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世界蚊子日”,人類設立這個紀念日不是為了給蚊子“慶生”,而是因為它對人類有著致命威脅。從古老的瘧疾、黃熱病,到隔幾年流行一次的登革熱,再到今年正在全球多地擴散的基孔肯雅熱,攜帶多種致病體的蚊子,至今每年能造成數十萬人死亡,遠超其他動物。
更讓人擔心的是,看似隨手就能被我們拍死的蚊子,實際活得卻越來越“滋潤”,勢力範圍正不斷向北推進。
例如今年夏天,很多北京居民就感慨蚊子多得拍也拍不完,還有居民還發現,蚊子變得難打了。
相比以往北方常見的“灰蚊子”淡色庫蚊飛行時會發出“嗡嗡”聲,今年很多人遇到的“花蚊子”體型更小,不僅悄無聲息,反應還很敏捷,更討厭的是它留下的蚊子包更大更癢。
這不是錯覺,北京市東城區疾病預防控製中心的魏緒強等人在監測了近十年的蚊蟲密度後發現,在東城區的蚊子中,白紋伊蚊的種群構成比例在不斷上升——相比2014年時的不到30%,2023年已上升到了43.08%,已有追上北京“土著”淡色庫蚊的趨勢。
白紋伊蚊就是我們常說的“花蚊子”,因為身上有黑白相間的花紋,且原產於東南亞,所以又被叫亞洲虎蚊。
“花蚊子”種群優勢度逐年上升,並不局限於東城。北京市疾病預防控製中心分析了2013到2017年全市的蚊蟲密度後得出結論:白紋伊蚊種群密度在北京的居民區和公園綠地等人群密集場所有顯著增長。
而白紋伊蚊的增多,也給北京的蚊蟲防控增大了難度,因為“花蚊子”真的很毒。
相比淡色庫蚊的蚊媒病主要是西尼羅熱、日本腦炎等,白紋伊蚊攜帶的病原體就要多得多:從登革熱、黃熱病、寨卡病毒感染這樣的黃病毒屬疾病,到基孔肯雅熱、裂穀熱這樣的甲病毒屬疾病,覆蓋了出血熱、神經係統疾病和發熱綜合征等多種類型。
根據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從事媒介昆蟲與病毒互作研究的鄭愛華研究員的介紹,蚊子所攜帶的病原體能與其自身的免疫係統達成某種平衡,從而讓病毒能在蚊子體內高效複製而不影響宿主的生理功能。
例如今年肆虐全球的基孔肯雅病毒在2004年前,並不具備全球暴發的條件,因為隻有埃及伊蚊適應它。埃及伊蚊和白紋伊蚊外形類似,都是“花蚊子”,且能攜帶的病原體更多,但因為隻能在熱帶地區存活,所以基孔肯雅熱一度對全球影響有限。
直到2004年,肯尼亞暴發基孔肯雅熱疫情後,病毒在法屬留尼汪島發生了基因突變,導致這種病毒的媒介從埃及伊蚊擴大到了活動地區更廣的白紋伊蚊,傳播範圍也從熱帶擴大到了亞熱帶和溫帶地區。
也正是因為白紋伊蚊不僅能攜帶多種致病體,還比更毒的埃及伊蚊耐寒,
所以其活動範圍的變化也直接影響著登革熱、基孔肯雅熱等傳染病的流行範圍。
而這背後的推手,正是氣候變化。
高溫能熱死蚊子,也成就了蚊子的擴張
北京市東城區疾病預防控製中心的馬卓等人在《2020-2022年北京市東城區蚊媒密度分析》中指出:“氣候變化是影響蚊蟲季節消長情況的主要因素之一,溫度和降雨量是其中主要的影響因素”。
溫度對蚊子的影響很好理解,絕大多數動物碰上高溫天都不想動,要不是為了覓食生存,誰會頂著炎炎夏日出門呢?研究顯示,當氣溫高於35℃時,蚊子的壽命會縮短,繁殖能力也會下降。今年入夏,山東、河南等地持續高溫,《鄭州日報》報道中就提到,相比去年同期,今年高溫天氣的蚊子確實少了,不想“動”,不想
“生”,也不想“長”了。
但全球氣溫升高整體對蚊子而言並非噩耗,甚至還算是個喜訊。國家氣候中心副主任賈小龍曾表示,氣候變化背景下,升溫來得早、降溫來得晚,這讓適宜蚊子生息活躍的日子得以延長。
更惱人的是,氣溫升高還讓蚊子的勢力範圍擴大了。
中國疾病預防控製中心寄生蟲病預防控製所的焦澤瑞等人分析了2000年到2019年之間有關白紋伊蚊在國內分布的文獻,發現相較2000-2004年,2015-2019年暖溫帶半濕潤地區的白紋伊蚊分布麵積占比由20.2%增加到了30.2%,該區域主要包括北京、天津、河北、山東、河南、山西和甘肅等地。
