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慶沙坪壩的城中村巷弄裏,一塊木牌上寫著
“住宿:大鋪8元,單間15元”。門框朽爛的旅店,像一塊被城市遺忘的補丁,成為無數漂泊者的臨時落腳點。
他們大多是幹零活的,建築工地上的、搬貨的,天不亮就出門,天黑才回來。有的人住幾天找到工作就走了,也有人一住大半年。就算攢下點錢,還是舍不得換貴一點的地方。15元的單間常常空置,8元的大通鋪擠滿了人。
每天淩晨五點,建築工已經出門,到勞務市場等活兒。送外賣的小哥檢查完電瓶車,也奔走在路上。沒活兒的人陸續醒來,在旅店裏刷著手機,各自尋找工作。
圖、文、視頻| 呂萌 剪輯| 楊凡羽 編輯| 陶若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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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挑選,被壓價淩晨五點,沙坪壩街道上,路燈在晨霧裏暈開昏黃的光。巷子深處的8元旅店,已經亮起了燈。
旅店是三層老房子,穿過店外走廊進入客廳,白熾燈積了厚厚的油灰。桌上擺著前晚的剩菜,冰箱發出沉悶的嗡嗡聲。時不時老鼠從角落裏躥出,又躲進了廚房。不到十平米的房間,彌漫著複雜的氣味——牆皮滲出的黴味,廚房的飯菜味,還有經年不散的煙味。
客廳旁的住宿間,幾個趕早工的建築工人已經醒了。他們輕手輕腳坐起來,怕吵醒別人。房間裏鼾聲此起彼伏,十多個人還睡著。郭明走出客廳,擰開水龍頭。冷水衝下來,他接了一捧猛拍在臉上,困意全無,又漱了漱口。
他的目的地是沙坪壩勞務市場,離旅店一公裏。按往常,他不必來得這麽早。做江湖菜的廚師,通常要到九點以後,才會有餐飲店老板來招工。而眼下,郭明已經很久沒接到像樣的活兒了。往日的經驗,在漫長的等待麵前已經失效,他隻能跟著零工們的節奏,天不亮就出發,來市場碰碰運氣。
人力廣場上,已經有三四百號等活兒的工人,背著工具包,望著每一輛可能停下的車。郭明蹲在一家還沒開門的店鋪台階上,身前擺著用香煙紙殼做的簡曆。每當看到穿著整齊的人走進廣場,他便立刻起身,跟著人群一起圍上去,看看是不是來找廚師的老板。

淩晨五點多,重慶沙坪壩勞務市場等活兒的人。

招工的人被圍在中間。
郭明是萬州人,在重慶做廚師十多年,也是八元旅店最久的住客之一。十年來,他的生活像候鳥一樣規律:每年春節過後從萬州老家來重慶,在旅店落腳找活,八月底回老家幫父親收稻子,稻穀進倉後再返回沙坪壩,繼續打工。
剛來重慶打工時,他聽說沙坪壩有三十塊一晚的住處,沿街找了半天,才找到一間隻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個行李箱的小單間,住了半個月。後來,有人告訴他巷子裏還有更便宜的——單間十五塊一晚,通鋪隻要八塊。他在巷子深處,找到了現在的八元旅店。此後,這裏成了他在重慶的固定落腳點,也成了漂泊的圓心。

看招聘信息的郭明(中間穿條紋T恤)。

郭明站在店鋪前,時不時朝遠處張望。

郭明手舉牌子等工作,四周都是和他一樣來找活的廚師。
今年春節後,郭明照例來到重慶,但找工作並不順利。從年初到九月,總共隻上了不到一個月的班,在一家江湖菜館。二十多張桌子靠他一人掌勺,郭明說,老板為了省錢,讓員工吃客人的剩菜,他自己想炒點土豆絲,不想吃剩菜,和老板起了爭執,最後被以“生意不好”為由辭退了。
“以前找活兒容易多了。”郭明回憶,過去勞務市場有十幾個老板招人,談好價錢就立刻上崗,在旅店住上二十天,就能找到工作。現在冷清了許多,有老板來,很快就被等活兒的圍住。一上午,郭明沒看見一個招廚師的,勞務市場的黃金時間是早上九點到十一點,過了這個時間,再等也沒用了,便回了旅店。
郭明住在旅店二層走廊的盡頭一間屋子,那間屋原本是個單間,過去他一個人住,十五塊錢一晚。後來老板把房間改成通鋪,多擺了幾張上下鋪。那陣子他正好沒找到工作,也懶得再折騰,就留下繼續住。

