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喜茶從來不是一個典型的茶飲品牌。它強調產品與品牌調性,靠著複雜的工序和高標準的服務,把新式茶飲推上了消費升級的高點,曾幾何時,喜茶就代表著中國茶飲行業的天花板。
然而,直營的高投入、高成本也讓它承受了最重的經營壓力。尤其是疫情期間,客流量和銷售額大幅度下滑,喜茶的淨利率低於行業平均水平,不得不尋找新的增長路徑,否則可能麵臨倒下的後果。
2022年底,喜茶正式開放加盟,希望通過觸達下沉市場、加快擴張速度來緩解壓力。2023年,加盟業務迅速貢獻了喜茶超五成收入,一度被視為“救命解法”。
另一方麵,加盟快速擴張也持續挑戰著喜茶的能力邊界。在加盟業務上,喜茶延續了直營時期的思路:標準優先、品牌至上。嚴格的管理在加盟初期提供了一定的品牌支撐,但隨著業務日常化運作,這些機製與加盟商實際經營的匹配度逐漸受到考驗。
加盟商在門店運營中麵臨成本壓力、流程限製以及市場競爭的多重挑戰,而總部與加盟體係之間的協調也成為了新的管理難題。隨著與加盟商之間矛盾加深,以及喜茶自身定位、戰略的變化,最終,喜茶在開放加盟兩年多以後,又宣布暫停加盟,開始了一次對過去路線的“修正”。
本文複盤了喜茶持續三年的加盟史,試圖找出隱藏在品牌和加盟商矛盾背後的暗線:加盟救了喜茶,但品牌基因決定了,喜茶做不了古茗,喜茶隻能做自己。
信心消失了
今年5月16日,三十餘名喜茶加盟商從全國各地出發,抵達深圳總部。福建加盟商白勇也身在其中,這是他自打加盟以來第一次參與加盟商之間的“抱團行動”,他們的核心目的,是希望喜茶能提升對加盟商的支持力度。
喜茶華南區域負責人、運營總監以及招商總監在一間小會議室接待了白勇,談話持續了一個下午。加盟商們的訴求並不複雜,他們希望總部能適當增加聯名和上新頻率,降低原料成本,放寬稽查標準。白勇說,當時已經有很多加盟商長期處於虧損狀態:“我們並不是幻想能躺著賺錢,但至少別再天天虧錢了。”
但最終會談的結果並不理想,對於加盟商們的訴求,公司高層的回應幾乎一致。白勇回憶,“他們態度很和氣,但沒有明確承諾,隻是表示會帶回去研究落實。”今年初,喜茶宣布暫停加盟業務,白勇覺得或許是喜茶意識到了加盟業務高歌猛進背後的問題,開始調整過往的經營思路。會談結束後,白勇私下和其他加盟商討論,覺得自己被喜茶“甩到後麵了”。
這次並不算成功的會麵發生在5月,茶飲行業即將迎來銷售旺季,但沒有拿到預期的結果,白勇對於未來的經營信心更薄弱了。

● 喜茶和chiikawa推出的聯名飲品,這是今年喜茶的首次聯名活動。圖源:視覺中國
2022年11月,喜茶宣布開放加盟,瞬間吸引了一大批加盟商,白勇也身在其中。2023年3月,他在自己所在的城市開出6家喜茶加盟店。網紅茶飲闖進小縣城,這在當地是件新鮮事,剛開業的時候,白勇一個月能獲得60多萬的單店營業額,排隊的顧客可以從吧台延伸至門口。輝煌的營業額,讓白勇的信心迅速膨脹,那時他和朋友聊天時常說,“這個牌子,做五年十年都沒問題。”
可好景不長,到了2024年春天,情況變了。先是人流量下滑,各家店的日均流水均有所下滑,每天隻有兩三千、甚至一兩千的營業額,“一開始還能安慰自己是淡季,後來發現每天都在掉”。
作為有過餐飲經驗的加盟商,白勇大部分門店的點位選址都是“黃金點位”,位置核心,人流量大,但相應的競品也多。門店隔壁的古茗總是訂單不斷,店門被進進出出的騎手推開又合上,而自己的喜茶門店卻是另一番冷清景象,店員們常常湊在一起玩手機。
短短一年時間,何以至此?
