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製造業與服務業,當"能坐著"成為一種工作福利
青年誌Youthology
2025-08-16 18:53:25
“可以坐著上班”
打開招聘軟件,可以看到製造業與服務業不少招聘廣告中,正在把“坐著”當做一項工作福利。仿佛“能坐著工作”本身就是一種特殊待遇。
與之相對的,是基層服務行業中日益普遍的“全程站立”:餐飲、零售、酒店等崗位的員工,許多都被要求在超長工時裏全程站立工作,不設椅子,沒有休息,不能坐下。
這種要求並非出於效率或安全考慮,而是源於一種看不見的表演邏輯:站立的身體,被當作“積極”“專業”“熱情”的象征,傳遞給顧客、傳遞給管理者,也傳遞給攝像頭背後的監控係統。
“坐著會給顧客懶散的感覺,會讓顧客不想進來消費。”一位經營者如此解釋。
這是一種和真正的勞動不同的勞動。它的價值不在於完成工作本身,而在於營造出“在工作”的姿態。
“在工作”的勞動姿態,開始被單獨抽離出來加以規範。站著、走動、微笑、口播,成為評價績效的一部分——它們並不直接提升服務效率,卻不斷被強化、被記錄、被獎懲。
當勞動變成表演,勞動者也就成了道具。健康被消耗,情緒被壓住,人與人之間的真誠被替換成標準化的笑容和話術。這不僅是服務業的日常,也是當下許多崗位的現實:製度用可複製的動作定義“合格”。
口播
在許多門店,勞動的第一要求不是把事情做快,而是把樣子擺對。
小光在一家餐飲連鎖工作,每天站十個小時,下班回宿舍總是一瘸一拐。去醫院問診,還沒拍片,醫生光聽描述就判斷——靜脈曲張、腰椎間盤突出、膝關節積液。這些病,在服務業是再常見不過的職業損傷。
要緩解並不難。一雙壓力襪、一副支撐性鞋墊、每站五十分鍾坐十分鍾,都能讓情況好很多。但店裏不允許。
這種邏輯裏,站立並不一定能提升效率,卻成了“敬業”的證明。於是,哪怕客人不多,員工也不能坐下。前廳留一人值班、其餘人去後台休息,這樣的安排被認為“不專業”。
表演站立雖然辛苦,但好在不要求技巧,如今的服務業工作中還包含著更多不被認真解釋、卻必須嚴格執行的“表演性勞動”。
地上沒有垃圾也要掃,不趕時間也必須小跑上菜,上班時要一直走動,遇到同事必須打招呼問好,如果被經理抓到沒有笑,會被批評。這些動作不一定改善顧客體驗,卻能讓管理層看到一個忙碌、整齊的場麵。
在奶茶店兼職的張章做好了腳疼腿疼的準備,卻沒想到嗓子成了損耗最大的地方。
兼職第一周,他每天口播到嗓子幹啞,吞口水都疼。一位同事辭職了,因為聲帶結節。
店裏有一套細得近乎荒誕的口播SOP:顧客進店要喊,點單要喊,取餐要喊;天氣變了要喊,季節更替要喊。每隔十分鍾,全店會齊聲高喊“毛巾清洗時間到”“三十分鍾檢查茶湯時間到”。
這些台詞裏,有提醒顧客小心燙口的好意,也有品牌廣告,還有複雜的問候與告別話術。奇怪的是——顧客在的時候要喊,沒顧客的時候更要喊。
“你得有活人味!” 店長批評張章的表情僵硬,口播毫無感情。
在張章每天站立的十個小時裏,沒有一刻是停下來的。他得當後廚,泡茶,泡咖啡,煮珍珠,切水果,濾茶葉,不停地洗洗刷刷,還得看前場,點單,收銀,處理線上的訂單。
京東美團和阿裏外賣大戰,訂單激增,
上早班的張章一個人幹了一千多的營業額,他打電話求助,店長敷衍了幾句就不聞不問了。其他同事沒到上班時間也不來。張章說他很理解,如果是他也可能會“見死不救”,正常上班時長已經讓透支了所有體力,大家都沒有力氣再來賺這一小時十塊錢的加班費。
沒有力氣當活人,又要表演口播喊麥,那就隻能當偽人。
樂捐
有時取餐的顧客已經走了,店員仍對著空氣口播,直到念完。
這些詞本來就不是念給顧客聽的,而是念給攝像頭,店長,或者念給潛伏在顧客隊伍裏的“便衣”督查。
某品牌奶茶店對口播每周有五次隨機抽查,四次監控一次線下。
如果被發現沒念,便會按照打分標準扣分,不僅可能會被罰寫複盤,還和工資提成掛鉤。
監控,罰款和體罰是管理的主要手段。
在許多公司,罰款叫“樂捐”。
有的奶茶店,規定收銀人員如果麵無表情,第一次捐一元,第二次捐兩元,以此類推。
某長三角地區的奶茶品牌有門店要求沒喊口號的員工“樂捐”50。
某湘菜品牌上菜時有固定口播,如果服務員沒說,罰款10元,女員工沒有塗口紅罰款5元。
張章的同事曾一個月被扣了一千多,將近工資的三分之一。
體罰也非常普遍,某連鎖咖啡品牌要求店員抄寫差評,每條100遍,如果沒對路過的顧客微笑打招呼便被罰做俯臥撐,其他的體罰比如深蹲、爬樓梯也屢見不鮮。
“總比罰錢好”有人在評論區這麽說。
偽人
公司試圖用量化考核製度將一切標準化、流程化,本意是以用戶為中心,提供最好的產品和服務。
然而,最影響顧客體驗的偏偏是那些無法被量化的部分。
管理者無法觀測消費者在店員那裏獲得多少情緒價值,就去要求笑容和聲量。
在動不動就罰款的威脅下,店員們漸漸把力氣從“做得好”轉移到“做得可以好看”。
服務員本來就是活的人,但經營者偏偏用一套標準化SOP和嚴苛罰款把活人僵化抽幹成偽人,然後再讓偽人死氣沉沉地表演活人。
無數人的時間和精力都用來抽幹人,再用無數花活兒讓人表演人,好一個加一減一等於負的集體偽人時代。
代價
代價首先落在身體上。靜脈曲張、聲帶結節、慢性腰痛,這些原本屬於長期體力勞動者的傷病,如今在大量服務業崗位上提前出現。
更隱蔽的,是情緒的耗竭。為了應付鏡頭和考核,員工學會了用同一套表情和語調麵對所有人,把真實的感受收起來。
正如社會學家霍克希爾德所說,情緒勞動可能導致“情感異化”——勞動者與自己的真實感受逐漸脫節。
勞動原本是人與人之間的連接。
但在表演化的勞動裏,這種連接被削弱甚至切斷,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冷冰冰的標準。
懲戒和監視製造著失去自主性的勞動者,表演式服務生產觀光式的消費者,這期間,消失的是人和人之間真正的關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