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最高拉達(國會)議員奧列克西·庫茲涅佐夫和盧甘斯克州前州長謝爾蓋·蓋達伊,身穿迷彩服共同出現在前線,為烏軍士兵們送去軍事輔助裝備。
過去數年,這是庫茲涅佐夫和蓋達伊的社交媒體上最常出現的畫麵。在烏克蘭,這兩位“75後”政客都因為在2022年之後的戰爭中的突出表現而聲名鵲起。作為執政黨“人民公仆”黨的成員,庫茲涅佐夫是最高拉達負責調查“被占領土人權問題”的特別委員會主席,蓋達伊則因“為保衛烏克蘭做出重大貢獻”,被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下令授予國家榮譽“赫梅利尼茨基勳章”。
然而,2025年8月初,庫茲涅佐夫和蓋達伊先後被捕。烏克蘭國家反腐敗局和特別反腐敗檢察官辦公室指出,兩人是一個持續很久的係統性挪用國防資金、獲取“巨額非法利益”的“有組織腐敗團夥”的成員。
值得注意的是,蓋達伊是烏克蘭前副總理和國防部長雷茲尼科夫的親信。今年7月初,烏克蘭國家反腐敗局剛剛搜查了雷茲尼科夫的住所。在那之後不久,澤連斯基及“人民公仆”黨試圖通過修改法律、取消反腐敗機構獨立性的方式,阻止反腐敗調查向澤連斯基核心團隊繼續延伸。
“捐贈”生意經
烏克蘭盧甘斯克州前州長蓋達伊的社交媒體賬號,更新狀態定格在2025年8月2日。當天,他向烏軍第155機械化旅的盧甘斯克籍官兵送去了一批無人機和輔助裝備。
“為我們(盧甘斯克)的人民感到驕傲,他們真的渴望奪回自己的家園!”蓋達伊寫道。
稍後,蓋達伊就被國家反腐敗局拘留。當天,澤連斯基簽署法令,正式罷免蓋達伊的公職。
由於軍工及供應體係不完善,烏克蘭軍隊及準軍事團體,往往通過自行采購和獲取捐贈的方式補充武器及輔助裝備。不同的武裝人員,有不同的渠道來源。蓋達伊和庫茲涅佐夫都是盧甘斯克人,他們援助的主要是盧甘斯克人集中的部隊,許多捐贈是通過“謝爾蓋·蓋達伊慈善基金會”進行的。
然而,據《烏克蘭真理報》報道,2024年下半年開始,烏克蘭國家反腐敗局從多個信息來源發現,這些所謂“捐贈”,讓庫茲涅佐夫、蓋達伊和烏克蘭國民警衛隊的一些部隊指揮官形成了緊密的夥伴關係,他們利用這種關係在國防采購活動中大量挪用國有資金。
隨著反腐敗局派出的臥底潛入該腐敗團夥,內幕逐漸被揭開:庫茲涅佐夫和蓋達伊打通了武器生產到供應的整個鏈條,製訂了一項“定期計劃”,與特定的國防供應商勾結,將低質量的無人機等裝備出售給前線部隊,從而牟取暴利。在這個過程中,負有審查職責的地方政府官員、軍隊指揮官均成為他們的賄賂對象。
當前,烏克蘭的無人機、電子戰設備等生產采取“作坊模式”,分布於海量中小企業,這增強了戰時工業的生存能力,但也為庫茲涅佐夫等人的腐敗提供了條件。每份合同的金額和行賄額都不高,更增加了他們行動的隱秘性。
在已被披露的一起案件中,他們在一項價值僅500萬格裏夫納(約合人民幣87.6萬元)的電子戰係統合同中,就非法獲利150萬格裏夫納(約合人民幣26.3萬元)。據報道,非法獲利的具體分賬由庫茲涅佐夫負責,從生產商到前線指揮官人人有份,其中庫茲涅佐夫自己拿到35萬格裏夫納(約合人民幣6.1萬元)。在另一起無人機合同案件中,價值僅23萬美元的合同,他們虛報無人機成本就達到8萬美元。
俄烏戰場上的腐敗問題已經屢見不鮮。在俄羅斯近日逐漸揭開的庫爾斯克州、別爾哥羅德州等地防禦工事腐敗案中,庫爾斯克州前州長斯米爾諾夫簽合同時“根本不考慮”給自己的回扣低於15%的公司,而別爾哥羅德州的官員“胃口”較小,拿到7%的回扣就滿足了。
烏克蘭國家反腐敗局指出,從2024年到2025年,庫茲涅佐夫、蓋達伊腐敗團夥通過係統性的計劃,給前線部隊提供劣質的軍事裝備,“嚴重損害烏軍的戰鬥能力和安全”。目前,庫茲涅佐夫、蓋達伊等人被控受賄罪和貪汙罪,涉案的國民警衛隊係統也已展開大規模清查工作。
左圖:奧列克西·庫茲涅佐夫 右圖:謝爾蓋·蓋達伊
“舊病複發”