福建是古茗發展的“關鍵地區”,幾乎快要實現區域飽和,這個品牌便成了喜茶加盟商嘴邊經常會提及的比較對象。
在白勇所在的“18線小城”,主打性價比的古茗鮮果茶更是小鎮青年的不二之選,“在消費者看來,古茗基本能實現喜茶的產品口味的七八成,價格又比降價之後的喜茶還低3-4元,大家普遍比較傾向於選擇便宜的一邊。”
更讓白勇苦惱的,還是由喜茶嚴格的稽查規則引申出的,由低價、利潤和食品安全的“不可能三角”。
為保證食品安全,喜茶規定水果等物料開封後4小時就要報損,不能再繼續使用,假如杯量不夠大,則營業時間越久,損耗越高,加盟商就越難賺到錢。
有敢冒險的加盟商想盡辦法鑽空子,比如把需要報損的物料單獨儲存,繼續使用,但喜茶對於食品安全和門店運營的管理嚴格程度,加盟商私底下的小動作很難逃過稽查的眼睛,白勇聽說過不少因為物料到期繼續使用而被稽查罰款的故事。這既是喜茶對於食品安全重視的展現,但另一方麵,這也是加盟商們無法承受的成本壓力。
人力成本也壓得白勇喘不過氣。喜茶大部分產品都要求使用新鮮水果,員工需要一顆接一顆重複手剝葡萄,刀法必須是“十字花刀”,其他水果剝皮切瓣的方法、茶飲產品的攪拌次數,都要遵循嚴格的規定,製作台麵的衛生、店員洗手頻率也都有明文要求。為此,他不得不多請幾名員工專門盯流程。
於是虧損開始出現。六家門店裏,隻有第一家還能勉強維持收支平衡,其餘五家幾乎月月要他往裏填錢。持續失血之下,他不僅賠光了前期投入的500萬元,還欠下銀行200多萬元債務。
多名喜茶加盟商告訴鏡相工作室,2024年下半年開始,他們所經營的喜茶門店平均杯量逐漸下滑,逐漸出現入不敷出的情況。
因為盈利能力下滑,大量喜茶加盟商選擇閉店。一位武漢加盟商表示,在本該是飲料銷售旺季的夏天,他的門店月營業額僅15萬元,因此“撐過暑假就關了店”。據白勇了解,今年2月至3月,全國就有一百多家加盟店閉店。而據極海品牌監測數據顯示,今年2月至今,喜茶門店總數從4413家減少到3975家。在各大社交平台上,搜索“喜茶正式閉店”,相關討論的IP歸屬地已遍布全國。

● 社交媒體上關於喜茶閉店的討論。圖源:截圖
時間撥回三年前,2022年,喜茶高調開放加盟時,這還是一個看似平坦寬闊的發財路。疫情後,喜茶加盟也是一路高歌,門店數量和營收不斷上漲。
問題出在了哪裏?