郭明靠在床上,不停地刷手機上的招聘信息。
他手機裏裝著幾個常用的求職APP,“川渝廚師”“掌上廚師”,從大館子到街邊小店,他都留意。遇到合適的就打電話,談妥了再動身,免得白跑一趟。
今年求職的人特別多。招聘APP上,剛發布五分鍾的崗位信息,就顯示有十幾個求職者已經打過電話了。而且招聘要求提高了——過去一個炒鍋師傅隻管炒菜,如今還得負責切配、甚至洗碗、收拾桌子。
更讓他為難的是年齡。郭明今年47歲,而招聘啟事裏很多都寫著“45歲以下”,甚至“40歲以下”。他心裏清楚,問題不在手藝,而在體力。廚房是個拚體力的地方,一天要顛勺、洗鍋十幾個小時。上了年紀,手腳慢一點、反應遲一點,工錢自然就要被壓下去。
半年裏,他跑了二十多家店,卻沒一家談成。妻子勸他別太執拗,咬著工資不放,在現在這種環境下,誰都得學會退一步。可郭明有手藝,不願太低頭,況且降薪湊合著幹,也不是那麽容易。

旅店衣架上晾曬的鞋墊。

走廊裏放著一雙皮鞋,郭明平時很少穿,隻有麵試時才用得上。
8月在大排檔應聘,每個廚師都先上去炒兩個菜,再站在一旁等。老板逐個壓價,隻留下報價最低的兩個人。像這樣的場景,這一年他經曆了不少。
廚師們擠在狹小的後廚裏,郭明覺得自己被當成“商品”,被挑選、被壓價。與此同時,工價一再下滑——前兩年他還能拿到六七千,如今普遍五千出頭。5月份的一次,他原以為談好了月薪七千五,結果到了店裏,老板又改口成六千。
保安,單身漢,半個閑人在旅店裏,郭明盡量節省。每天自己做飯,油鹽調料自買,長住就買大桶油,短住就打散裝的。不論有沒有活兒,月底他都得準時給兩個孩子打生活費。妻子在老家超市上班,掙得不多,家裏開銷靠他撐著。
他和劉少傑住在同一間屋,兩人幾年前就在旅店認識,有時輪流買菜,郭明負責做飯。劉少傑斷斷續續在旅店也住了六年,外出幹完活,或者一時沒活幹,他就回到這兒住。今年,他在這裏住了6個月。

在旅店吃剩飯的郭明。

巷子裏的旅店招牌。

中午在旅店做飯的住客。
旅店最早由一位姓陳的老板經營。那時候,老板、老板娘和一位登記員三人分工,老板管賬,老板娘守前台,登記員負責登記住宿。衛生也有專門的保潔阿姨定期打掃。洗澡、做飯另收費,各要兩塊,老板娘會守在洗澡間門口收錢。旅店雖小,卻算是有條不紊。後來陳老板另開了麵館,就把旅店轉手了。
今年三月,60歲的張金輝花了四千塊把這家旅店接了下來。周圍旅店的房價都漲了,他卻還照舊:單間15塊,平鋪8塊,也免去了洗澡費。頂層原本蓋著舊石棉瓦,年頭久了,下雨天總漏水。張金輝接手後,把屋頂換成了彩鋼棚,又把一間單人房改成了大通鋪。
在房客眼裏,他是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平時喜歡一個人待著,不愛說話。誰要是話多了點,沒準就被他吼兩句。但大家也知道,他心眼不壞。接手旅店後,他買了十幾床新被子,給剛到旅店還沒來得及買生活用品的房客先應個急。要是有人做飯多燒了點氣,他也懶得計較那幾塊錢。“人都是出來混口飯吃的,”他說,“為那點小錢傷感情,沒意思。”
他在旅店附近小區當保安,黑白班倒著上,隔一天來旅店看看,順手清理下垃圾、掃掃地。平時,住客是定期微信給他轉錢。

