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2年夏天,NewJeans(中文別名:鯨;英文縮寫:NJZ)以無預警釋出的MV出道,一舉爆紅。出道EP《NewJeans》以及隨後的回歸曲目《Ditto》、《OMG》、第二張EP《Get Up》,僅憑12首歌,NJZ就站穩了 “無廢曲”的音樂口碑,迅速成為新世代女團代表。但繼《How Sweet》《Supernatural》活動後,原定發行首張正規專輯的她們,卻因與經紀公司HYBE及廠牌ADOR的糾紛,自今年3月香港ComplexCon演出後暫停活動。
盡管停工已久,截至9月,NewJeans 依然在各大音樂平台和榜單保持高熱度。全球粉絲則以#WeSupportNJZ、#WeStandWithNJZ等話題呼喚她們回歸;中文網絡更衍生出“鯨壓抑”“絕鯨”等詞,以幽默方式表達思念與情感積壓。10月30日,韓國法院裁定NewJeans與HYBE的合約仍然有效,NewJeans立即提起上訴。

“鯨壓抑”不僅是粉絲情感積壓,也是一種文化空缺——當我們缺少這種“柔軟文化空間”,Z世代的情感出口在哪裏?作為長期關注NJZ的粉絲,隨著合約糾紛事件發展,我在回望她們的作品時,意識到自己關心的不再是糾紛細節,而是——為何我們會產生所謂“鯨壓抑”?換句話說,NJZ這個複義的女子偶像團體、文化產品、IP、品牌,到底具有怎樣的魅力?
文|苔
編輯|Sharon

歌在江山在:為什麽我們聽不膩NJZ的“淡淡風”?
2020年代以後,K-pop變得比以往更“綜合”——創意、媒介、品牌、社群交織。而美學、時尚、概念與策劃魅力之外,K-pop的本質依然是音樂產業。NJZ出道一炮而紅、暫停活動後仍然在音源數據上表現亮眼,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其音樂作品本身的高質量。
如果要用一句話概括鯨曲的魅力,最恰如其分的或許就是組合同名曲《NewJeans》裏的那句歌詞——“So fresh, so clean”。這看似返璞歸真的青春絮語,其實是極高技術控製的結果。

不同於K-pop常見的“段落炸裂結構”,NewJeans的音樂常用線性的loop構建情緒,化用複古R&B、Neo-Soul的溫潤低頻,Y2K Pop的複古合成器音色、City Pop的放鬆律動感以及Jersey Club的電子舞曲碎拍元素,極度壓縮的混音與均衡處理讓人聲和伴奏幾乎融為一體,創造出了一個新鮮、輕盈、當代、可舞動的聽覺世界。
以低動態起伏、細膩聲線控製和極簡音色編排為特征的“淡淡風”輕快入耳之外,NewJeans音樂中一個更深層的悅耳特征,或許正在於它所具有的親密感。
從心理聲學(psychoacoustics)角度分析,NewJeans的音樂大多采用低動態範圍處理,人聲常被處理得極輕、去個性化,像一群“幽靈少女”在低語;伴奏平滑、連貫,多用類似催眠的重複,而少有“跳出”、“拚接”、“爆發”的段落。旋律、音色與編曲結構,采用統一的聲音柔化策略,共同製造了一種柔軟、舒適、自然的情緒喚起,而早已化入其中的碎拍舞曲節奏元素,不僅沒有打破歌曲整體的柔和感,而且為可能淪為平淡的歌曲增添了青春俏皮。
並且,細聽之下,鯨曲的“柔和”並不無聊。出道曲《Attention》陳述“Attention is what I want”的簡單自我介紹,後續作品中,NewJeans 的歌詞文本寫作多次刻意將重複樂句寫成問句,比如《ETA》中的“What’s your ETA?”以及《Super Shy》中的“You don’t even know my name, do ya?”
陳述般的咬字、對話般的語氣、口語音效、如同回聲般的和聲搭建,為聽眾製造出了“演唱者在與我對話”、“朋友在旁邊聊天”的親密幻覺——這是K-pop工業極高水平的“情緒設計”(emotional design)。通過聲學的親密化,NewJeans從開口之初,就無形消解了偶像與受眾之間的結構性距離。
站上舞台,她們輕聲細語重複哼唱著“NewJeans, You & Me”,不強調定點而強調律動感的舞蹈風格,以及成員間那些看似渾然天成的身體互動,都在生產一套高度技術化的“自然”,生產幹淨、鬆弛、有距離但不疏遠的形象:似乎她們正是觀眾的朋友、陪伴者,而非舞台上的偶像。觀眾可以從任何入口——一首主打歌、一支MV、一個打歌舞台視頻、一場live——走進NewJeans的世界。


“旁觀者”偶像:為什麽我們會認為NJZ與我們如此親密?