“花蚊子”的擴張速度有多快?以甘肅省為例,2010年時,隴南市才發現該品種,
2017年,蚊媒監測就在天水市首次發現了它。7年時間,小小的蚊子向北“挺進”了150公裏。這也是目前國內暖溫帶白紋伊蚊分布的最北邊。
而根據山東省寄生蟲病防治研究所、山東第一醫科大學(山東省
醫學科學院)教授公茂慶團隊在《氣候變化與中國的白紋伊蚊風險:當前影響與未來預測》一文中的基於模型預測研究的顯示,如果氣候變暖持續,白紋伊蚊將向國內高緯度、高海拔地區擴散,到2050年,白紋伊蚊的風險將擴大到國內幾乎所有人口稠密地區,風險季節將擴大到4-10月。
除了白紋伊蚊,近年來,更怕冷的埃及伊蚊在雲南等地也有北上擴張的趨勢。
中國疾病預防控製中心傳染病預防控製所媒介生物控製室的劉起勇在2020年的一篇研究中提到,2002年時,埃及伊蚊在雲南僅被發現於西南部的瑞麗市,隨後一路北上,從芒市到盈江,到2019年,已在雲南11個縣(市)出現。
而全球溫度的升高對伊蚊的影響,還會通過增加降水來間接影響。
中國氣象局在《氣候變化與極端天氣》一文中,引用過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的測算,全球氣溫每升高1℃,日極端降水事件預計會加劇約7%。這是因為大氣的溫度越高,其中含有的水分就會越多。
中國疾病預防控製中心傳染病預防控製所吳海霞等人基於2006-2013年國內19省的白紋伊蚊監測數據分析後發現,降水帶白紋伊蚊密度差異有統計學意義,其中年降水量400~800
mm區域的白紋伊蚊密度最高,其後依次是800~1600mm、1600mm以上區域。
之所以降水量不是越多越好,該研究解釋說白紋伊蚊有“孳生於小型積水的習性”。
作為典型的容器型蚊種,白紋伊蚊的孳生場所包括家庭容器(水缸、壇子等)、植物容器(樹洞、葉腋等)、特殊容器(廢舊輪胎、汽油桶等),包括水泥池、水泥槽等也可以。
甚至用來擋雨的電動車棚凹槽處,也可以在雨後成為“花蚊子”的溫床,不少北京市民都在這裏中過招。一般認為,最少100毫升的水,就可以為白紋伊蚊的幼蟲提供生存環境。
這也是為什麽會有人說,城市化進程本身也為伊蚊提供了更適宜的生態環境。
而今夏北京頻繁的降雨,也讓角角落落的積水處增多,給白紋伊蚊帶來了便利的繁育場所。監測數據顯示,今年7月上旬,北京全市的蚊子成蟲密度還較同期下降了43%,但隨著後續接連不斷的降雨和居高不下的濕度,伊蚊的繁殖和生長速度都得到了加快。
而除了飛得更安靜、叮人後更癢,很多北京居民還困惑為什麽以往有效的驅蚊方法,現在好像失靈了?
一位生活在北京西城的居民說,“今年明顯感覺蚊子不僅多且凶,以前用的驅蚊噴霧,無論是六神還是日本產的那種微毒的,都不管用了,我還想問問,蚊子是不是又進化了?”
這個問題,長期受伊蚊困擾的廣東居民最有發言權。
科技在進步,蚊子在進化
尼采說:“殺不死我的,隻會讓我更強大。”這句話放蚊子身上,十分貼合。
鄭愛華說:“在廣東特別是在廣州,100%的蚊子都出現了抗藥性。”原因就是長時間、高強度的使用。目前市麵上的驅蚊產品,不管是殺蟲劑、蚊香,還是電蚊香片、電熱蚊香液,核心物質都是菊酯類農藥。
廣州是否所有蚊子都有抗藥性,這一點還有待調查,但滅蚊、驅蚊產品的高頻使用,的確讓廣州不少地方的蚊子產生了高抗藥性。
廣州市番禺區疾病預防控製中心疾病預防控製科的廖元海等人,曾在2024年7月對廣州市農村白紋伊蚊的抗藥性水平進行過評估。他們的調查發現,有報告過登革熱疫情的東鄉村和穗石村,因為有大規模、多輪次化學殺蟲劑滅蚊動作,那裏的白紋伊蚊對常用殺蟲劑抗藥性水平都較高;而沒發生過登革熱疫情的新海村和東隆村,由於日常極少開展消殺滅蚊,白紋伊蚊對所測殺蟲劑抗藥性水平均較低。
蚊子的抗藥能力進化得有多快?