進入一門新生意
在2022年的茶飲江湖裏,喜茶還是那個高懸在金字塔頂端的名字。前一年,喜茶做到了單店估值7500萬元,彼時國內高端咖啡代表星巴克的單店估值不過2700萬元。這個橫空出世的品牌深刻改變了茶飲行業,讓一門昔日沒有想象力的苦生意變得性感。
對消費者來說,喜茶的門店裝修精致、麵積寬敞,常常位於一二線城市最熱鬧的商圈。在最巔峰的時候,喜茶每家門店都大排長龍,都市年輕人端著一杯29元的多肉葡萄走在街頭,幾乎是一種身份的符號。

● 2021年2月,喜茶宜昌首店開業,吸引大批消費者。 圖源:視覺中國
白勇正是被這種光環打動的。在加盟喜茶之前,他曾經是古茗的老加盟商,六年時間靠著一家古茗門店賺到兩三百萬,生活過得安穩。
但在2022年底,當喜茶放開加盟的消息傳出時,他心中湧起了一種久違的衝動。“就像一線奢侈品和大眾品牌的區別。你會覺得,喜茶代表了一個更高的身份層級,那時當地有頭有臉的老板都想搶到喜茶的加盟名額。”
要成為喜茶的加盟商並不容易。根據喜茶提供給加盟商的資料,喜茶製定的條件近乎苛刻,不僅要繳納50萬以內的開店費用,還要提供100萬以上的資產證明,如果要成為經營5~10家店的小區域代理合夥人,還需要定存300萬資金在指定戶頭一個月,以證明自己的資產實力。
盡管如此,市場對喜茶的加盟熱情也仍然出乎不少人,甚至投資機構的意料——在喜茶開放申請入口24小時內,後台收到了超過一萬份申請,2023年一整年,喜茶加盟店共開出2300多家。
因此,在白勇得到名額時,第一反應是感到“幸運”。他記得自己去其他城市調研的時候,看到一家喜茶店月營收能穩定在50萬左右,稍差一些的也有40萬。按照招商會上承諾的60%毛利率來算,一家門店一年也能淨賺幾十萬。於是白勇把過去積累的四五百萬全部砸了進去,半年內連開六家門店。
喜茶內部也把加盟業務作為救命的稻草。前述人士表示,2022年初,喜茶創始人聶雲宸在沒有內部商議和通知的情況下,決定全線產品降價,“當時非常不理解,因為降價會直接影響單店模型,進而導致利潤下滑。”直到2022年8月,聶雲宸在內部召開規模幾十人的動員會,宣布開放加盟的決定時,大家才理解他前期的降價決策。而股東們直到11月,喜茶正式開放加盟時才得知這一消息。
“當時所有人都驚呆了。”喜茶前高管劉昊表示,“首先是開放加盟的決定,通知的很突然,因為之前Neo(聶雲宸)對於是否開放加盟的態度一直很堅決;其次是,喜茶的虧損情況出人意料。”

● 2022年2月,杭州一家商場內的喜茶門店人流冷清。圖源:視覺中國
這也側麵證明喜茶當時麵臨的形勢有多嚴峻。
外界普遍將喜茶的戰略轉向歸因於“投資方的壓力”,但實際原因是,當時喜茶麵臨著巨大的經營壓力,在這種情況下,決策者的認知也發生了變化。當時,喜茶的門店利潤率遠低於其他茶飲品牌。據公開數據,當年霸王茶姬、古茗的門店利潤率分別為20.3%和20.2%。
門店利潤率低的同時,喜茶業績表現也一路下滑。據晚點LastPost報道,2020年是喜茶營收最好的一年,全年超過48億元,淨利潤(不扣除總部成本)約5億元。而劉昊透露,在2022年正式放開加盟前,喜茶單店銷售額相比2020年下滑超50%,淨虧損甚至超過了當年的上市公司奈雪的茶。2022年,奈雪的茶錄得淨虧損4.61億元。