2019年,“政治素人”澤連斯基以反腐敗的清廉姿態席卷烏克蘭政壇,贏得總統選舉。上任之初,他呼籲烏克蘭民眾拿起電話向國家反腐敗局舉報官員,稱此為“最大規模的全民挑戰行動”。當時烏克蘭媒體多認為,澤連斯基可能是該國獨立以來第一位真正有意願改變腐敗狀況的總統。然而,近年來,烏克蘭媒體逐漸曝出,澤連斯基團隊中不乏一些在前總統亞努科維奇、波羅申科時期牽涉腐敗和打壓公民運動的人物。
如今回頭看,庫茲涅佐夫和蓋達伊,在被澤連斯基重用之前,就都不“幹淨”。他們在戰時淪為腐敗團夥,更像是“舊病複發”。
1975年生的蓋達伊和1979年生的庫茲涅佐夫,是盧甘斯克州重鎮北頓涅茨克市的老鄉,早年都以商人身份活躍在基輔企業界。烏克蘭反腐敗政治智庫CHESNO記錄的信息顯示,雖然在2019年登記參選議員時記錄自己“無業”,但庫茲涅佐夫其實持有多家長期存續的、注冊於基輔的公司。
值得注意的是,庫茲涅佐夫持有的其中一家公司的共同創始人,是基輔附近的伊爾平市議會副議長謝爾蓋·斯克裏普尼克。斯克裏普尼克是臭名昭著的“卡普柳克政治集團”的成員,該集團以伊爾平市前市長卡普柳克為首,在2014年到2018年間因一係列在伊爾平的腐敗活動而聲名狼藉。斯克裏普尼克本人,也因為公開袒護卡普柳克,被烏克蘭媒體記錄為“應被罷免的政客”。
2019年,卡普柳克及其黨羽在地方選舉中慘敗。作為該政治集團核心成員的商業夥伴,庫茲涅佐夫卻在家鄉北頓涅茨克成功當選最高拉達議員,並加入了澤連斯基所屬的“人民公仆”黨。此後,庫茲涅佐夫還多次作為執政黨的代表,參與最高拉達對烏克蘭國有企業和政府機構瀆職、腐敗問題的調查。
也是在2019年,蓋達伊被澤連斯基任命為盧甘斯克州行政當局負責人。這是一項極其重要的任命。自2014年頓巴斯戰爭開始後,盧甘斯克州和頓涅茨克州就進入了特殊的軍事管理體係,這兩個州的行政當局負責人,是除基輔市長之外最受政界重視的州長一級職位。
然而,在被提拔之前,蓋達伊的職務是外喀爾巴阡州州長邦達連科的顧問。邦達連科在出任州長後不到半年,就被澤連斯基以“工作沒有成效”為由撤職,成為被新政府首批罷免的地方行政長官,此後再未獲重用。
邦達連科“倒下”,為何沒有牽連到蓋達伊?公開信息顯示,2000年到2015年期間,蓋達伊在基輔的私營企業擔任管理職務。在此期間,他曾出任當時的基輔市議員雷茲尼科夫的助理。
雷茲尼科夫律師出身,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曾經主持推動基輔地方政府的透明度改革。這些特征讓他在烏克蘭的西方盟友眼中具有良好的形象。澤連斯基上台後,雷茲尼科夫出任副總理兼“臨時占領區重返社會部”部長。2021年11月,他進一步得到重用,出任烏克蘭國防部長。
2022年2月之後,雷茲尼科夫在為烏克蘭爭取西方援助方麵發揮了關鍵作用,也獲得了極高的國內聲譽。然而,從2023年1月開始,烏克蘭媒體逐漸曝出國防部在後勤采購過程中的重大醜聞,最知名的兩起案件,一是國防部以高出市場價兩到三倍的價格為前線部隊采購食品;二是在“冬季夾克”采購中,在土耳其售價29美元的同款夾克,賣給烏克蘭國防部的價格卻高達86美元,且“根本沒有禦寒功能”。
麵對醜聞,雷茲尼科夫一開始總是信誓旦旦地宣稱“絕無此事”,但在媒體和最高拉達調查後不得不承認並道歉。包括國防部副部長沙波瓦洛夫在內的多名涉事官員,先後辭職或被免職。2023年9月4日,雷茲尼科夫本人辭職。
當時,不少分析認為雷茲尼科夫本人並非腐敗分子,隻是為下屬“背鍋”。但今年7月,烏克蘭國家反腐敗局搜查了雷茲尼科夫的住所,查獲了一部被隱匿的手機及其他文件。烏克蘭媒體報道稱,這次搜查可能與前述高價采購案有關。據反腐敗局披露,僅高價采購食品案一項,從2022年8月到12月,就有高達7.33億格裏夫納(約合人民幣1.28億元)的政府資產被貪汙。
在前述國防部腐敗案發酵時,作為雷茲尼科夫親信的蓋達伊也於2023年3月被免去盧甘斯克州行政當局負責人的職務。然而,賦閑一年後,他又於2024年3月開始擔任西部外喀爾巴阡州穆卡切沃地區的行政長官,直至今年8月2日被捕。目前,尚不清楚雷茲尼科夫與庫茲涅佐夫、蓋達伊腐敗團夥是否存在關聯。
一團和氣?