音樂本質之外,K-pop 更是一種視覺與聽覺綜合的藝術類型。因此,MV(音樂錄像)與表演舞台在 K-pop 中的地位,遠遠不隻是音樂的附屬,而是產業、創意與文化敘事的中樞。在 K-pop 文化生產中,MV 與表演舞台不僅承擔著視覺化音樂(為音樂的旋律、節奏、歌詞在影像中獲得敘事與象征的對應)的功能,更服務於呈現概念策劃的世界觀、構建“角色宇宙”、創造品牌符號與受眾印象等多重目的。
而 NewJeans 的MV,似乎並沒有如其他K-pop團體那樣,呈現出明確、統一的“世界觀”概念。
《Bubble Gum》MV開頭,並沒有直接進入音樂,我們看到的是一段臉部特寫,女孩說:“你好,我是Hyein。今天我教你怎麽吹泡泡”。而後,鏡頭剪切到正被推入磁帶槽的錄影帶,播放起女孩兒們的海邊旅行。結尾,那個開頭教你吹泡泡的女孩才問:“你要跟我做朋友嗎?”
在提問之前,我們分明感覺自己早已是 NewJeans 的朋友了,而不是一個影像的“旁觀者”。這種早已相識,曾一同嬉鬧、閑談、耍美和發呆的親密感,貫穿著 NewJeans 出道至今的作品內核。“NewJeans”這一親切、如朋友般的偶像形象,其本質正是——“旁觀者”。

其一,是敘事視角的漂移。NewJeans MV的影像語言遵循著一個共同且連貫的立場:她們並不總是直視鏡頭、並不總在場景中占據主導,而更像是在觀看、在被觀看、又在記錄著ta人被觀看。
這一敘事立場自出道作《Attention》便已確立。MV開場,鏡頭跟隨NewJeans進入Livehouse場地,在成員們的互相凝望、舞台上的樂隊、樂隊看到的台下觀眾、凝視著女孩們的男生之間切換。出道EP另一首《Hype Boy》,則將群聊與日常影像串聯,每位成員的視角匯成同一條青春暗戀的主線:她們既拍攝他人、被他人拍攝,又觀察著彼此的少女心事。
其後,在《Ditto》兩支互文的MV中,敘事權被交予女主角 Heeseo,NewJeans退隱為她虛構的朋友、DV 影像中青春的鬼魅、雪原上一隻回眸的鹿——成為“現實”的旁觀者。後續回歸《OMG》則既延續也反轉了這一視角。在“瘋人院”中,NewJeans 既旁觀也被旁觀,她們認為自己是醫生、手機、虛構人物或動物,那個公眾人物“NewJeans”的存在不過是精神失常的幻想之一。
第二張EP《Get Up》及其後作品,更近一步擴展了“旁觀者” NewJeans的身份。在《ETA》、《Cool With You》中,NewJeans化身雙麵“愛神”:一麵,她們以手機視角、惡魔化的形象,監視著不忠的男性;而在另一麵,她們以天使般的形象,旁觀著愛神厄洛斯(Eros)愛上凡人普賽克(Psyche)的古典神話。
愛神之後,“NewJeans”的存在變得更加難以定義。《How Sweet》MV鏡頭快速跳切了狗、鴿子、街角監控、飛蟲、蜥蜴的消化道、牛、路人、金魚等觀察視角,如格列佛的奇異周遊,在不同非人類生命的感知中穿梭。《Supernatural》中,她們則化身擁有操控風雨雷電的超自然能力的外星來客,於蒸汽波美學世界裏,進行著自己的神秘任務。

其二,是觀眾的“修辭參與”——我們如何成為故事的一部分。類比思考我們為什麽會為一本傑出小說中的人物牽腸掛肚,我們可以運用現代西方文學理論的修辭學和敘述學中的“敘述者的修辭位置”概念,來理解使我們對 NewJeans 倍感親切的“旁觀者”偶像文化敘事。
正如文學理論家韋恩·布斯所言,讀者與作者的關係取決於敘述者的修辭位置。NewJeans 正是利用這一“多視角敘事”,邀請觀眾共同參與意義建構。
NewJeans 的影像,始終處於不同敘事視角的遊移中,這些影響似乎的確在“講一個故事”,但所謂“故事”,又缺乏一位顯而易見的講述者——“NewJeans”既可能是正在敘述的聲音,也可能是正被敘述的對象,亦同時可能是自己創造出的敘述的觀眾。