最重要的原因是疫情。喜茶門店大多位於一二線城市的商場,人流量大,容易受到封控影響,而其他品牌在三四線城市的門店受影響較小,業績壓力沒有那麽大。劉昊分析,“喜茶當時的直營模式做得太重了,建店成本太高,算下來一平米投資一萬塊錢。而且‘酷’和‘禪意’這類高度風格化的品牌概念,限製了在下沉市場的發展。”
為緩解經營壓力,同時觸達下沉市場,劉昊告訴鏡相工作室,喜茶當時在內部進行了全方位的改革,推動名為“服務大眾”的新戰略,主要通過四種方式:
1、全麵降價,新品集中在15~19元區間,杯型和原料配比也進行調整,把供應鏈往上遊推進,降低損耗;
2、品牌轉型,從強調“酷”“禪意”“Inspiration”,轉而強調接受度更廣的“喜”字,與原神、《夢華錄》、周大福等流行IP聯名;
3、開小店,將建店成本從一百多萬壓縮至七八十萬左右,經測算,這樣的投資成本下,租金占比降至8~10%,加盟門店18~24個月即可回本;
4、最後是開放加盟,並在開放加盟的細則中強調在非一線城市鋪開小麵積的門店。
對當時的喜茶來說,這次轉型的難度不亞於把品牌重新做一遍,但在古茗、茶百道等品牌身上,這早已被驗證是一條通路。
喜茶加盟團隊前員工張悅晨回憶,當時團隊的共識是“全麵學習古茗、茶百道”,大家共同研究它們的選址、門店模型、建店策略等。“我們覺得,喜茶沒必要再去創造自己的道路,把別人驗證好的經驗學過來,能大幅提升效率,沒有任何問題。”
於是,喜茶在極短時間內試著跑出一套適用於加盟業務的效率係統,這與喜茶最擅長的產品研發、品牌塑造完全不同,是一條更極致、更辛苦的路。
效率,成了喜茶的第一道必答題。
複製對手的成功經驗
喜茶習慣了慢工出細活。張悅晨記得,當時喜茶一家直營店從選址到開業需要130~160天,建店流程十分複雜,“需要工程、設計、財務、營運等多個部門參與,但各部門來現場的時間又不一致,既耗時又耗成本,當時僅建店每年的空租成本就高達千萬級。”
而加盟商最在乎的就是開店效率,2023年2月,喜茶的第一批加盟門店陸續落地,首批加盟商們,也成為第一批體驗到喜茶“效率黑洞”的人。
在開業前的設備進場環節,據張悅晨回憶,當時喜茶有超過20種設備,由不同廠商獨立發貨,且送達時間不一致。
最麻煩的是安裝環節,送貨師傅隻負責把設備送到門口,安裝需要喜茶員工逐一聯係廠商,廠商再指派當地的安裝人員到地完成安裝。僅這一環節就要耗去近兩周時間。
有時,加盟商還會遇到設備不兼容的問題,或關鍵設備如冰沙機未能及時到場,整個開業計劃隻能擱置。有加盟商曾在過年期間守在空店裏幹等設備,“感覺每天都在燒錢”。
麵對加盟商的抱怨,喜茶在2023年3月迅速做出調整,將所有設備統一發往中轉倉進行預驗收和分揀,再由經認證的專業人員配送並一次性完成安裝。盡管單店成本因此增加了7000多元,但把設備進場時間從兩周壓縮至兩天以內,開店周期也壓縮至45-60天。

● 一家鄭州喜茶門店的後廚,設備比其他茶飲品牌更多。圖源:視覺中國
更難改變的是關於“人”的效率。
過去,一家喜茶門店開業前,新員工需要在老店實訓至少1~2個月。一名接近喜茶的人士告訴鏡相工作室,2022年初,秘密推行加盟模式初期,喜茶團隊在行業內招攬有經驗的從業者建設加盟業務,並招攬了四名分別來自浙江杭州、四川自貢、廣東清遠、重慶的加盟商,以店長的名義在深圳進行了為期4~6個月的培訓,培訓從企業文化的理論授課,一直延伸到門店實際操作。
