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風,從塔克拉瑪幹沙漠的邊緣吹過,卷著細沙,刮過村莊、田地和人的臉。這裏的沙塵多得像從沒停過,一年能有兩百多天都在刮風。黃沙一漫起來,十幾米外就看不見人影。
當地人家門口的台階上,常年堆著細軟的沙子。天剛亮,許多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掃帚,把門前的沙清掃幹淨,再開始新一天的生活。常年在地裏幹活的人,出門要戴帽子、口罩,耳朵裏塞著紙團,防止沙子灌進去。還得趕在風大前下地,拔草、鋪管、壓沙,動作一慢,風就把苗吹走了。
一年中難得有那麽一兩場雨,孩子們會趁機跑到外頭玩泥巴,享受片刻的濕潤和快樂。但大多數時間,風沙鋪天蓋地,一陣接著一陣。在這樣的環境裏,村民們漸漸學會了和沙子“過招”,和風“鬥爭”,在看似無情的土地上種下綠意,尋找新的活法。
這是一段關於人與沙地的故事。不是沙改變了他們,而是他們學會了在沙裏紮根,守住家園,慢慢種出未來。
古麗和她的171畝地
塔克拉瑪幹沙漠南緣的於田縣庫勒艾熱克村,春天的風從沙丘上撲下來,像是用力拍打在人的臉上。早上八點,新疆的天剛亮,古麗見妮提·阿吾力孜(簡稱“古麗”)就踩上了三輪車,一路顛簸著趕到了她的171畝地裏。
這裏每年有260多天都在刮風,風沙太大,連路都看不清,下午基本幹不了活,古麗隻能早早騎車出門。“電動車騎著都看不見前頭,十幾米就白茫茫的。”她和村裏的其他女工一起,在風起前趕著拔草、澆水、鋪滴灌線。實在幹不動了,就鑽進三輪車裏躲一會兒,風一歇,又下地繼續幹,直到晚上8點才回家。
她今年31歲,右手殘疾,兩隻手加起來隻有7根手指,那是她6個月大時燒傷留下的烙印。早年離婚後,她獨自撫養一個9歲的女兒。但她不願意被當成弱者,“別人都知道我不怕吃苦,幹活也不比別人慢”。這個春天,她種下了100畝梭梭樹,和71畝玫瑰花。

古麗的手/南風窗 喬悅攝
這是她自願承包下來的地,簽了30年合同,花了10萬多塊。“去年看到別人種梭梭、嫁接肉蓯蓉,收益還可以,一畝地能掙1700—1800。”她心動了,靠著早年家裏50畝地的收成和平時打工攢下的錢,承包了171畝地。
後來又在網上看到,和田當地的企業願意給困難家庭提供幫助,她打電話過去說明了情況,1萬元的補助很快就打了過來,她拿去買了苗子,把沙丘間的土地一點點鋪平、平整、拉管、種苗。
古麗種得最多的梭梭被譽為“沙漠植被之王”,具有耐幹旱、耐嚴寒、耐高溫的特性,單棵就能固定周圍十平方米的沙地,來年還能嫁接藥材肉蓯蓉,也是當地村民重要的收入來源。
而玫瑰,在當地被稱為“沙漠玫瑰”,喜陽、耐旱、易成活,根係能深入沙下3米。於田縣委常委阿克力·阿不都艾尼說,一畝玫瑰花地的收益能達到四五千塊錢,“種一畝地的糧食也賺不到2000塊錢,4000已經是很好的收入了”,所以在於田,幾乎家家種玫瑰。

沙漠玫瑰/南風窗 喬悅攝
但古麗知道,現在還得熬過一個沒有收成的年頭。“剛把苗子種上,需要兩天澆一次水,不然就會被風吹走。”她把希望寄托在明年或者後年,“那時候半個月澆一次水就可以了,我就能走得開去照顧孩子了”。現在是她弟弟每天負責接送孩子上學,她就專心守著地裏的樹苗,盼著玫瑰開花,也盼著靠種地扛起這個家。
古麗漸漸愛上了這樣的生活。“以前這裏沒有路,沙子都埋到腳脖子上。”現在她清晨從家出發,看著一眼望去的綠苗,心裏會“激動”,“說實話,我有時候都不想回家了,在這地裏感覺自己特別有成就感。”她說。
鎖住沙漠,也要鎖住人
2024年11月28日,對於田縣來說,是個大日子。
那天下午,隨著最後一株玫瑰苗被種進沙地,圍繞塔克拉瑪幹沙漠修建的3046公裏綠色阻沙防護帶,正式完成鎖邊合攏。這個從上世紀70年代陸續啟動的生態工程,在經曆了近半個世紀的推進後,終於畫上了階段性句號。

