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陪爬泰山,拍照包出片,情緒價值拉滿。”在社交平台上,不少陪爬者憑借“公主抱”“秀肌肉”等短視頻走紅,引發年輕人追捧,也讓這一新興服務迅速走入公眾視野。
中國新聞周刊調查發現,陪伴費用普遍在200元至700元之間。服務內容除陪伴登頂外,還涵蓋背包協助、飲料供給、拍照甚至提供“情緒價值”等。
這種模式最早可追溯至2023年4月山東泰安高校學生組建的“陪爬團”。其後,隨著“背娃爬泰山”的視頻爆火,陪爬逐漸成為假期裏的流行選擇。
隨著熱度持續升溫,名山陪爬的變現能力開始凸顯。2024年,它登上了《福布斯》副業榜單;去年一則“26歲小夥年入30萬元”的報道引發討論,近期“兩名女子花近3萬元雇24位陪爬”的新聞,再次推高輿論關注。
“陪診”“陪跑”到“陪爬”,陪伴經濟正在快速膨脹。國金證券的一份調研報告顯示,到今年年底,我國陪伴經濟市場規模有望達到500億元。
熱鬧背後,陪爬行業的風險也逐漸顯現。它尚未被納入官方職業分類,也缺乏統一的服務標準和監管機製。從業人員良莠不齊,臨時加價、爽約、催促遊客等問題頻現,拉、背、扛、抱等身體接觸還引發了“擦邊”質疑。更關鍵的是,若發生糾紛或安全事故,責任歸屬模糊。
行業的機遇和隱憂並存。如果監管缺位,即便市場需求旺盛,也可能陷入野蠻生長的困境。在這樣的背景下,一些人嚐試將陪爬做成更專業、規模化的生意。
問野(化名)便是其中之一。作為探野文化工作室的負責人,他也是泰山最早涉足陪爬的創業者之一。從單槍匹馬到組建團隊,他經曆了這門新興生意的起伏與變遷。
有遊客請多位陪爬,是為拍攝個性照片(受訪者供圖)
以下是他的自述:
從退伍軍人到陪爬“搭子”
我是泰山本地人,今年25歲,退伍返鄉後曾做過銷售和交警。2023年底,我偶然刷到大學生帶小朋友爬山的視頻,當時想,自己有部隊經曆、身體素質不錯,也許可以試試這一新興工作。
最初,我對“陪爬”的理解很簡單,就是帶著遊客爬到山頂,陪聊解悶。入行初期,主要靠自己在小紅書、抖音、快手等社交平台發布視頻,和客戶對接。
我的第一位客戶是一名25歲左右的女孩。她和男朋友一同來泰山,途中爭吵,男孩提前離開,她情緒非常低落,通過抖音聯係到我,請我陪她繼續登山旅程。一路上,我主要充當一個傾聽者的角色,聽她吐槽男友,不知不覺就到達了山頂。她說看到日出那一刻,“一切都值得了”
。
另一段讓我記憶深刻的經曆是陪一位年輕媽媽。她帶著一個隻有8個月大的孩子,請我幫忙全程抱孩子上山,為孩子留下一張“人生第一座泰山”的紀念照。但孩子很認生,一旦離開媽媽懷抱就哭鬧不止,最後不得不半途返程。這些經曆讓我意識到,陪爬不僅是體力活,更是情緒陪伴。
不少媽媽帶著孩子找陪爬(受訪者供圖)
慢慢地,我發現要做好這份工作,不僅要體力好、外形出眾,還要不斷學習和磨煉技能,應對各種需求。例如掌握攝影和視頻剪輯技巧,以拍照為例,每個人的審美不同,陪爬員就要一遍遍嚐試,揣摩對方的審美偏好。要熟知泰山的曆史典故,確保全程不冷場。此外還要學運營,保證有單可接。
客戶群體也很廣,既有嬰幼兒,也有花甲老人。老人的服務多由子女代訂,需求相對簡單,隻要全程照看,保證老人安全;為孩子報名的家長則是希望通過登山鍛煉孩子的耐性和毅力,有時家長幹脆在山腳下等待,說“有苦孩子吃,有福我自己享”。小朋友勝負欲很強,越誇越有勁,絕大多數都能完成登頂。
隨著訂單增多,我認識了越來越多同行。有的是在山上偶遇加微信,還有的是因視頻賬號而結識合作。一來二去大家交流經驗,希望把這個行業做大。
到2024年11月,我們正式成立了工作室。團隊中約八成是退役軍人,他們有身體素質優勢,餘下有部分體育生和新人“小白”。團隊人數從最初的十幾人增長到如今的幾十人,有人因高強度離開,也有新人衝著高日薪加入。
接單方式主要有兩種:一是通過抖音店鋪下單,由專人對接;二是遊客在社交平台看到視頻後聯係,加微信溝通。部分客戶會提出具體要求,如身高、年齡等。
收費標準大致為白天600元、夜爬700元,不含景區交通。夜爬價格高主要因服務時長接近12小時。大多數遊客中途乘大巴或索道下山,相應費用遊客自理。
此外,我們提供定製化服務,如在山頂慶生、帶蛋糕或鮮花等,費用另計。外在條件較好、服務內容豐富的陪爬者,價格通常比普通單高出一兩百。整體來說,服務項目越多,價格越高。