因此,由於 NewJeans 本身就處在“敘述者—角色—觀眾”三者的模糊邊界上,觀看 NewJeans 作品的我們,就平滑地進入了非傳統意義上的“表演者—觀眾”、而更像是一種“敘事—觀看—共感”的結構之中。
作為觀眾,我們並不完全確定自己在看的是什麽,也不知道誰在掌控這個敘述、這套敘述的何種解讀是唯一正確的,觀眾必須主動去“參與”意義建構。
正是在這種“修辭參與”的過程中,我們才與 NewJeans 建立起獨特的親密感。她們並不是把所有敘述全都放在“NewJeans”團體身上,而是邀請我們並肩平等地觀看、成為共同敘述的一員、成為她們的朋友——成為與她們親密的人。
其三,是隱含作者。修辭參與的動態過程之外,在布斯提出的“敘述者的修辭位置”體係裏,還有一個關鍵的“隱含的作者”概念。隱含的作者並非現實中的作者,而是文本的整體設計者,可以通過敘述風格、結構、價值觀、修辭策略等向讀者傳遞作者意圖以及文本價值係統。
放在 NewJeans 上,這個“隱含作者”其實是包括 ADOR 廠牌所有工作人員、NewJeans 成員以及所有協助呈現過 NewJeans 作品的文化創意行業從業者。通過影像、服裝、聲音、字體、舞蹈、敘事、宣傳策略多個複雜執行層麵極度一體化的設計與呈現,NewJeans 才得以被塑造為一個始終一致的藝術人格及品牌形象:新鮮、輕盈、現代、年輕、豐富。
盡管 NewJeans 提供的文化親密感溫柔舒展,藝術人格與品牌形象平易近人,但受眾親身去建立這種文化親密感的過程,卻並不是絕對安全、完美的。
在進入 NewJeans 世界的過程中,我們必須麵對其音樂與影像的不對稱性、處理其中複雜的文化暗示:盡管我們耳邊傳來的音樂極其輕盈,但歌詞中卻不乏脆弱的自我暴露,視覺上接收到的影像也常帶有微妙的危險、黑暗、瘋狂、死亡之線索。
比如,《Cookie》與《Super Shy》聽來輕快,在歌詞中卻暗含隱約威脅、社交焦慮與自我抑製;《OMG》、《ETA》和《Cool With You》的MV裏都帶有不同濃度的懸疑和危險感;《Ditto》和《Bubble Gum》在試圖將“青春”“友誼”主題做到極致的透明時,刻意將影像符號與音樂都處理為像對過去的未來(past’s future)的召喚,是懷舊的、延遲的、永遠在消逝的“青春的幽靈”,使得這種“純真”呈現出極強的脆弱性。

原本糖水般無害、平滑的虛構敘述,因為加入了並不特別令人震驚的這些瘋狂和黑暗的元素,反而成為了更具文化深度的“青春殘酷物語”,能夠在敘事的簡潔性及力度不受損害的前提下,掀起受眾的輕微心理驚悚,使得作品具有了一種反諷地揭露“完美感”的真實性,更使得在NewJeans的旁觀、被旁觀之中,似乎已經形成了另一種值得人去相信、去感受、去愛的平行現實,虛構的“NewJeans”也就更加具有現實的質地。
那麽,既然我們不隻是觀眾,而是故事的一部分;既然我們看到的故事不隻是故事,而是多重意義的現實;既然我們不止加入了一個虛幻完美的世界,而是共享過了黑暗與創傷;既然在別的偶像團體那裏,觀眾被鼓勵的是去“投射幻想”,而在 NewJeans 這裏,觀眾被邀請的是去“共享視角”……
或許我們愛上NewJeans,是因為愛上了那個與NewJeans一起去“看”的“旁觀者”視角,是那種“世界還可以這樣被看”、“我還可以看見這樣的世界”的可能性。
所以,當我們討論“NewJeans的世界觀”,為其核心概念莫衷一是時,或許其實我們觸碰到的本質上即是一個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NewJeans的核心,或許不是“偶像組合”,而是一個隨時在跳切的“旁觀者”視角、一個隨時可連接的新世代文化接口。
而或許,這同時也解釋了為什麽在策劃開始時,NewJeans的主製作人閔熙珍將執行這個策劃的廠牌命名為“All Doors One Room”(ADOR):無論你從哪扇門(專輯、MV、表演、廣告、周邊產品等)進入,你最終都會進入同一個文化空間。


