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6日,阿根廷舉行國會中期選舉,被視為總統米萊執政近兩年的“期中考”。當晚9點25分出爐的初步結果顯示,米萊所屬的極右翼自由前進運動黨(LLA)以超過40%的全國得票率成為最大贏家,顯著領先主要對手、庇隆主義左翼聯盟“祖國力量”(Fuerza
Patria)。
考慮到近期一係列對米萊陣營不利的動態,執政黨的選舉結果顯然超出了外界預期,表明米萊及其激進改革理念目前仍獲得了民眾的信任票。選後執政黨獲得眾議院超過三分之一的議席,無疑有助於米萊進一步推行改革方案。
不過改革成效難以在短期內兌現,而積弊與陣痛時刻考驗著選民耐心。通過“期中考”的米萊,需在有限時間內完成艱巨任務、應對多重挑戰、排除既有阻力。如何將信任轉化為持續的加分項和切實的治國果實,在“期末考”交出滿意答卷,是米萊剩餘兩年多任期的主題。
2025年10月26日,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阿根廷總統哈維爾·米萊在中期選舉投票後向支持者揮手致意。視覺中國 圖
先抑後揚,米萊陣營的戲劇性轉折
此次阿根廷中期選舉及其結果引發全球關注,自然離不開米萊這個極右翼總統、前奧地利學派經濟學家的熱度,及其自由主義激進改革係列舉措的議題爭議。同時選前各類不利於米萊的動態與外界普遍唱衰的大氛圍,與投票結果形成鮮明對比,表明米萊陣營勝選的因素和重要意義都不可小覷。
按照慣例,本次中期選舉改選72名參議員中的24名和257名眾議員中的127名。在“朝小野大”的國會格局下,米萊爭的是延續執政、推進改革的合法性,反對黨則希望一舉挫敗、否決米萊的治國道路。
投票日之前米萊陣營和執政黨處於公認的頹勢,不被看好:以“休克療法”、緊縮政策為代表的激進改革(特別是區間浮動匯率製)招致居民實際收入縮水、大量失業、生活成本高企、公共服務崩盤、經濟下行風險加劇;選前政府高官醜聞同樣動搖了米萊的公信力,包括米萊妹妹、總統府秘書長卡琳娜收受醫藥企業賄賂,以及他的主要盟友、經濟學家何塞·路易斯·埃斯佩特與涉嫌毒品走私的商人金錢往來、被迫退出選舉……
選前極為不利的朝野版圖同樣令米萊多次受挫。由於自由前進運動黨此前在國會參眾兩院分別隻有6席和37席的絕對少數(不到15%),米萊過去兩年頒布的70多項政令大都遭到國會多數反對黨推翻。僅近一個多月國會就接連推翻了米萊對兒科和高校兩項法案的否決,還通過法案、降低國會推翻總統行政令的門檻。
此外該黨在全國24個省區(包括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無一執政,在聯邦製框架下反對黨執政的地方以各種方式對抗米萊改革的落地。9月7日布宜諾斯艾利斯省(與首都同名但無行政隸屬關係)議會選舉更是對米萊陣營的重大打擊(得票率比“祖國力量”低了近14%)。加之用中期選舉“敲打”在任總統屢見不鮮,米萊的期中考形勢本來相當不利。
不料早在投票日當晚出爐的初步計票結果(涵蓋約全國91.5%的投票站)就提前宣布了米萊陣營的勝利。最終計票結果顯示,自由前進運動黨得票率達到40.72%,在參眾兩院均獲得超過半數的改選議席(13席參議員、64席眾議員);相比之下,主要反對黨聯盟“祖國力量”得票率僅為33.92%,贏得7個參議員、46個眾議員席次。
就各地得票來看,米萊陣營在全國三分之二的省區(16個)及首都以最高得票率和最多議席獲勝。最引人矚目的無疑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省:該省是全國近37%的選民所在地,還是庇隆主義政黨的堡壘選區,成為中期選舉風向標;然而與9月左翼陣營強勢勝選省議會不同,此次國會選舉米萊陣營以41.45%的得票率力壓對手的40.91%,贏得關鍵戰役。
米萊陣營先抑後揚、扭轉頹勢、大獲全勝,可謂本次中期選舉最戲劇性的一幕。庇隆主義陣營將敗選歸咎於“美國幹預”,其青年領導人胡安•格拉博伊斯直指美國總統特朗普公開支持米萊政府,導致選舉成為不公平的較量。
為什麽選民願意再給米萊一次機會?