在服務過程中,我們會隨身準備水、士力架、防曬噴霧等基礎物品;如客戶有額外需求——國旗、條幅、衝鋒衣、手電、雨具、防暑用品、暖寶寶等也會提前準備。部分情況下,我們提供車站接送,僅收少量油費,盡力讓遊客感受到細致與體貼。
有的陪爬服務中還包括背小朋友登頂(受訪者供圖)
“情緒價值”的買賣
陪爬行業其實是從高山向導、徒步領隊等戶外職業衍生出來的新興服務。但與傳統的路線規劃不同,陪爬的核心在於提供“情緒價值”。
所謂“情緒價值”,就是讓遊客覺得花出去的錢物有所值,甚至超出預期。
登山本身是一種挑戰自我、釋放壓力的方式。汗水換來多巴胺的釋放,本身就能帶來快感。而陪爬的存在,則讓這種體驗更加輕鬆和愉悅。這種“買快樂”的邏輯,正是陪爬行業快速興起的重要原因。
遊客選擇陪爬的動機各異:有人隻為日出打卡或拍照,希望有人背包、掌鏡,或是追求儀式感,體驗“公主抱”或被背上山的浪漫;有人對長距離台階或體力消耗心存畏懼,需要心理和體力支持,通過陪爬完成登山夢想;還有人因為朋友無法同行,獨自登山感到無聊,希望有人陪伴聊天。
在操作層麵,陪爬不隻是陪伴。陪爬員需主動破冰、把握聊天節奏,並根據客戶性格調整溝通方式。過程中還會指導登山技巧,如呼吸和步伐調整,以節省體力。
大多數遊客會請1至3個陪爬員,極少超過4個。請多位陪爬的遊客往往出於獵奇心理,覺得“陪爬很火”,人多體驗感好,也方便拍照,比如拍站在陪爬員肩膀上的酷炫畫麵。
客戶群體以26至40歲的女性上班族占據主流,她們往往有經濟能力,客源主要集中在四川、江浙滬、北京、天津、東北等地。
從規模上看,目前大多數陪爬工作室承接量有限。以我們為例,今年7月接了幾百單,算是同行中較多的。整體來看,有淡旺季差別:旺季一個月能達三四百單,淡季僅百餘單,冬天甚至下降到幾十單。截至今年9月,我們累計有一千多單。旺季時,有隊員一天要上山兩次,極限時甚至三次。
有遊客請多位陪爬,是想拍一些搞笑照片用作短視頻素材(受訪者提供)
有待規範
事實上,陪爬的收入並非外界想象的那樣豐厚。所謂“年入30萬”,幾乎意味著全年無休、每天都在爬山,幾乎不可能。現實中,月收入一萬元左右已屬理想狀態。
陪爬並不僅是“爬得動”就行,陪爬員一天多次登山,強度遠超普通遊客,下山尤其傷膝蓋。同時,也伴隨心理消耗。麵對不同性格的客戶,即便再疲憊,陪爬員也要保持專業,提供正向回應。長期高壓下,不少新人堅持不住,做著做著就退出了。
當然,也遇到過客戶提出越界要求。比如要求拉手、抱抱或親親之類的親密接觸。這種做法我們一律明確拒絕,同時提醒隊員必要時報警。這是因為部分客戶把陪爬誤解為“陪侍”,認為花錢就能“買到更多服務”。
兩位陪爬員抬著遊客登山(受訪者供圖)
這行的辛苦之處還在於作息紊亂。高峰時期,陪爬員有時還會連軸轉,白天接單,半夜也帶人登山。很多陪爬員的生活就是“不是在爬山,就是在睡覺”。雖然我們的隊員年齡多在20到28歲之間,體能上有優勢,但長期高強度爬山還是會非常勞累。
隨著陪爬需求的激增,一些亂象也隨之出現。有一些陪爬員在網上收了遊客的定金後就將對方拉黑失聯,不僅打亂了遊客安排破壞了體驗,也損害了我們當地的文旅形象。
相應地,陪爬員也有一些顧慮,工作室一般采取“付定金先服務、後補餘款”的方式。有客戶在服務結束後拒付尾款,甚至臨時壓價。
此外,行業門檻並不低。許多新人以為在抖音拍視頻就能接單,但因不熟悉山路、不懂曆史文化,無法提供高質量服務,引發糾紛。
安全問題同樣需要關注,畢竟戶外運動風險不可控。泰山門票不含保險,線上團購附帶的“遊樂險”覆蓋有限,因此具備專業急救技能尤為重要。我們工作室的隊員大多掌握心肺複蘇、止血包紮、固定搬運等救護知識,能夠在突發意外時及時處理。
成立工作室的目的,就是讓陪爬服務更專業、規範。通過團隊運作,可以避免個體陪爬員“收定金跑路”的情況。我們也計劃與隊員和遊客簽署協議,為遊客購買單獨保險,提供意外兜底保障。
這是個新興行業,我們也都是摸著石頭在過河。總體來看,陪爬行業仍具發展潛力,所謂“情緒價值”在旅行中已成為剛需:花錢請人作伴,獲得輕鬆與快樂。我們的工作本質,是盡力讓遊客在登山過程中感到開心與滿足,他們為這種情緒體驗買單。
但同時,行業的潛在風險和亂象也令人擔憂。行業的未來不在於短期流量,而在於完善監管和規範運作。隻有如此,這份“陪伴的生意”才能真正經得起時間和市場的考驗,也讓“情緒價值”變得可持續、可被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