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長江嶽陽段江麵寬闊,魚翔淺底。但在7年前,這裏化工企業林立,粗放的生產方式給長江生態帶來隱憂。
2018年4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湖北宜昌市和荊州市、湖南嶽陽市以及三峽壩區等地考察時表示,“要下決心把長江沿岸有汙染的企業都搬出去,企業搬遷要做到人清、設備清、垃圾清、土地清,徹底根除長江汙染隱患”。
此後,多省沿江城市為破“化工圍江”,治“長江病痛”,陸續出台相關整改計劃。
眾多沿江城市中,位於湖南東北部的嶽陽市懷抱洞庭,北依長江,南納三湘四水,擁有163公裏長江幹流、1600餘平方公裏洞庭湖水域及280餘條河流。作為化工重鎮,嶽陽市有35家沿江化工企業須搬遷和關閉,占湖南省的41.2%,其也因此成為湖南省破解“化工圍江”的重要戰場。
“嶽陽資源環境約束日益趨緊,生態保護壓力日益加大,傳統的粗放型增長路子隻會越走越窄。”嶽陽市2018年政府工作報告提出,各級各部門要正確處理好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的關係,堅決不上“高汙染、高消耗”的項目,堅決不走“先汙染、後治理”的老路。
如今,這座江城怎麽樣了?

綠色化工新格局
嶽陽綠色化工高新區內,中石化湖南石油化工有限公司(以下稱“湖南石化”)己內酰胺產業鏈上的設備正在穩定運行。
“我們在2023年12月搬到了綠色產業園,並實現生產的全線貫通。整個園區化工企業聚集,水電氣供應完備,上下遊關係密切,也便於汙染物的集中處理,生產和治汙成本大大降低。”湖南石化己內酰胺部黨委書記羅淩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湖南石化由原巴陵石化、長嶺煉化合並組建而成。其中巴陵石化己內酰胺產品鏈老生產區建於20世紀80年代末,逐漸與嶽陽市中心城區連成一體,毗鄰洞庭湖,距離長江最近隻有800米。
“己內酰胺是一種重要的有機化工原料,廣泛應用於降解薄膜、醫療器械、高端服裝、汽車輪轂等領域。在老區時,生產用水量很大,汙水處理後要排到洞庭湖,進而影響長江水質,且舊的工藝和設備有時大氣排放也不達標,影響空氣質量。”羅淩宇說。
沿江而設的化工企業不止湖南石化一家。生態環境部大氣環境司司長李天威此前曾表示,我國的化工企業有臨海、臨江、臨湖等“三臨”布局的特點,這跟化工產業用水量大,排水量大,原材料及產品運輸方便有關。
多年來,長江沿岸化工企業密布,廢水、廢氣、廢渣排放汙染問題突出,沿江廢水、化學需氧量、氨氮排放量曾經占全國三分之一以上,嚴重影響長江水環境水生態,透支長江流域生態環境。
在此背景下,2020年8月,嶽陽市獲批長江經濟帶綠色發展示範區,明確將破解“化工圍江”難題列入示範區建設三大示範方向之一。
同年,嶽陽市印發《嶽陽市沿江化工生產企業關停搬遷改造工作方案》,要求對沿江岸線1公裏範圍內化工生產企業開展風險評估,2020年重點關閉退出落後產能和安全環保不達標的化工生產企業,引導化工生產企業通過調結構搬遷到沿江1公裏範圍外的合規化工園區,鼓勵企業跨區域異地遷建,堅定不移到2025年底完成搬遷改造任務。
最終,這項工作提前兩年至2023年完成。“2023年年底完成搬遷以後,我們連續通過衛星圖斑等各種方式,對沿江一公裏範圍內區域進行摸排,確保沒有新增的化工企業,確實做到了沿江化工企業的清零。”嶽陽市工業和信息化局原材料與消費品工業科科長羅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艱難的“讓路”
“生產”為“生態”讓路的過程並不容易。
根據當時的風險評估結論,在嶽陽市35家沿江化工企業中,19家市場前景好、產品技術含量高的生產企業搬遷進入合規化工園區,而另有16家產品技術含量相對較低、市場競爭力不強的企業則需要關閉退出。
嶽陽市生態環境局總工程師盧奕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時,嶽陽市通過工藝審查、危化品清單梳理,及梳理沿江環境敏感點(如水源保護區、居民區)分布數據等方式,識別沿江化工企業潛在風險源,督促其製定應急預案。通過應急預案、專家論證、風險評估劃分企業安全環保風險等級,分級製定了管控方案。
“企業搬遷和關停動輒涉及上千人,如果處理得不完善,很容易給社會穩定帶來風險,這是最頭痛的問題。”羅吉說。
他提到,為提升企業家對“搬改關轉”的配合度,市委、市政府召開了多次協調會。“那些可以進入合規的化工園區進行轉型的企業,還好說一些。最為難的是一些本來就運轉不暢、經營不好的企業,它們麵臨的是關停,很多人需要另謀生路。”