鹹陽市疾病預防控製中心曾在2016年和2023年兩次調查當地白紋伊蚊對常用殺蟲劑的抗藥性,相比第一次調查時蚊子對3類菊酯類殺蟲劑均呈現低水平抗性,7年後再調查時,蚊子對其中2類殺蟲劑已發展為高水平抗性。研究者認為,這種變化主要因為“頻繁使用衛生殺蟲劑”和“不規範使用殺蟲劑”。
針對白紋伊蚊的抗藥性問題,不同研究團隊均給出了“殺蟲劑複配、交替用藥和棋盤式用藥”的方式來延緩蚊子的抗性形成,和“采取綜合防製的理念開展蚊媒防治”,即采用包括環境治理、
化學防治和物理防治相結合的手段。
所謂的環境治理,就是指清除蚊蟲孳生地的積水,物理防治則是指使用紗門紗窗、蚊帳等方式隔絕蚊子的叮咬。7月24日,部分地區出現基孔肯雅熱疫情的廣東,發布了《關於“清積水滅蚊蟲,共築健康家園”愛國衛生運動的倡議書》(以下簡稱《倡議書》),重點提到了要全民參與清積水和全方位做好個人防護。
除此之外,生物防治的手段也在廣東此輪基孔肯雅熱疫情中被投入使用。
據《羊城晚報》報道,中山大學蚊子工廠從7月31日開始,在佛山一邊釋放經輻照的絕育雄蚊,讓野生雌蚊“絕育”,另一邊則是釋放經過人工培育的不吸血華麗巨蚊,讓其幼蟲吞噬白紋伊蚊幼蟲,從而“以蚊治蚊”。
2025年8月4日,廣州一實驗室裏,研究人員在觀察蚊子生長狀態。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人類能做到滅絕蚊子嗎?
迄今為止,全世界共記錄了3600多種蚊子,但將人血列入自己食譜的蚊種隻有6%,絕大部分蚊子都以植物或花蜜為食。
這或許是因為蚊子在地球出現得比人類早太多的緣故。
2024年的時候,中國、黎巴嫩、法國和美國古生物學者在距今約1.3億年的黎巴嫩琥珀中發現了兩枚遠古雄性蚊子化石,這是目前已知最古老的蚊子化石。而這一時期,地球的主宰還是恐龍。
距今約1.3億年前的黎巴嫩琥珀中的蚊子化石。圖片來源:中國科學院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
盡管吸人血的蚊子種類不多,但依然給人類社會帶來了非常大的傷害。
賈雷德·戴蒙德在《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中就提到,在歐洲對非洲和美洲的殖民擴張中,蚊子所傳播的疾病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查爾斯·曼恩在《曆史的碰撞》一書中也寫道:“瘧疾,與另一種蚊媒傳染病——黃熱病——一起顛覆了整個美洲。在這些疾病到來之前,今天的美國東南部是當時墨西哥人口最稠密的北部區,中美洲和亞馬孫河流域的潮濕森林裏也居住了數百萬人。瘧疾和黃熱病出現後,這些過去氣候舒適的地區變得不再宜居。”
而瘧疾,這種以蚊子為媒介傳播的疾病,至今每年仍能造成數十萬人死亡。
2014年時,比爾·蓋茨團隊基於世界衛生組織當時發布的瘧疾致死人數等數據,整理了《世界上最致命的動物》信息圖,蚊子以一年殺死72.5萬人位列榜首。
如今10餘年過去,根據世界衛生組織在2024年12月發布的數據,瘧疾在2023年仍然造成了59.7萬人死亡。
從2000年就將消滅瘧疾視為使命的比爾·蓋茨,動用的技術越來越多:從最開始的用疫苗來預防疾病,到2018年資助Oxitec公司用轉基因雄性蚊子來滅蚊,2024年,他又分享了一項名為VectorCam的新技術——通過AI來識別蚊子種類、性別、是否吸食血液等,從而利用其不同的特性來滅蚊。
這些技術能解決蚊子帶來的問題嗎?比爾·蓋茨自己也沒底。在介紹AI滅蚊技術時,比爾·蓋茨說:“我們麵臨的最大挑戰之一並非科學上的,而是資金和政治上的。”
但即使科學手段理論上可行,實際落地能否順利,也很不確定。
2021年,美國佛羅裏達州開展了一項為期兩年的大規模滅蚊計劃——當地政府釋放了7.5億隻轉基因埃及伊蚊,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減少攜帶登革熱或寨卡病毒的蚊群數量。但尷尬的是,2023年6月,該州出現了4例本土瘧疾病例,也是美國20年來首次出現的本土瘧疾病例。
鄭愛華在接受中國科學院的《科學大院》訪談時提到,通過消滅蚊子來消滅蚊媒疾病是很難的。“消滅一個物種不是那麽簡單的,它未來的風險是不可控的,也不可預測的。”鄭愛華說。
這位媒介昆蟲與病毒互作課題組組長舉例說,之前西雙版納的蚊子主要是白紋伊蚊,但是近幾年來埃及伊蚊已經占據了80%-90%的比例。他擔憂,如果現在廣東把白紋伊蚊都消滅,埃及伊蚊會有卷土重來的可能,而埃及伊蚊傳播登革病毒、寨卡病毒的效率是遠高於白紋伊蚊。
如果不能滅絕蚊子,人類能做的是什麽?鄭愛華說研發疫苗是個有效的手段。我們之所以現在不用擔心庫蚊傳播的日本腦炎,是因為有疫苗,而登革熱、基孔肯雅熱等蚊媒病暫時缺乏有效的疫苗。除此之外,研究新型滅蚊藥物和趨避劑也是工業界和學術界發力的方向。至於個人能做什麽?鄭愛華和廣東的《倡議書》中強調的方向一致——家裏多清積水和個人做好防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