圖源:央視新聞
直播畫麵裏,自治區林草局的負責人高舉雙手,喊出:“我們合攏了”。鏡頭下,一排農民站在玫瑰花苗間,跟著一起舉手歡呼。還在天津大學參加培訓的於田縣委常委阿克力·阿不都艾尼坐在宿舍裏,看著畫麵,哭了。他說:“全世界都說這個事幹不成,我們幹成了。”
這場合攏,意味著防護帶的最後一段缺口終於補齊。而這段缺口,就在於田。在新疆全區已建成的2761公裏綠色防護帶基礎上,剩餘的285公裏,集中在塔克拉瑪幹沙漠南部。這裏是風沙危害最深、流動性最強的地帶。大沙包多、水資源匱乏、土地可利用性低,加上靠近縣城,治理難度遠高於其他地帶。
其中最關鍵的是闐東片區。這裏有一個麵積約35萬畝的大沙丘,離縣城直線距離僅剩4.2公裏,沙子正以每年約100米的速度推進。照這個速度推算,如果不治理,三十年後縣城將麵臨被吞沒的風險。這不是危言聳聽,不遠處的策勒縣,曆史上就曾因風沙侵襲,整體搬遷過三次。

2024年6月15日在新疆和田地區於田縣闐東防沙治沙綜合示範區拍攝的沙漠邊緣(無人機照片)/新華社記者 丁磊 攝
2023年起,於田啟動防沙治沙工作,劃分六大片區集中攻堅。全縣承擔的鎖邊任務共76公裏,占全疆約四分之一,是任務最重的縣之一。到目前為止,已經完成了21.4萬畝,預計到2030年完成33萬畝。
防沙治沙,不僅是生態工程,更是一場有關“人”的工程。人種下去、種得活、種得久,沙才不動。於田試著走出自己的做法,也就是“於田模式”。這個模式並不複雜。縣裏先把國有的未利用沙地先劃撥給村集體,再由村集體分給農戶承包。一塊地簽30年,村民承包麵積從30畝到200畝不等,低價租給村民。
前期政府還發補貼,給每畝喬木發2000元、灌木1500元的補貼,補助費用幾乎能涵蓋農戶前期開荒的所有費用。等樹木成活率達到標準後,還給農戶辦理林權證。這樣一來,誰種的樹就是誰的,收益也歸個人,農戶還能拿著林權證抵押貸款、融資或繼承。
縣裏也配了水、電、路等基礎設施,農戶來了就能直接參與土地平整、鋪設滴灌水管、種植作物。可就算這樣,一開始還是有很多村民猶豫。他們擔心土地太沙、水太貴,經驗不足,種子種不活。

新疆和田地區於田縣,地處塔克拉瑪幹沙漠南緣/圖源:新華社
於是,縣裏幹脆拿出近3000萬元設立“沙產業試驗田”,由政府團隊先行種植、篩選品種、驗證模式。選育梭梭、紅柳、沙棗、玫瑰等耐旱品種,測試成活率、經濟產值,等有了樣板再推廣。“農戶不敢試的,我們替他們先試。”阿克力說。
2024年起,全縣已有152個村、13個鄉鎮參與治理,劃出了30萬畝治沙地,確權地塊260多個,群眾參與超兩千人。
但種樹不是種一次就完的事。幹了兩年沒人管,樹照樣會死,地還是會荒。“種個100畝的樹很容易,一兩年就能幹完,但是你種完以後,明年的成活率誰來保證,明年誰來幹,後年誰來幹?”阿克力說,最怕就是沒人願意繼續幹,地又荒了。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於田開始補上“產業”這一環。
沙地能不能變出產業?
玫瑰,是於田治沙中最早開出的“花”。
早在1000多年前,於田就有種植玫瑰的曆史。十多年前,阿熱勒鄉的村民就在房前屋後種上了玫瑰花。起初規模不大,隻是用來泡茶、做花醬。誰也沒想到,這種適應沙漠氣候的植物,後來會成為當地重要的經濟作物。
買土地·麥斯迪克,是萬方村的黨支部書記,也是一名“老花農”。從他記事起,家裏就種著7畝玫瑰,“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以前就種”。玫瑰,是他們一家的主要收入來源。隨著去年玫瑰行情上漲,他家的年收入也從三萬元漲到了五萬元。
“玫瑰花種個幾年,地就養起來了。”買土地·麥斯迪克說。玫瑰紮根深、需水少,根係還能固定土壤、改善結構。幾年下來,原本寸草不生的沙地,土質變鬆了,水分能蓄住了,現在甚至可以套種小麥、玉米。