張金輝去旅店清理垃圾。

清掃煙頭。
小旅店的生意跟季節走。生意最好的時候,就是過完年,正月裏打工的人陸續返城,幾乎天天滿員。眼下這個時候,人就少多了,大家都忙著出去掙過年錢。現在住著十五六人。
張金輝算過賬,一天能掙上一百塊就算不錯,每月裏能有兩三千塊收入,賺個生活費。有時房客沒交錢就溜了,他也隻能認栽。劉少傑住得久,張金輝就讓他平時幫忙守店、接待房客、做登記,算是抵了住宿費。

旅店二樓的單間門口。

白天,旅店裏的空床位。
劉少傑的生活幾乎每天都一個樣。早上睡到自然醒,先把昨晚的剩飯炒一炒當早餐。吃過飯,他去勞務市場轉一圈,但往往待不了半小時就回旅店,看看手機,然後睡個午覺,從一點多睡到三點。睡醒了,他去沙坪公園散步,打打小牌,和旅店裏的人下象棋。
劉少傑今年39歲,在重慶的汽配廠裏做臨時工,斷斷續續幹了十多年。他形容自己是“半個工人、半個閑人”,有活就幹,沒活就歇著。旅店是他的第二個家。

空閑時,劉少傑和旅店裏的住客下象棋。
今年劉少傑是清明節後回來的,跑了兩家汽車配件廠麵試,做汽車內飾。麵試地點設在工廠食堂,現場擠了二百多人,連轉身都費勁。流程還得試崗、等通知,他轉了一圈就煩了,覺得這麽招人太拖遝:“真要人就幹脆點,不用就別讓大夥白跑一趟。”來回輕軌花了十二塊,一天下來,常常什麽結果也沒有。
有一家廠要求試崗八小時,不通過就不給錢;另一家試崗工資給得高,一天240元,但體檢格外嚴格,查職業病、測聽力、看有沒有紋身,光體檢費就得兩百多。試崗48小時之外,還得考核產量,完不成就得免費加班。
去年,他在一家汽配廠做汽車座椅。流水線從早八點開到晚八點,十幾個小時,一直握著螺絲槍,稍不注意就會打滑,一報廢就得返工重磨,全程站著。

旅店門口,衣架上掛著安全帽。
劉少傑算過賬,就算一年天天上班,能掙六萬多塊。可現實是,沒有哪家廠能全年旺季。汽配廠通常九月到次年二月忙得緊,三月到八月就進入淡季,一個月常常隻能幹半個月,拿三千出頭。
他感覺這幾年工價一直沒什麽起色。輕鬆久了,人也散了。僅去年一年,他就換了四個廠子,斷斷續續隻幹了六個月。忙的時候一小時給到二十二塊,淡季就十六塊。他一直沒攢下什麽錢,生活總是維持在剛夠用的狀態。去年攢下兩萬多塊,現在剩不到一萬。

劉少傑和旅店裏的室友聊天。
在旅店裏住的時間,劉少傑一年比一年長,他自己總結,抱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心態過日子。八元旅店裏,像他這樣的大齡單身漢,或是離了婚的男士,不在少數。
“大多沒有長遠打算,也缺少那股逼著自己賺錢的勁。”劉少傑總結,大家閑聊度日,刷短視頻打發時間,巷子裏的麻將館老板時不時來旅店拉人湊局,一來二去,就更提不起勁去找工作了。下次找活兒,應該是在過年之前,劉少傑準備再進廠掙一些錢,回家過年。

旅店的床鋪。

沒有工作的高齡打工人,在旅店走廊裏洗漱

來旅店的新住客。
能做一天算一天八元旅店對這些打工人來說,是一個臨時中轉站。有人隻住兩天就走,也有陸續趕來的新麵孔。
範文武是今年九月中旬來的,住在一樓,12人間。下午,沒找到活兒的人陸續回到旅店。上鋪的江西小夥子閉目聽佛經,下鋪幾位年長的躺著聊國際時事。範文武隻是聽著,偶爾搭幾句,多數時間低頭刷手機找活兒。