不過選舉成敗的緣由向來難以一概而論,透過“前後反差”的表象,米萊陣營的意外大勝是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產物。
雖然米萊近期數次受挫,但其支持率基本盤依舊穩固,並不存在“人心盡失”的情況。美國非政府組織美洲協會/美洲理事會(AS/COA)在10月23日綜合阿國內各家民調發現,米萊的支持率基本穩定在40%左右。如果對比前兩任總統的同期支持率,米萊僅略落後於中右翼盟友馬克裏,卻比左翼陣營的前任費爾南德斯幾乎翻倍。
正如阿民間機構祖班·科爾多瓦(Zuban
Córdoba)負責人古斯塔沃·科爾多瓦所說,很多人願意再給政府一次機會。這種繼續信任的背後,是阿民眾對傳統建製派治下“通脹-主權債務-貨幣動蕩-經濟衰退-製度性失靈”的不滿。既然不想回到過去,那索性支持“電鋸改革”繼續下去,否則隻是半途而廢。
米萊過去兩年的休克療法的確取得了一定成效,尤其是宏觀經濟層麵,這也給了民眾投信任票的理由。通脹率從2023年超過200%降至30%(月通脹率控製在2%以下),貧困率從52.9%下降至31.6%(2018年以來的最低水平);取消出口稅使得出口額和9月貿易順差(9.21億美元)創下曆史新高,贏得了農民等群體的支持,公共財政14年來首次實現盈餘。
在此基礎上,美國的支持對米萊及其“電鋸改革”路線更像打了一針“強心劑”。美國財政部10月9日購入阿根廷比索、與阿央行敲定200億美元貨幣互換框架協議,有效地遏止了比索下跌的頹勢;10月14日米萊造訪白宮,特朗普聲稱米萊敗選就停止對阿支持;次日美國財長貝森特傳出額外組建200億美元對阿私人融資機製。這難免影響部分選民心態,畢竟米萊改革的延續性和成效離不開國際援助、外匯支持,且阿多數選民不分左右都希望美阿維持較好關係。
再考慮到米萊及時與馬克裏陣營達成政治合作,反對黨依舊更碎片化、無法有效整合,也沒有全國影響力的領軍人物,結果自由前進運動黨(包括其盟友)是唯一一股在全國所有省區都競逐國會議席的力量,米萊再度打破常態、出人意料,也成了必然結果。
2025年10月24日,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中期選舉前夕,一家銀行屏幕上顯示美元匯率。視覺中國 資料圖
信任票有期限,兌現改革時間緊、挑戰重
勝選結果出爐後,米萊稱之為“轉折點”。從選後國會新版圖來看,此言不算誇張:自由前進運動黨在新國會預計獲得19到20個參議院席位、92或93個眾議院席位。這意味著米萊陣營確定在眾議院獲得超過三分之一席次的重要門檻——既可以確保米萊對國會議案的否決不被推翻,更能阻止國會通過對他本人的彈劾案。
加上馬克裏陣營“共和國方案”黨(PRO)的合作支持,米萊可謂如虎添翼,未來更有底氣將其一攬子“電鋸改革”方案在國會通關,繼續推行激進自由化和財政緊縮政策。同時資本市場對米萊陣營勝選反響積極,10月27日阿根廷股市大漲,梅爾瓦指數一度暴漲至20%;當日比索一改過往疲態,兌美元漲幅一度超過10%。
可以說作為勝利者的米萊處於他就職近兩年來最高光的時刻,收獲了政壇本陣營、民間、資本市場的“信任票”,為繼續走“米萊路線”爭取到更多合法性。隻是任何信任票都不是無限期,特別是米萊備受爭議、褒貶不一的激進改革,及其“宏觀勝利、微觀陣痛”的效果,完全可能在未來兩年將“信任票”轉化為“否定票”。
就有利條件來看,米萊執政聯盟更加穩固帶來了難得的機遇。除了有助於推行其平衡財政、去監管、自由化、匯率改革等政策外,還能塑造更穩定的國內政治環境,有利於米萊政府與美國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等國家和組織的談判磋商,爭取更多國際直接援助,增強資本市場的投資信心。