但當加盟業務在全國範圍全麵鋪開後,這樣的慢工顯然無法滿足擴張的速度。喜茶於是效仿古茗,建立了集中化培訓基地,把原本動輒數月的周期壓縮到28天。產品操作被細化為標準化SOP,葡萄要切幾刀、茶湯要攪幾下,都有明確的規定。理論課程搬到線上,留給線下培訓的時間更多用在排班、調度等實戰環節。
隨之而來的,還有組織層麵的人員更替。2022年12月起,喜茶開始大量引入來自瑞幸、古茗、茶百道、書亦燒仙草等品牌的督導、招商與區域經理。
這些人的優勢是習慣了加盟業務的快節奏,一個優秀的經理往往一個月就能推進幾十家門店的落地,全年出差,靠遠程指揮解決問題。而相比之下,原本的喜茶人更多駐紮在省會城市,一年也不過開十幾家店。
在張悅晨的眼裏,這些舉動都是對標著古茗、茶百道的成功經驗進行複製。作為一線員工,她最直觀感受到了前後差距,“以前直營模式下一年能開十幾家店就不錯了,現在一個季度就能開幾十家”。
門店的選址也遵循已經被其他品牌驗證過的成功道路。一名喜茶拓展經理告訴鏡相工作室,在和加盟商溝通選址時,他們會明確要求門店周圍必須有古茗、茶百道或滬上阿姨。“那段時間,這是被老板掛在嘴邊的強製規定,估計連古茗創始人王雲安都知道。”
直營和加盟,兩股相互牽製的平行力量
改革一年後成效顯著,喜茶跑出了曆史上最快的開店速度。到2023年底,喜茶一口氣新開了2300家加盟門店,多款聯名新品在下沉市場的銷量屢破新高,加盟業務貢獻了超5成的營收。
隨著加盟業務版圖迅速擴張,喜茶內部的基因衝突也被放大。直營與加盟漸漸成了兩股平行的力量,相互牽製。作為加盟團隊的一員,張悅晨常常奔走於下沉市場門店,記錄問題、收集反饋。有時她想請經驗更充分的直營團隊介入調研,但很快她發現,對方並不願意介入。張悅晨說,“業務視角不同,加盟業務在當時體係內的重視程度並不高,我們負責拓展的那些下沉市場門店,在他們眼裏也幾乎和自己的業務沒什麽交集。”
總部對加盟商的管理也很嚴格。
如何管理加盟商,往往能反映出品牌對加盟業務的底層思考,曾在古茗與喜茶均擔任過督導的葛文禮指出,兩家公司在此呈現出根本差異——古茗是“加盟商導向”,戰略靈活,重視反饋,加盟商一定程度上能夠與品牌博弈,甚至能反向影響規則;而喜茶則堅持“品牌中心化”,加盟商更多是標準的執行者,自主權有限。
“喜茶需要權衡的太多。”葛文禮解釋,“背後有幾百家直營店的運營體係,從0到1搭建起來的品牌形象,公司很難在管控上做出過多讓步。”
葛文禮舉了一個例子,曾經有加盟商在新店開業時在門口布置了花籃、紅毯等擺設裝置,還自主策劃了新店開業活動,但被喜茶總部領導看到後直接叫停;而在古茗,這種開業活動行為不會被拒絕,“甚至還會被鼓勵,越熱鬧越好”。

● 江蘇淮安一家古茗門店前,停放著多輛電動車。圖源:視覺中國
對於督導這份工作的定位,兩家公司也存在區別。在古茗,葛文禮更接近於一個“經營顧問”,需要坐下來和加盟商一起分析經營情況,測試新店活動方案,甚至協助在商場內策劃互動、引導客流。
入職喜茶後,葛文禮需要做的事情更多了,但角色轉變為“管理員”。從簽約裝修起,他便需介入流程,督促證件辦理、跟進招聘進度。由於喜茶的多數加盟商本身具備成熟經驗,再加上嚴格的標準,“督導的角色並不是教加盟商如何經營,而是確保總部的每一項流程與時間節點得到嚴格執行”。