旅店裏,用手機找工作的打工者。

範文武在招聘平台上找活兒。
來重慶前,範文武在成都做日結工。早些年,朋友的工地上常有活兒,一個電話就能上手。有時接到需要五六個人的活兒,再拉上自己圈子的人,一來二去就組個團隊。隻要運氣好,一個月能掙七八千塊。
這兩年新樓盤開工少,零散裝修也不如從前。帶一隊人一起幹的活,現在難得碰上。今年在成都,範文武一個月最多也就掙三四千元,收入比前幾年少了一半。
他把更多精力放在網上找活兒,慢慢也總結出一套規律。老板集中在早上八九點發布招工信息,但有些好活兒,會在前一天晚上甚至半夜發布,第二天一早就要人。
魚泡網、BOSS直聘、前程無憂,挨個看。動作必須快,信息一旦沉下去,機會就沒了。另一個規律是,信息發布超過十幾二十分鍾,基本就沒戲。地點太遠或時薪太低,也會直接舍棄,省得浪費路費和電話費。
即便如此,搶活兒仍然很難。很多招聘電話一直占線,好不容易打進去,對方說人滿了。有時候,原本談好的活兒,過一會兒老板又說不用來了,範文武知道,“因為有人報價更低。”

在旅店外的走廊,範文武用推子剃頭。

為了節省開支,範文武通常在小餐館吃炒飯或者麵條,日常花費保持在50元以內。
“做日結工的日子像是陷進了一灘掙不脫的泥潭。”範文武常想,自己折騰了大半輩子,房子、家庭、安穩,一樣都沒攥住,日子一直往下墜。他17歲出來打工,在山西下過煤礦,在東莞擺過攤,哪兒有活就去哪兒。
在成都做廚師那些年,攢下過十萬多塊,他本打算再努力一陣,回老家縣城買套房,過上穩定的生活。可七年前一場大病——心肌梗塞,基本掏空了他的積蓄。從此他隨身帶著藥,一天也不敢落下。

範文武隨身攜帶的藥。
身體弱,他炒菜的時候,手會不受控製地發抖,隻好辭去廚師的工作,轉做日結零工。可每月一兩千塊的藥費成了固定支出,這些年掙的錢,大部分花在看病上。
從穩定的廚師轉為日結工,收入也變得起伏不定。成都用工平台上,工價分得清楚:扛水泥這類重體力活,一天能掙四五百;打牆、鋪地磚稍輕鬆些,二百多;廣告安裝、貼紙搬貨類的輕活,一百出頭。範文武還是選重體力活,掙得多些。
心髒病始終是一個隱患。有時正幹著活,胸口悶得喘不上氣,就靠牆邊,吃藥休息一會兒,又回工地把活兒幹完
。行情越來越差,身邊的人陸續回老家,有的做小生意,有的回去養殖。
範文武不想回去。母親辛苦把他帶大,身體一直不好,母親一走,他覺得家也沒了。父親幾乎不管他,兩人少有來往,家裏的房子寫在了弟弟名下。他說自己“沒什麽根,也沒啥牽掛”。

他在床上翻看行李。

沒有工作的人們躺在旅店裏聊天。

一位高齡打工者受傷的腳。在工地幹活兒的人,踩到釘子、鐵絲受傷,時有發生。
來重慶前的一個月,交完房租,手上隻剩一千塊錢,他想著換個地方碰碰運氣。最近十多天,他聯係了一個搭建展台的活兒,一天180,後來因為下雨臨時取消了。接著又聯係了夜裏給學校搬水泥的活兒,但因為晚上沒人審批入校,走到半路又回來。

旅店所在的巷子裏的居民。

幹完活兒的建築工人走進巷子。
晚上,八元旅店慢慢熱鬧起來。幹完活的工人陸續回到旅店,背著工具包上樓,或蹲在門口抽煙。一樓廚房最忙,排著隊做飯,誰先到誰先用灶。洗澡間也排隊,有人端著盆在門口等,剛洗完出來的人,身上還滴著水。走廊狹窄,衣服和毛巾晾在一旁,風扇在頭頂緩緩轉動。
範文武沒來得及吃晚飯,他終於找到了一個活兒——給大型超市安裝貨架,但工地在綦江,距離70公裏,要從晚上十點幹到早上八點,工價280塊。別人勸他太遠不值得去,但他算了算開銷:動車票24塊,二十多分鍾就到,加上吃飯,能剩下大約200塊錢。
眼下手裏的錢不多,他也不挑活兒了,能做一天算一天, “管它呢,總比沒有好。”

夜裏,範文武準備去幹活兒。
(文中除範文武外,其餘人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