“鯨壓抑”本質:為什麽我們需要NJZ象征的文化空間?
進入2020年代,K-pop進入第四代偶像時代(在國內被稱為五代、六代),隨著媒介變革,K-pop的概念策劃、製作過程、美術設計、內容呈現、市場營銷、消費模式等方麵都體現出了更強的全球化、跨媒介、體驗式的文化特征。K-pop正在從“韓流”式的文化出口,更深度地嵌入全球文化網絡之中,來自不同國家、不同語言與文化背景的創作者與受眾各自參與其中,創造出了一個更複雜、龐大、精細的文化空間。
可是,為什麽在 NJZ 暫停活動後,我們依然感覺自己“絕鯨了”、患上了“鯨神病”、“鯨壓抑”?為什麽我們如此需要 NJZ 象征的文化空間?
沒有宏大的概念設定、沒有唱跳rap的成員擔當、沒有過飽和的視覺轟炸、也沒有高度抽象或戲劇化的劇情,NewJeans 選擇了諸多日常生活的切口,作品極少涉及直接的社會議題或政治姿態。
在流動的敘事視角中,她們以融合歐美街頭文化、日本亞文化、東亞城市景觀與生活美學的方式,哼唱著英語、韓語、日語混雜的歌詞,構建著一個盡可能真實、自然、溫和、非政治、永遠年輕的文化形象。

NewJeans 著意表現的新鮮、輕盈、現代、年輕、豐富的形象,不止是偶像團體、文化產品或品牌營銷的理想,更是一種“Gen Z”(Z世代)精神的投射與鏡像。
生於不確定時代的Gen Z,將懷舊與創造力並置於同一個精神坐標中。TA 們重視野心、創造力、好奇心、個性化,更相信即時的、情緒性的、視覺化的經驗;在對變化持開放態度的同時,充滿懷舊情緒;對“宏大敘事”極度懷疑,拒絕標簽與分類。後疫情時代,Gen Z 經曆了從前視為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秩序的崩塌。重建之後,Gen Z一麵“魔童降世”、一麵“活人微死”。
而 NewJeans 的世界,也同樣始終在兩種能量之間擺動:一麵是《Attention》《Hype Boy》《Super Shy》代表的輕盈明亮的青春氣息,另一麵則是《Hurt》《Ditto》《OMG》代表的深藏於夢境與孤獨中的淡淡憂傷。

這兩種不同的能量並非對立,而是從青春的明亮與時代的傷感為源頭編織成一種新的“夢核現實”,共同構成了 NewJeans 所濃縮的時代能量——並不持續的積極情緒、始終彌漫著的輕柔空虛感、無以名狀的哀愁、在超現實與真實之間遊移的情緒狀態。
NewJeans 的作品,恰好契合了Gen Z 矛盾的文化心理。積極與憂鬱、自由與受限、真實與幻想不斷交錯的影像,不是帶來逃離現實的偶像文化幻夢,而是在夢境中承認脆弱、返歸現實,讓創傷暴露成為治愈的一種形式,更使得 NewJeans 指向的文化空間成為一個讓 Gen Z 得以喘息的安全文化空間。
在流行文化研究將 K-pop 作為探討後資本主義社會文化症候的重要場域後,K-pop 的文化議題持續深化到對於性別與身體政治的討論、勞動與情感資本的批評、多元文化中的文化挪用與後殖民主義。
練習生體製、過度工作、身心控製、勞動壓迫,早已是這個文化工業中經久不衰的話題。而隨著女性主義的思考推進,K-pop中女性偶像身體的商品化、文化產業父權製與資本的交織不斷受到責難,而K-pop也在不斷吸納和再利用批評,將“女性主義”嵌入文化資本。
其中,NewJeans 為何獨特?
NewJeans 似乎並不以“強勢”或“反叛”作為女性主義和先鋒精神的表征,而是以偏向中性、包容、平和的姿態重新定義女性、少數群體與偶像的多重主體性。
她們的品牌形象展示的是主動但不激進、重視自我價值的女性自我,譬如《ETA》的歌詞:“不要浪費 你的時間堪比黃金”(낭비하지 마 네 시간은 은행),而“你值得比他更好的人 讓我來幫你”(You deserve better than that 내가 도와줄게)——無論是成員的表演還是她們唱出口的歌,都在召喚著女性的自我欲望與行動力。
女性自我的性別形象之外,NewJeans 在性別流動、非浪漫愛親密關係和友誼等多方麵,也做出了表達。
比起性感、可愛,NewJeans 品牌的基調更偏向流動的中性美學。在《Hype Boy》成員 Hanni 的版本的MV中,她的“愛慕對象”被許多評論解讀為性別流動(gender fluid)或非二元(non-binary)性別身份的人。而盡管偶像文化常強調“戀愛對象”、“偶像與粉絲”的投射關係,在NewJeans的作品中,敘事並不總是以“戀愛”為目的,更多是“友情”、“共享體驗”為核心,這種“非浪漫愛親密關係”恰好契合了 Gen Z 的精神訴求。

