心雙重重建的完整自我救贖曆程。
《餘生有涯》中的葉思北,是無數在生存夾縫中掙紮的普通女性的縮影。受創前的她,早已將忍耐順從刻進骨髓:重男輕女的家庭裏,她為弟弟的婚房背負高額債務,對父母的不合理安排從未說“不”;在職場中,她對同事拿飯、代班及其他無理要求來者不拒。她始終堅信隻要足夠有用和忍耐,苦難總能熬過去。葉思北這種壓抑的人生狀態,讓丈夫秦南難以忍受,發出“你不該活成這樣”“為何不反抗”的追問。
《餘生有涯》海報
麵對秦南的追問,葉思北曾經絕望地說出“我就是個爛人”,她在痛苦中認命般地接受了爛泥一樣的人生:“小時候我以為我努力讀書就可以改變人生,可是沒有;我以為我努力工作就可以改變人生,可是沒有;我以為最難熬的永遠是現在,隻要熬過去了,最美好的永遠在未來,可是結果呢?永遠有更多的苦難在未來等著你……我讀了大學,不還是月薪三千五。你讓我贏,可是我拿什麽贏?”
這番獨白戳中了無數人的痛點——許多女性或許未曾經曆這般劇烈的宏觀創傷,但生活中那些細碎的消耗——諸如職場中的隱性壓榨、家庭裏的情感忽視、自我價值的持續內耗等,始終在啃噬著生活的希望,讓她們成為微觀意義上的“女性受創者”。
而正是這樣一個習慣退讓、自卑敏感、在生活麵前節節敗退的葉思北,在遭遇職場性侵後,於維權路上完成了一場緩慢沉痛卻極具爆發力的覺醒。她的自我救贖沒有捷徑,而是始於一個個微小的拒絕與反抗。她開始明確回絕同事的無償加班要求,正麵駁斥父母陳舊的認知體係,在公司的威脅下勇敢亮出錄音證據……從職場邊界的建立到家庭關係的重構,從自我懷疑到逐漸堅定,葉思北的每一步都沉痛卻紮實,讓觀眾看到一個普通女性在經曆大大小小的創傷後,從爛泥般的生活裏掙紮著爬起來的真實模樣。
《餘生有涯》劇中台詞
這類“女性受創者”敘事不同於《墨雨雲間》《好一個乖乖女》等市麵上常見的複仇爽劇,即便在作品的結局裏,觀眾看到了女性角色成功維權、施暴者得到應有的懲罰,也很難從中獲得即時的“爽感”。但當我們看到葉思北重新穿上裙子、坦然接納自我,看到林沫沫腳步輕快地走在灑滿陽光的路上,看到趙尋終於“找尋”到自己的時候,那種源自生命重建的溫暖力量,比短暫的情緒宣泄反而更具感染力。
“女性受創者”們自我救贖的完成,避免了她們陷入諸如張婷、吳細妹等人在受創後的悲劇命運。這類女性走出創傷陰霾、完成自我救贖的敘事,當前市場上相對較少,是女性主義題材值得拓展的敘事藍海。
正當大女主爽文以雷霆萬鈞之勢高歌猛進時,依然有影視作品選擇潛入生活的暗流,勇敢將鏡頭對準了她們曲折反複的內心世界,細膩描摹平凡女性在創傷廢墟上重建一磚一瓦——那些懦弱與勇敢的交織、逃避與抗爭的拉鋸,恰恰是普通人最需要的自救指南。這種溫和細膩力量的書寫,也是宏大敘事時代所需要的微觀史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