村民正在采摘玫瑰花/圖源:新華社
今年,他拿出家裏全部的6萬元積蓄,承包了100畝沙地,想擴大種植規模。他還特地請來村裏七八十歲的老人,帶到沙地上看了一圈,請他們判斷這地“能不能種花”。老人們點頭說行,他這才放了心。
承包土地後,隻要玫瑰苗成活率能達到90%以上,政府會按政策發放每畝600元的補貼,100畝剛好是6萬元,剛好能抵掉他最初的投入。但這錢不是輕鬆就能拿到的。為了保住成活率,這幾個月他幾乎天天守在地頭,修滴灌、補苗、施肥,風一吹都得趕來看看。
“我是村幹部,帶頭幹,老百姓才願意跟上。”他說。現在,萬方村已有20戶村民一同參與防沙治沙,共承包了2000畝沙地。今年春天,又有46戶村民主動報名。“下半年還要往沙漠深處推進,那裏還有兩萬多畝能種。”

在新疆於田縣萬花園防沙治沙示範區,各族幹部群眾在加緊栽種玫瑰花苗(2024年11月28日攝)/新華社發(許曉龍攝)
他承包的這片地,位於七仙女防沙治沙示範區內。這裏是於田縣治沙與發展沙產業結合得最緊密的區域之一。2024年,七仙女示範區新增種植玫瑰1.8萬畝,加上此前的零星種植,累計接近3萬畝。
七仙女示範區地處城市綠洲邊緣,緊鄰縣城、機場和鐵路,是必須守住的“防線”。為了提高種植效益,當地采用“1+N”的發展模式:玫瑰是“1”,紅花、甘草、沙棗等套種作物是“N”。這種模式既能提升成活率,也能在不同季節形成互補收益。
“玫瑰第二年開始出產,第三年進入豐產期,一畝地收入五六千不難,好的甚至能過萬。”阿熱勒鄉黨委書記蔡顯富說,“我們這裏的玫瑰不光能看,還能掙錢”。
有了農戶的參與,還需要有人把玫瑰變成商品。

兼具生態效益和經濟效益的玫瑰花在沙漠盡情綻放/圖源:新華社
阿布裏孜·木沙是阿熱勒鄉的花農,也是當地花農特色農業發展專業合作社的負責人。他幹這行十幾年了,最早靠收購現成花朵,每公斤賺五塊、十塊的小差價。2019年,他覺得光靠倒賣“幹不過來”,於是投了20萬元成立合作社,建起了幹花加工廠,開始自己做產品。
現在,合作社能生產幹花、花茶、精油,還給外地企業代加工。2024年,他們在七仙女項目區旁新建了展廳,遊客一進園區,就能邊看花邊看產品。有一位客戶看完當場簽了個300萬元的大單:10噸幹花,分10個月交貨,每月一噸。
合作社目前有20名員工,固定種植麵積300畝,加上農戶主動租給合作社的土地,加起來總共600畝。合作社每年給農戶支付租金,年底分紅,“農閑時,他們還能來掙點工錢,也是不少家庭收入的重要來源。”阿布裏孜·木沙說。
他說,這裏的玫瑰花有三個優點:花瓣幹、顏色正、香味濃。“你在別的地方很難找到這麽幹、這麽香的花瓣。”他說,“我們跟保加利亞、法國的玫瑰比過,真不差。”