8月2日,烏克蘭國家反腐敗局局長克裏沃諾斯、特別反腐敗檢察官克萊緬科,向澤連斯基介紹了關於庫茲涅佐夫、蓋達伊腐敗團夥案的調查進展。澤連斯基隨後在社交媒體上表示,自己“對腐敗零容忍”,“感謝反腐敗機構的工作”。反腐敗局則發布聲明,感謝總統對獨立反腐敗機製的支持。
看似一團和氣的雙方,幾天前還處於劍拔弩張的狀態。以反腐敗局為核心的獨立反腐敗機製,是2014年“烏克蘭革命”的產物,從調查到審判都獨立於烏克蘭的舊司法係統,領導層均由“國際專家”參與的獨立委員會選拔,不經過總統提名,也不對總統任命的總檢察長匯報。
然而,今年7月22日,澤連斯基試圖通過修改法律的方式,將反腐敗局和特別檢察官辦公室完全置於總檢察長的領導下。烏克蘭隨即爆發2022年以來最嚴重的街頭抗議。加上歐盟及歐洲主要國家紛紛向澤連斯基明確施壓“烏克蘭反腐敗進程不可倒退”,這份“腐敗法案”最終被澤連斯基自己“咽了回去”。
7月31日,庫茲涅佐夫最後一次作為最高拉達議員履職,就是對澤連斯基重新提交的、保證反腐敗機構獨立性的新修正案投下讚成票。
烏克蘭媒體普遍認為,澤連斯基急於剝奪反腐敗機構的獨立性,就是因為反腐敗調查正在觸及總統辦公室及澤連斯基團隊的核心成員。今年6月,烏克蘭反腐敗局公布了一起非法侵占土地的“大規模腐敗案”,副總理兼民族團結部長切爾內紹夫成為主要嫌疑人,他也由此成為澤連斯基執政以來遭到反腐敗機製檢控的最高級別官員。7月15日,反腐敗局官員還突擊搜查了總統辦公室前副主任羅斯季斯拉夫·舒爾馬的公寓。
梳理該國主流媒體近期報道可知,澤連斯基核心團隊中,至少有兩位副總理級官員和三位總統辦公室副主任級官員,牽涉進不同的腐敗事件中。有分析指出,不論這些行動是否真的指向調查被稱為澤連斯基“第二總統”的總統辦公室主任葉爾馬克,“對其核心圈子的攻擊都會被視為對整個控製體係的威脅”。
如今,澤連斯基在內外壓力下放棄了剝奪反腐敗機構獨立性的行動。一些分析認為,在此背景下,早就被反腐敗調查人員“臥底”的庫茲涅佐夫、蓋達伊腐敗團夥,在此時被拋出,或許可以理解為反腐敗局對澤連斯基的“回報和安撫”。
烏克蘭主流智庫烏克蘭政治研究所指出,反腐敗局和澤連斯基團隊的爭鬥,本來就“不是‘黑與白’的對抗,而是‘灰色地帶’的鬥爭”。反腐敗局自身同樣醜聞纏身,在2024年曾被揭露出其第一副局長和澤連斯基總統辦公室官員關係密切、勾兌利益。2025年3月的一項民調顯示,烏克蘭民眾對獨立反腐敗機製的不信任率高達70%。
現在,通過揭露一個與澤連斯基核心團隊關係不大的腐敗團夥,反腐敗局既向公眾證明了自己“敢碰執政黨”,又避免真的傷及總統辦公室核心成員。即使案件最終牽涉雷茲尼科夫,這位前國防部長也已經離開政治中心兩年了。對於那些被媒體質疑存在貪腐問題的總統辦公室現任官員,反腐敗局是否真的會展開調查,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