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年9月,鐵流先生在成都青城山醫院安詳離世,享年92歲。這位本名黃澤榮、筆名曉楓的世紀老人,用一生詮釋了何謂“坎坷與傳奇”——從熱血青年到反右囚徒,從勞改犯到文化老板,他的故事,是中國現代史中一粒微塵的史詩。
1933年,鐵流生於四川成都一個寒微之家,幼年失怙,飽經憂患。
17歲那年,“天下已定蜀未定”的成都,終於迎來了改弦更張的時刻,隨著新舊政權的更迭,土改運動隨即地在川西如火如荼地展開。讀過幾年私塾的鐵流,能說會寫,很快就被土改工作隊看上,成為稚氣未脫的革命者。
那個時代的年輕人大都懷有“時間開始了”的憧憬,青年得誌的鐵流,工作自然十分賣力,他先後擔任過土改工作組組長、工作隊隊長、成都市委秘書等職。1956年,鐵流被調入新創刊的《成都日報》任記者,倚重這一傳媒平台,根正苗紅的鐵流很快就成為成為紅色中國培養的“第一批工農作家”。

鐵流那時英氣勃發,筆耕不輟,出版過《生活在前進》《風水樹》等作品集,總計近30萬字,以文字書寫新時代的理想。
文人風骨在於獨立思考,上不媚權貴,下不欺弱小。事業原本順風順水的鐵流,行在起伏不定的政治風浪中,雖說筆下有劍,心裏有火,但他總是竭力遮掩自己的立場觀點,力圖在四平八穩中做個順勢而為的老好人。
這種“二元思維”,常常在鐵流內心騷動難安。他十分清楚,自己原本就是一枝帶刺的玫瑰,氣候溫和就靜悄悄綻放,搖曳起來卻能刺破時代和人心。
事發比鐵流預料的還快,時代塵埃很快就成為壓在他身上的大山——在那場“引蛇出洞”的反右運動中,思想上緊跟形勢的鐵流卻意外地栽了大跟鬥。
1957年注定是鐵流滑鐵盧的一年,他因小說“給團省委的一封信”而走向命運的斷崖。因文中“不合時宜”的批判性,成為他“含沙射影攻擊這攻擊那”的罪證。不久,這位浪漫主義文青就被重重按倒在地,頭上還被扣了頂右派分子的高帽。

革命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殘酷無情,鐵流還沒能為自己爭來辯護的機會,人生就開啟了長達23年的監禁與勞改,自由從此被鐵絲網與高音喇叭撕成了碎片……
23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小青年變成中年大叔,也足以磨掉所有人的棱角,成為彎腰、低頭、認命的順民。可鐵流咬著牙,在風雪裏站著,像一棵老樹,根紮在凍土裏,枝頭卻向著天。他可以檢討,可以被批鬥爭,但就是不認錯,不認罪,不認命。他總是嘮叨:“我就是說了幾句真話,真話不該有罪啊!”

1980年,鐵流的冤案平反昭雪,他得以重回文化崗位。
那時的中國,政治小陽春下,思想冰封的河床開始解凍。已近天命之年的鐵流意氣風發,準備甩開膀子再大幹一場。但時代的環境誘因已然嬗變,本來靠作品說話的文化行業,鐵流卻因著英語與計算機考試連續多年未達標,職稱始終原地踏步。
他的遭遇引發了社會對職稱評審製度的廣泛質疑。
天上無雨地下旱,過不了日子另打算。那時全社會叫得最響的口號就是“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鐵流盤算下自己的人脈資源,老夫聊發少年狂,心想何不下海試試?

經過23年的牢獄之災,雖說人老了、頭發白了、背也開始駝了。但鐵流心裏那團火還在,眼睛也仍是亮的。像他這樣腦殼打得轉的文化人,把握商機的能力比普通人要強很多。
上世紀80年代初,鐵流開始在成都春熙路練攤,主要賣牛仔褲,一條竟然可賺9塊錢,有時一天收入就相當於普通公職人員一月的工資。錢的確是太好賺了,隻是腰包稍鼓,鐵流的文人情懷就重新流露出來。
倒底是“喝過墨水”的人,鐵流那份天然的文化使命揮之不去。他從每條牛仔褲裏取3塊利潤,匯總成一筆可觀的經費後,就用“以文養文”的方式,自創了一份16開的油印小報——夜航船。小報隻發三樣東西:被刪的報道、被關過的人和被遺忘的痛。
3年後,小報變成雜誌,雜誌又變成文化公司,文化公司又將眾多文化資源孵化成文化資本。環環相扣,業務遍及全國……為了快速提升公司文化品牌,鐵流還將公司總部遷往北京,並聯合央媒,共同舉辦國內大型論壇並參與經濟權威評選,鐵流的名聲隨之享譽京圈。

鐵流的觀點是,錢是最實在也是最柔軟的東西,正好給真話墊腳。事實上他也是這樣在做,鐵流先後資助過20多位律師,進行了80多次公益訴訟;他還給許多被“遠洋捕撈”的記者,及時送出最關鍵的支持。當然,還有很多初出茅廬的青年文化人,無論是生活接濟還是書籍出版,鐵流也從不吝嗇。

四川有句俗話:人是三節草,不知哪截好。這對“說真話死不了人,不說話才是死人”的鐵流來講,倒像是命運節外生枝的箴言。本來早就財富自由的他,躺平就可以安享晚年,但秉筆直書的鐵流偏偏是那性情中人,筆尖稍稍發叉,他就撞上了人生第二劫波。
2014年9月,81歲的鐵流因撰寫文章再次被拘。他的辯護律師劉曉原在“長輩的背影”一文中記述:在那艱難的歲月裏,最令我難忘的是一次會見,因連續長時間提訊,他身體極度虛弱,甚至出現了暈厥與失禁。可當他望向我那一刻,目光依然清亮如炬……那瞬間,我仿佛觸摸到了一個老知識分子最堅硬的靈魂內核,就是精神的絕不屈從。

好在經過各方努力,鐵流最終被放馬歸鄉。他先住在成都西城的清水河畔;後來又因養老+商務考量,租住到了“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街子古鎮。他為此親力親為,內裝外飾,清寂的民宅頓時就有了文人雅士們墨齋裏的書卷氣息。鐵流落根於此,饒有興趣地給這個水岸之家取了個響當當的名號:鐵流水榭。
筆者就是在這一時期認識鐵流先生的——因著教會的一項慈惠事工,我特地去探訪了他。說實話,鐵流先生好茶好飯招待我無數次,而我卻談不上為他做過一件真正有意義的事。當然,福音是必傳的,但像老爺子這樣九死一生熬出來的文化人,他們更相信由自身文化個性派生出來的那些信念,這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
2024年3月20日,成都春光明媚,被癌症折磨得形容消瘦的鐵流,拖著疲憊的身子,前來參加他所景仰的幾位老哥的聚會。他說這次是特來與大家作生前告別的,如果人生有什麽誤會、歧見,請大家多多包涵,多多理解。那天他還拿出一個600元的大紅包,笑眯眯地交給我2歲的小女……

前排右2為鐵流先生,抱小孩為筆者
那次聚會後不到半年,安排好自己一切後事的鐵流,像掠水而逝的白鷺,靜靜消失在廣袤無垠的青天。
鐵流逝矣!但他的生命軌跡仍如“鐵流”之名,沉重而堅定地流淌在中國現代史的河床上。他的故事告訴我們:自由與思想是人類共同的精神家園,而個體的堅韌可以超越時代的苦難,去追尋我們所向往的理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