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幾何時,馬來西亞、泰國等東南亞國家,是國內中產家庭眼中 “性價比極高” 的國際教育過渡地。
一家英語母語國際幼兒園學費僅每年5萬元,就連馬術、潛水這類在國內堪稱 “奢侈品” 的興趣培養,在這裏也因人力成本低而變得觸手可及。
對於渴望讓孩子 “爬藤” 進入歐美名校,卻又難以承受歐美本土高昂費用的中產家庭而言,東南亞仿佛是量身定製的 “平替天堂”。
然而,短短幾年間,局勢陡轉。
受美國匯率波動等國際大環境影響,東南亞多國陷入嚴重通脹,物價、學費一路飆升;原本被稱道的國際教育質量也大打折扣,課程鬆散、教學資源縮水成了常態。
更讓陪讀家庭雪上加霜的是,自身收入受經濟環境衝擊下滑,而當地政策又明確禁止陪讀家長工作,“開源” 無門、“節流” 難繼,東南亞徹底摘下了 “窮鬼天堂” 的光環。
一場大規模的 “逃離” 就此展開:一部分家庭選擇退回國內,卻要麵對孩子難以融入中文教學的困境;另一部分計劃轉向歐洲,卻又被高額的定居門檻與文化隔閡潑了冷水。
在這群彷徨的家長身上,我們想講述的不僅是教育路徑的變遷,更是一群普通人在時代浪潮中被推著走的無奈與掙紮 。
以下是發生在他們身上的真實故事:
文 | 常寧寧
編輯 | 卓然

從社交媒體上看見其他陪讀媽媽決定將孩子轉學回國的分享後,“要不放棄爬藤,帶孩子回國”的想法再一次湧上了Vicky的心頭。
作為一名在馬來西亞陪讀 4 年的媽媽,Vicky 的人生軌跡曾是 “內卷贏家” 的範本:
10 多年前,她從國內 “衡水模式” 的高壓教育中突圍,考上一線城市的大學,隨後出國讀研,畢業後順利進入上海一家外企,拿著體麵的薪水,穿著剪裁得體的職業裝穿梭在寫字樓裏。
可即便早已脫離校園,壓力大時,Vicky還是會夢到高中教室——桌子上堆著永遠寫不完的試卷,黑板上的倒計時一天天減少,粉筆灰落在肩頭,那種窒息感,她至今記憶猶新。“東亞的內卷,早就在我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這輩子都忘不了。”

成為母親後,這份刻在骨子裏的焦慮被徹底點燃。
“我孩子出生的時候,剛好是生育率高峰”,當時新聞裏,學區房價格日益高漲,一線城市連幼兒園都學位難求,甚至身邊還有朋友為了能讓孩子讀個好學校,咬牙背上30年房貸,住進老破小裏。
更讓她焦慮的是教育競爭的殘酷:“我們當年總說上海高考簡單,可現在上海普通高中學生能考上 985、211 的,比例已經低得嚇人,好多孩子連本科線都夠不上。”
而當Vicky意識到孩子“資質不如自己”,可能沒辦法在國內的教育中殺出血路後,她決定讓孩子走“體製外”的路線,即送孩子讀國際學校,上國外大學。
也就是這時候,送孩子去馬來西亞讀書的這條“捷徑”闖入了Vicky的視野。
根據中介的介紹,馬來西亞非常適合Vicky這樣“焦慮”的家長:當地的國際學校便宜,消費不如一線城市,而且極其重視英語,讀海外名校的概率比國內大很多,是絕佳的“爬藤”跳板。
“而在上海,稍微好一些的國際小學一年20多萬,還要孩子是外籍”,和先生商量後,夫妻二人決定送孩子去馬來西亞國際學校讀幼兒園,爭取孩子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

但是4年過去了,Vicky有些後悔了。
"孩子已經上小學了,他所在的學校還是快樂教育,按照這種進度,孩子根本申請不上好學校。如果孩子要提升成績,就得上輔導班”在對當地教育祛魅後,Vicky開始思考,自己要不要回去:“起碼論基礎教育,國內還是更專業。”

比 Vicky 更早行動的,是在泰國陪讀的王傑。
和 Vicky 一樣,王傑有過海外留學經曆,從孩子出生起,就打定主意要送孩子走 “國際化路線”,避開國內的教育內卷。
可這幾年,泰國低齡留學的成本越來越高——學費每年都在上漲,房租跟著通脹翻了一倍,加上自己的事業進入瓶頸期,收入不增反降,他開始重新審視 “低齡留學” 的性價比,越算越覺得 “不劃算”。
更讓他清醒的,是對孩子未來的考量:“我們家沒有現成的公司能傳給孩子,現在海外名校畢業生回國就業也不容易。如果不能給孩子拿到國外身份,他最後大概率還是要回國內發展。
既然如此,不如讓他先在國內打好基礎,至少能適應國內的教學節奏和職場環境,真要是考不上高中或大學,再考慮出國也不遲。”