然而一旦米萊放開手腳,改革的“雙刃劍”效應預示著他宣稱的阿根廷版MAGA(“讓阿根廷再次偉大”)之路勢必充滿波折。留給米萊的時間不多,但消化陣痛、兌現改革紅利往往不是一日之功。兩相對比,米萊的後半段任期可謂時間緊、挑戰重。
米萊“電鋸改革”的破局舉措極為冒險,尤其是關係重大的匯率改革效果具有高度不確定性。貨幣問題是米萊接手的主要“爛攤子”,前政府創造了十幾種比索兌美元匯率的複雜體係,采取爬行釘住匯率製(crawling
peg,錨定美元、每月緩慢貶值1%),試圖穩住匯率、避免惡性通脹,卻導致比索比價虛高、擾亂外貿,大量消耗央行為數不多的美元儲備,且物價依舊居高不下。
米萊自知問題所在,卻和本國和地區多數政客一樣,偏愛強勢的本國貨幣。而且這是一個兩難選擇:要麽繼續用美元儲備維係虛高比索、控製通脹,但勢必對出口和投資帶來負麵影響;要麽按照其自由市場理念,由市場決定比索價值、增加外匯儲備,可必然導致通脹反彈、中產階層家庭財富繼續縮水。
為此他始終回避當初“美元化”的承諾,並在今年4月啟動新一輪匯率製度改革,實行區間浮動匯率製度(exchange rate
band),取消個人每月200美元的購匯上限。在IMF、世界銀行、美洲開發銀行等機構融資背書下,新製度允許比索兌美元比價在一定區間內浮動(起步為1000至1400比索兌換1美元),而區間上下限可按照每月1%的幅度浮動,央行則在觸及上下限時介入以穩定比價。
盡管經濟學界普遍認為比索價值已高估20%至35%,米萊卻堅稱比索估值合理,經濟部長卡普托在勝選後表態不會改變區間浮動製度。當前他的最新辦法就是借助美國外力,用特朗普政府提供的總計400億美元增加外匯儲備、穩住比索和通脹。
但再多的美元儲備也有消耗殆盡之時,而虛高的比索持續抑製出口和投資,自然導致外匯枯竭、外債負擔加重,甚至麵臨主權債務違約風險。此外貨幣問題牽一發而動全身,匯率改革處理不當不僅不能解決經濟結構性問題,反而加劇了產業低迷、失業困境,並擴大貧富差距,造成新的不穩定因素。是停留在“外債高築、超發貨幣、通貨膨脹、放管反複”的曆史惡性循環,還是破局新生?這是關鍵難題。
反對黨的掣肘因素雖有所削弱,但依舊存在。正如前文所述,選後米萊陣營在國會仍舊是少數,24個省區政府皆非米萊陣營執政(庇隆主義陣營占據至少三分之一),預示著國會杯葛、地方政府反其道而行之的現象還會把米萊的改革舉措“打折扣”。如要通過強化後的《基礎法案》,實現養老金、稅收、私有化等係列改革落地,米萊需要先跨越與馬克裏陣營正式結盟的障礙,還要妥善解決潛在“內訌”(卡琳娜與卡普托的矛盾)和貪腐問題。
最重要的因素,還是民眾的耐心與信任票能持續多久。可以確定的是,普通民眾和中產階層對於陣痛的忍受時間是有限的,米萊這位奧派經濟學家在專注頂層設計、貫徹宏觀自由主義理念的時候,需要對民間疾苦保持高度敏感性。本次中期選舉創下阿民主化轉型以來最低投票率(67.92%),表明更多選民對所有陣營的政治人物都失去了熱情和信心,這也是米萊不可忽視的信號。
筆者曾在米萊當選總統時提出,今天的阿根廷,已然是阿根廷人輪番向古典自由主義、庇隆主義、新自由主義說“不”的曆史結果。兩年過去了,他們尚未對“期中考”的米萊說“不”,可也談不上說“是”。這或許是別無選擇的權宜之計,可假如到了“期末考”時對米萊說“不”,阿根廷人還能對什麽說“是”?米萊的政治前景、阿根廷的國家命運,其實都到了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