加盟還要考慮供應鏈問題。喜茶過去使用的是最好的原料、最好的設備、最貴的物流。而轉向低價和加盟的喜茶,還需要思考如何降低供應鏈成本,據一名接近喜茶的人士表示,供應鏈一直是聶雲宸直接負責的核心業務。
古茗的單店投資多在幾十萬元,供應鏈價格盡量壓低,利潤空間盡可能留給加盟商。喜茶則延續了直營時期的標準,物料采購價格比直營還要高20%~30%。一些加盟商在直營店實習時發現,同樣的產品,直營門店的毛利率更高,而自己承擔的是更高的成本。
零散的細節背後,是直營和加盟兩種模式之間越來越深的裂痕——喜茶在用做直營的方式做加盟,這讓加盟商很不適應。在裂隙之中,加盟商被逐漸落下了。
加盟商被“落下”了
白勇有的店位於城市商圈或商業步行街,周邊茶飲品牌林立,競爭對手越開越多,喜茶並不是唯一的選擇。進入2024年下半年,白勇的門店銷量總是低於旁邊的古茗、茶百道。在和其他加盟商交流後,他認為,喜茶銷量下滑,除了茶飲行業競爭激烈外,品牌勢能下降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在這個階段,喜茶沒有任何優勢了”。
他所說的優勢,是過往喜茶建立起的獨特、高端的品牌形象,以及靠設計感大店形成的社交體驗感。但2022年後,為迎合大眾市場,喜茶開始降價,主力產品和新品的價格均下探到20元以下區間,同時力推40平方米左右的街邊店型,這類門店通常不設座位或僅設少量座位,麵積遠小於以往常見的直營店。

● 2023年杭州,喜茶小店 圖源:視覺中國
劉昊解釋了這一策略背後的邏輯:“追求大店不一定帶來銷售的提升,反而會拉高投資成本,不適合加盟模式。”
從商業邏輯上看,這個策略並無問題,問題在於,喜茶入場的時間有些晚了,早期依托品牌稀缺性建立起的高端光環正逐漸褪色,與其他品牌的差距不斷縮小。2023年至2024年,古茗、茶百道、滬上阿姨等中端品牌憑借成熟的加盟模式快速擴張,門店規模逼近萬家。與之相伴的是更多競爭對手的出現——2024年,霸王茶姬爆火,業績較上年翻了一番,茉莉奶白、爺爺不泡茶、茶話弄等區域性品牌也不斷開店,用一年時間,從幾十家店的規模迅速擴張至一千多家。
完成渠道布局後,古茗、茶百道們在門店形象、品牌代言人甚至品牌logo上不斷升級,以求吸引更多消費者的注意力,消費者也對原有品牌有更高的認可度和忠誠度,新來的品牌很難在短時間內打破市場格局。
喜茶向下,古茗和茶百道向上,喜茶主動放棄了自己的品牌勢能,去對手的價格帶和舒適區裏貼身肉搏,比拚供應鏈能力,但這也消弭了喜茶對古茗、茶百道的競爭優勢。
隨著產品同質化日趨明顯,喜茶在降價之後的品質體驗也似乎不複從前。社交平台上屢見“口感變淡”“茶味不足”等消費者評價。與此同時,其定價仍普遍高於主流茶飲品牌3~4元。在此背景下,消費者們不再願意為三四塊的價差買單。而喜茶的供應鏈能力和成本結構,也無法弭平這三四塊的差距。
喜茶的品牌勢能在初期支撐起了加盟店的快速擴張,但到了後期,卻未能順利轉化為加盟商的切實利潤。光環褪色的速度,暴露了其加盟模式“造血能力”的不足。於是在短短兩年間,這個曾經被寄予厚望的品牌,成了許多加盟商的業績泥潭。
在品牌和加盟商無法和諧分享利潤時,分裂和矛盾就聚焦在一些日常的瑣事上。
在白勇的店裏,店員每天都要花大量精力來應付總部的規則,督導隨時可能突擊檢查,任何一個細節不到位,加盟商都要為此被扣分或扣款。