下定決心送孩子回國後,王傑和妻子立刻開始行動。
妻子每天在家給孩子補中文,從拚音、識字教起,還專門報了線上中文班,怕孩子回國後跟不上語文課程;他則四處打聽國內學校的招生政策,四處托朋友幫忙,最終趕在了小學前將孩子送回去。
回望這幾年在泰國的花費,王傑前前後後花了近百萬元,卻沒達到預期的效果,他自嘲地說:“以前總覺得‘國外的月亮比較圓’,真出來了才知道,哪裏的生活都有難處,所謂的‘教育捷徑’,不過是我們自己騙自己。”

“大部分來東南亞陪讀的父母,會在過來的第 1 年開始祛魅,3 年內要麽回國,要麽轉去其他國家。”曾做過東南亞低齡留學中介的萬雯說。
在她看來,選擇來東南亞陪讀的家長,有著高度相似的畫像:
在國內有體麵的工作,大多是上海、北京、廣州等一線城市的中產,有過成年後海外留學的經曆,對孩子的教育極度重視,也願意投入重金——隻要能讓孩子 “贏在起跑線”,幾萬甚至幾十萬的學費都不眨眼。
“但很多人隻算了短期的學費、生活費,卻沒算過長期的隱性成本,比如家長的職業犧牲、孩子的文化適應,還有教育質量的不確定性,這些隱性成本,往往比看得見的花費更讓人難以承受。”
王傑對此深有體會。當初選擇曼穀,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重這裏的 “低成本興趣培養”,能夠很好豐富孩子的課餘生活。
“當時先來泰國的朋友告訴我,這邊馬術課1000銖一節,算下來200多人民幣,而在北京,同樣的馬術課得400-500元。”所以來到泰國後,王傑一口氣給孩子報了好幾個課外班。

但隨著孩子漸長,另外的賬單也浮出了水麵:泰國是典型的低齡低價低學費,隨著孩子升入中高年級,學費會成倍增長。
“我們算了一下,一年的陪讀開銷起碼要30萬”,王傑說。
這也是王傑焦慮的地方——妻子因為要陪讀,持有的陪讀簽證在泰國無法工作,家裏全靠他一個人留在國內賺錢,這幾年石油人進入瓶頸期,收入不僅沒增長,還因為經濟環境不好有所影響,“入不敷出的感覺越來越明顯,有時候晚上睡不著,就會想這樣到底值不值得。”
“低齡留學最現實的問題,就是需要家長陪讀,而陪讀家長不能工作,就等於家裏要少一份收入。” 王傑說,在泰國,不少家庭為了減少經濟壓力,會選擇讓老人過來陪讀,自己則回國工作賺錢。
原本王傑和妻子也有類似打算,希望讓父母過去陪讀,夫妻兩個回到國內工作,但是看著那些60多歲的老人重新過來適應當地氣候、文化,還要頂著“泰國不安全”的心理壓力,王傑又不忍心,於是他決定給孩子轉回國內。
更讓家長們無奈的,是東南亞國際學校裏的 “鄙視鏈”。
萬雯說,精英教育的投入從來都是 “無上限” 的,好的學校不僅要看孩子的英語成績、課外活動經曆,還要看家庭背景,比如父母是否有海外名校學曆、學生的成績等。
Vicky 所在的馬來西亞西部 ,吉隆坡、檳城,因為教育資源集中,成了 “體製外” 家長的首選地。

可如今,這裏的輔導班比國內還要密集,“不然孩子根本跟不上進度,而且越好的輔導班收費越貴,有些家長為了讓孩子進頂尖輔導班,還要托關係打招呼,跟國內的‘內卷’沒什麽兩樣。”
像身邊,就有家長1年花近10萬給正在讀小學的孩子補課的。
除了對孩子教育的擔心,Vicky 想回國內,還有一層更深的原因:哪怕過去4年了,她還是無法適應 “陪讀媽媽” 的身份,這份落差,比教育焦慮更讓她痛苦。
這一點,是 Vicky 之前沒有預料到的。
來馬來西亞之前,Vicky在公司做到了中層管理,每天開不完的會、談不完的項目,雖然忙碌,但成就感十足。
可來到馬來西亞後,她拿著 “第二家園簽證”——這是馬來西亞政府為吸引外國人長期居留推出的政策,卻明確禁止持有者在當地工作。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送孩子上學、買菜、做飯、等孩子放學,然後輔導作業,完全成了‘家庭主婦’,以前的同事現在都升職加薪了,我卻連一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都沒有。”
而且馬來西亞也不是一個移民國家,這意味著Vicky無法取得當地的身份,將永遠被困在“陪讀媽媽”的生活裏。