湖南省設置了專項資金,根據企業的設備拆除情況、員工情況,進行相應的補助。“如果企業配合我們盡快盡早搬遷改造,獲得的資金支持額度會相對更多些。我們也支持關停企業的員工到合規園區就業,為他們找出路。雖然不能完全補平企業和個人遭受的損失,但是對他們來說也是一個支持。”羅吉說。
此外,對於包括湖南石化在內的己內酰胺產業鏈轉移這一個項目,嶽陽市動用了債券等各種金融手段,拿出了110億元的資金。“這是一個承擔了很大壓力,也很有魄力的行為,到現在這110億元對於市財政還是一個很重的包袱。”羅吉表示。
對於企業來說,搬遷過程同樣不易。2018年11月,湖南省與中國石化、嶽陽市與原巴陵石化簽署了己內酰胺產業鏈搬遷與升級轉型發展合作框架協議,共同推進產業鏈搬遷工程。
湖南石化搬遷項目部三級協理員曠誌剛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從2018年起,原巴陵石化就開始針對新園區的選址、技術方案等進行可行性研究和論證。“選址需要根據危化品生產的特點、交通運輸的條件、供電條件,以及產業鏈配套的下遊企業進行討論。此外,我們能夠采用哪些新的技術,新設備目前在國內的製造能力如何,新原料能否在市場波動區間保證經濟效益等,這些難點問題都經過了反複論證。”
搬遷必然給企業帶來陣痛。中國生態文明研究與促進會會長、生態環境部原總工程師兼水生態環境司司長張波說,近幾年沿江化工企業的集體搬離帶來的啟示是,生產活動需給河湖留出一定的緩衝距離。“過去我們對這個問題重視不夠,很多企業直接開在江邊上,碼頭建得也比較隨意。企業建起來了,在當地的經濟社會發展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做出很大的貢獻,相應地也就加快了城區建設和人口集聚,現在要退出成本就會比較高,代價也會比較大。”
此外,化工企業搬遷後的遺留汙染土地治理,也同樣艱難。遺留土地多含重金屬或有機汙染物,汙染持久性長、治汙成本高、清理難度大。盧奕良表示,嶽陽市共有53個地塊需在2027年年底前完成管控和修複任務,占全省治理任務的31.17%。“土地治理初步概算需要15億元,目前主要困難是資金缺口較大,需積極爭取國家‘兩重’‘兩新’項目支持。”

生態與生產同路“並行”
事實上,對於化工產業而言,廠區搬遷和綠色轉型也是一條必須走的路。
曠誌剛說,在當時的情況下,如果企業不搬遷,將麵臨發展難題。“想在老園區拆除舊裝置,重建新技術、新設備,從環境保護和安全的角度來說是不被允許的,所以企業的發展已經受限了,搬遷雖然是個挑戰,但也是一個機遇。”羅淩宇也表示,在國家對排汙等環保要求越來越高的情況下,如果達不到要求,企業將會麵臨停產,所以必須進行技術的綠色升級。
在羅吉看來,搬遷的19家企業,借此機會實現了技術、裝備和產品的升級,大部分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也有極個別的企業搬離以後損失很大,但是他們也積極尋求策略,找到相關的其他項目進行合作,組建了新的企業。”
搬遷後,湖南石化通過采用新技術、新設備,同時實現了綠色化轉型和產能提升。羅淩宇說,湖南石化在單位產品主要汙染物減少50%、外排汙水總量減少70%的基礎上,園區的占地麵積減少1/3、生產成本降低20%,己內酰胺年產能由過去的30萬噸,翻倍提升至60萬噸。
“化工企業如果想在市場競爭中脫穎而出,必須向綠色化、智能化、高端化等方向努力,這將成為一個生存與滅亡的問題。”羅吉說。
過去在討論整治“化工圍江”時,大家都會說起城市經濟發展因此經曆的陣痛。但羅吉表示,35家“搬改關轉”的沿江化工企業,在全市兩三百家石化企業的大盤子裏,產生的經濟損失並不算大。“此外,我們采取了‘先建後拆’原則,把企業的生產斷檔期壓縮到最短。”
在武漢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院經濟學係教授吳傳清看來,為破解“化工圍江”難題,多省關停了一大批不符合安全環保要求的化工企業,“適當的環境規製促進企業轉型升級、綠色技術創新,提升產業整體競爭實力,雖然可能短期內產值下滑,但長期來看,環境規製加快產業升級,推動經濟結構調整,提升經濟韌性,有助於實現經濟更高質量的發展”。
此外,嶽陽市水利局副局長朱敬禮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除了沿江化工企業的遷址,嶽陽市還對長江岸線進行了一係列修複工作,包括關停非法砂石碼頭、拆除和提質改造沿江碼頭泊位、關閉整改超標排汙口、整治中心城區黑臭水體等。
“長江嶽陽段共設置了5個國、省控水質考核斷麵,2018年之前還會出現Ⅲ類、Ⅳ類水質的情況,但現在已經連續7年保持Ⅱ類水質,江豚穩定棲息種群數量穩定在160餘頭。”盧奕良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