進入2025年初,不少加盟商發現,要求比過往更嚴格了。在社交平台上,越來越多不堪重負的店主發聲訴說經營壓力,稽查條款已細致到“鮮果浸泡超時扣款”“桌麵水漬未在15分鍾內擦淨即違規”等程度。稍有疏漏,便麵臨不同程度的罰款。
在總部眼裏,這些抱怨未必完全合理。畢竟,公司確實為加盟體係投入過資源:籌建係統、培訓基地、快速擴店。而加盟商也確實因喜茶的品牌光環賺到過錢,應該一起維護喜茶的品牌形象。
但更深層次的矛盾在於,喜茶沒能建立起品牌之外的利潤支撐點,雖然營收數字好看,擴張勢頭猛,但離開報表,加盟商們無法持續分享擴張的紅利。一名喜茶員工告訴鏡相工作室,這是因為加盟模式沒跑通,“加盟商和總部不是一條心。數字好看,但利潤結構撐不住。其實就是模型沒算清楚”。
這個“沒算清楚”,說的是直營文化與加盟邏輯之間的錯配。直營強調高標準、高成本、高定價,加盟則追求高效率和低成本,用規模換利潤。古茗、茶百道的辦法是把利潤留給加盟商,擴大規模壓低成本,保持共同體的黏性。喜茶卻依舊強調標準優先,物料、流程、稽查一刀切,這些規則在繁榮期還能被增長掩蓋,一旦市場內卷,加盟商麵臨高標準、高成本、低定價,賺不了錢,品牌也難從擴張中獲利。
或許是意識到加盟模式快速擴張中隱藏的風險,喜茶開始調整戰略方向,不再參與規模上的競爭,轉而強調差異化發展。2025年初,喜茶進一步收緊加盟政策,宣布全麵停止招募新加盟商。
暫停加盟,既釋放了管理壓力,留出整理業務的空間。同時,這也是對品牌形象的一次校準,讓喜茶有機會重新審視市場布局和產品策略,避免快速鋪開的門店繼續稀釋品牌光環。今年以來,喜茶將業務重心放在了出海和新品研發上,同時也在調整產品定價,新品價格基本都在20元以上,聯名活動和新店裝潢等也重新強調高級感。這些調整基於喜茶內部的一個判斷:年輕客群在悅己消費上更願意投入,漲價有外部消費環境變好的支撐。
於是,“服務大眾”的戰略再次轉向了,喜茶的方向變成了“重回高端”。而暫停擴張,梳理現有門店,也是這個思路的延伸。

● 喜茶朝陽大悅城店 圖源:喜茶
一位茶飲行業的投資人對此持肯定態度,他覺得,作為行業標杆的喜茶應該擔負起繼續向上突破行業天花板的重任,而不是繼續在10-20元價格帶內卷。未來茶飲消費的健康趨勢應該是品牌之間各有特色,有差異化的定位和客群,都能生存下來。
對於加盟商來說,這或許同樣意味著緩衝與機會。暫停擴張後,總部可以將資源更多投入到現有加盟商的支持體係中——培訓、物流、促銷、物料優化——以提高盈利能力,同時穩固雙方關係,為未來的開放留出更穩健基礎。
上述投資人表示,控製擴張節奏,比單純追求門店數量更重要。這樣既能保護利潤率和品牌形象,也避免資源浪費。“快速擴張雖然能帶來規模效應,但也增加了財務和管理風險。暫停加盟,讓總部有機會優化現有網絡、提升加盟商盈利,這對品牌長期價值更有利。”
喜茶並未失去全部優勢。作為新式茶飲領域的代表性品牌,喜茶仍在店麵視覺和產品創新方麵具備競爭力,並在海外市場繼續保持擴張態勢。喜茶現在要做的,是重新找回自己的品牌勢能。
眼下,喜茶為自己爭取到了調整與緩衝的機會。暫停加盟不是終點,在行業迎來更激烈競爭的新階段,喜茶的差異化戰略還有很長的時間去調整和前進,重新贏得把身家性命押在這份生意上的加盟商們的信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