最開始Vicky還能勸說自己“是為了孩子”,但一次母親在電話裏的問話讓她迷茫了。
Vicky的母親在體製內工作了一輩子,最看不起“全職媽媽”,她問女兒:“你這真是為了孩子好嗎?你和社會脫節了,什麽幫助都提供不了。”
這句話,像一根刺紮在 Vicky 心裏,讓她徹夜難眠。
更讓Vicky迷茫的是未來。
送孩子來馬來西亞讀書之前,夫妻倆還賣掉了上海一套小房子,如今家底已經捉襟見肘。
“總不能讓孩子一直在東南亞讀大學吧?這裏的大學排名都不高,最後還是要去歐美,到時候學費、生活費又是一筆巨額開支,現在已經覺得吃力了,以後該怎麽辦?而且孩子在這邊待久了,中文越來越差,連中國的傳統文化都不了解,以後回國怎麽跟人交流?” 這些問題,她想了無數次,卻始終找不到答案。
似乎趁著孩子還小趕快回國,成了唯一解法。

既然東南亞陪讀的 “性價比” 早已不如從前,為何仍有不少家長前赴後繼地過來?
甚至在清邁有些國際學校裏,早幾年隻有零星幾個中國孩子,現在有些學校已經出現了一個班一半以上是中國孩子,還形成了 “陪讀中國村”。
萬雯解釋,這是因為其中有一條產業鏈——因為許多媽媽沒辦法工作,隻能和一些學校合作,通過拉人頭的方式來拿取回扣。
這些媽媽會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 “陪讀生活”,文案裏全是 “低成本雞娃”“輕鬆爬藤”“享受慢生活” 的內容,或者分享孩子豐富多彩的課餘生活,以及強調帶孩子來了之後,孩子心理健康了。
“隻要有人通過她們報名學校,她們就能拿到一些的回扣。”萬雯說,這些媽媽刻意回避高通脹、教育質量下滑,隻放大 “好處”,讓很多家長誤以為 “東南亞陪讀依然是好選擇”。
而有些中介,會用最低的成本去計算花銷營造低價的假象,去吸引像曾經Vicky一樣的焦慮的家長,讓她們相信這是捷徑,從而推銷移民服務,賺取不菲傭金。
等到真正過來了,才發現現實與宣傳相去甚遠,可這時候已經交了學費、租了房子,想退都退不了。
“這樣類似殺豬盤的故事,到處都在上演。”Vicky說。
就在她考慮是否要回國的時候,也被做歐洲移民中介 “種草” 過西班牙項目 —— 中介告訴她,西班牙 “低成本移民”“教育福利好”,隻要花幾十萬就能拿到居留權,孩子還能免費讀公立學校,是陪讀家庭的 “新選擇”。
可深入了解後她才發現,所謂的 “低成本” 早已成為過去:“現在西班牙推出了新政策,得在當地買50萬歐的房子,而且5年不能賣,期間需要承擔巨額的房產稅。
就算真的花了錢過去了,孩子要適應西班牙語環境。公立學校全是西班牙語教學,孩子根本聽不懂;而且西班牙的失業率很高,外國人想找到體麵的工作太難了,而且文化差異很大,很難融入當地社會。”
“說到底,這些所謂的‘教育捷徑’,從來都不是為我們普通人準備的。”Vicky無奈地說。
“有錢人可以不在乎成本,就算走彎路也沒關係;可我們這些中產,手裏的錢都是辛苦賺來的,一旦選錯了,整個家庭都會陷入困境,根本輸不起。”
不過,這段陪讀經曆也並非毫無收獲。決定出國前,Vicky 因為要湊陪讀的費用,把上海的房子賣了,沒想到這幾年上海房價暴跌,“也算躲過了一劫,要是現在賣,可能就砸在了手裏。”
如今,Vicky 已經在著手辦理回國入學的手續,王傑的孩子順利的適應了國內的教學,成功的升入了下一年級。
雖然未來仍有很多不確定性——孩子能否適應國內的教學節奏、Vicky 能否重新回歸職場、王傑的收入能否支撐家庭開支,但他們都覺得,“回到熟悉的環境,心裏更踏實”。
對於那些還在糾結是否要去東南亞陪讀的家長,他們的建議是:“不要隻看別人的宣傳,一定要多查資料、多問過來人,結合自己的經濟實力、孩子的情況,想清楚未來的規劃,不然很容易陷入困境,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
畢竟,人生沒有那麽多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