Gen Z 精神還有另一個重要標簽——“好優美的精神狀態”。
在《OMG》MV中,作為偶像團體展開活動的 NewJeans 形象與作為“瘋子”的 NewJeans 形象並置,“我們正在拍 MV”不過是一個精神失常的女孩的幻想。但這不僅僅是一個“精神錯亂”的故事。這個設定,揭露了偶像工業與媒介幻想的同構性,甚至質疑了“現實”的虛構性。在偶像文化中,偶像的“我是誰”,往往被娛樂工業這個外部結構定義。

通過這個關於瘋狂的故事,NewJeans 質疑了這種被人工創造、被規訓、被商品化的主體性,不僅打破了表演者與觀眾之間那道“第四堵牆”,更邀請觀眾重新意識到自己觀看偶像的方式:我們看到 NewJeans 是真實的嗎?所謂偶像,是否隻是由媒體、欲望與投射構成的“集體幻覺”?
NewJeans 平滑、親和的文化形象背後,似乎貫穿著去中心化、反抗過度工業化、非二元、非線性的文化策略,表達著對傳統偶像產業“過度操控意識形態”的抵抗。
與此同時,在反抗偶像工業、去意識形態化的表層下,這一文化策略也在生產著新的偶像工業標準和新的意識形態:偶像係統依然存在,通過統一的視覺與語義設計,NewJeans 重新編碼了一套關於“自由、真實、自然”的文化價值體係,邀請 Gen Z 加入這場“自由、真實、自然”的幻覺。其所提供的,並非一套“完美的文化”,而是一套在後資本主義語境下接近完美的文化產品策略。
在視覺傳達維度上,柔和的視覺識別係統、非煽情的表演風格,塑造出一種“低噪音”的文化感官。這種表達上的克製,使 NewJeans 能在不同審美取向之間遊走,既可被主流市場接受,也能被獨立文化圈認同。
在性別政治維度上,她們既不走性感路線,也非完全的“無性化”,而是以“中性”、“女性化的帥氣”、“鄰家女孩”形象中和了性別凝視的風險,實現一種看似去性別的審美中立。
在價值表達上,NewJeans 以“自我” “自然”“真實”“日常”的美學重寫工業邏輯,讓偶像產品看起來不像流水線產品。她們既傳遞“我做自己”的輕盈理想,又不過度激進或政治化,既回應了Z世代的心理需求,更避開爭議,最大限度吸納多元受眾。
“旁觀者”偶像之外,作為文化產品的 NewJeans,正是以“模糊性” 彌合商業與藝術、純真與性感、個體真實與品牌建構之間的張力,實現了一種後資本主義語境下的策略性平衡,發揮品牌的最大公約數效應,生產人人都能投射意義的幻覺。

最後。
而既然最理想化的現實不可得,那麽至少我們還可以共同擁有理想的幻覺。既然世界早已是一個巨大的草台班子,何不 NewJeans 加入縱情狂歡?
無可否認,對許多人來說,NJZ 已不僅是偶像團體。她們不止用傷感青春故事延續了青春的脆弱肌理,更搭建了一個筆觸可以穿透現實、宇宙在蜥蜴腹中、女孩可以召喚雷電的理想世界。她們是陪伴與共鳴的象征,是一種柔軟、包容、去偶像化的文化存在。在她們的身上,我們寄托了自己作為新新世代,對真實、平等與創造力的渴望。
因此,對 NJZ 回歸的期待,也是一種對自己理想世界重啟的期盼:希望那種輕盈、自在、可共感的聲音,再次回到喧囂的流行文化之中;希望那些折疊了不同時空的影像,再次來到我們的現實,創造新的、永恒的、自由的時間。也許我們並非隻想念一個女團,而是想念那個曾讓我們相信文化可以溫柔的時代。
無論未來NJZ能否展開活動,我們依然會在記憶與創造中,繼續召喚和創造一個我們仍未放棄的文化理想,繼續追問: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