合作社裏的玫瑰製品/南風窗 喬悅攝
蔡顯富介紹,縣裏前些年請了農科院專家來做基因比對,發現這裏的玫瑰既有小枝玫瑰的血統,也有大馬士革玫瑰的基因。“我們這兒的香茅醇含量,是保加利亞玫瑰的8倍,香葉醇含量更是人家的250倍。”他說,七仙女玫瑰的精油含量、香型指標,在國際市場都有競爭力,近年來縣裏已陸續將幹花產品送往法國、日本等地參展,反饋都很好。
為了進一步拉長產業鏈,七仙女示範區旁還建起了350畝的“玫瑰風情園”,發展觀光農業、婚紗拍攝、花節文旅等項目。每年花開時節,遊客在花海中拍照打卡,一些村民還能在附近提供配套服務,也成了新的創收點。
“七仙女村”,這個地名背後還有個美麗的傳說。
據村裏老人說,很久以前,西王母的七個女兒下凡采藥,來到克裏雅河畔。她們見這地方水草豐美、人傑地靈,便留下來生活。其中,最小的七妹不願回天宮,臨走時把一朵玫瑰花留在了這片土地。第二年,玫瑰開滿了整片河灘,也給當地百姓帶來了生機。
“這不光是神話故事,也是我們現在幹出來的實事。”蔡顯富笑著說,“這片地,就是靠玫瑰種活的,也是靠玫瑰,給老百姓留下了生存和致富的產業。”
水、樹、人,一起留下來
在很多人眼裏,沙產業的成功似乎提供了一個誘人的設想:如果能把所有沙漠都變成綠地,新疆也許就能變成全國的“糧倉”。但在塔克拉瑪幹沙漠南緣的策勒沙漠研究站,科研人員的回答卻更加冷靜。
“隻要給水,什麽都能長。”策勒沙漠研究站副研究員張波說,“但新疆最缺的,就是水”。
策勒縣年降水量不到50毫米,而年蒸發量卻超過2400毫米。這樣的自然條件下,任何綠意的存在都來之不易。副站長薛傑估算了全縣的水資源:地下水補給量約1.2億立方米,加上來自冰雪融化和降水的地表水,大約還有6000萬立方米。加起來總共1.8億立方米。
這個數字,正好夠用。但也隻能剛好夠用。“已經到紅線了,不能再擴了。”薛傑說。一旦地下水位下降,根係無法再接觸到水源,地表所有依賴深根存活的灌木就會迅速枯死。

研究站的試驗田/南風窗 喬悅攝
因此,盡管眼下沙地玫瑰、肉蓯蓉等經濟植物在於田地區取得了顯著成績,策勒的科研人員仍然保持克製。他們看過太多“一哄而上”後的反噬:今年栽一千畝,明年再栽三千畝,後年一查,前麵那一千畝已枯死大半。張波記得,自己小時候在北疆,“年年種樹,我都長大了,那地方還是沒樹。”
沙漠不能不治,也不能強治。節奏太快,反而會被沙漠吞沒。張波反複強調一個詞:“中庸之道”。國家層麵出台的《全國防沙治沙規劃(2021—2030年)》也在理念上給予了支持,強調尊重自然、保護自然,堅持“宜荒則荒、宜沙則沙”,充分發揮原生生態係統的自我修複能力。
這種“中庸”背後,是科研人員幾十年對生態係統和水資源的深刻理解。策勒沙漠研究站成立於1983年,當時的沙漠距離縣城最近處僅有1.5公裏,策勒縣曆史上已三次因“沙進人退”而整體搬遷,再搬就無處可去了。自治區政府緊急決定由中科院設立沙漠研究站,就地試驗防沙治沙技術。當時的目標明確:保護策勒縣。
如今的策勒站,已經從單純防沙,拓展到“防沙+科研+生態產業”三位一體的發展模式。研究人員不僅研究荒漠植物的逆境適應性,還在推廣肉蓯蓉人工接種、紅柳灌木護林帶、水鹽調控、綠洲穩定性等方向取得成果,這些技術還應用到了中亞乃至非洲的荒漠治理中。

為沙漠中的植綠進行滴灌,確保苗木成活/圖源:策勒縣融媒體中心
但要讓這些技術真正落地生根,還需要人與自然之間建立新的關係。過去,技術和政策常常先行,卻忽視了當地人的接受程度。治沙不僅是生態工程,更是一項社會工程。科學的節奏,必須與人的節奏同步。
張波回憶幾年前中科院參與的一個扶貧項目。研究人員鼓勵村民種植水稻,免費發放肥料,手把手教他們何時施肥。可過了幾天專家來看,發現水稻葉子仍然是黃的。一問才知道,農民嫌施肥麻煩,根本沒用。“就算地裏長出黃金來,我也不想這麽麻煩。”村民們當時說。那是一個階段的寫照。當時的脫貧推進艱難,農民對外來技術和觀念缺乏信任,文化水平也限製了溝通和執行力。
但這些年,變化正在發生。張波說,現在村裏的孩子普通話說得越來越好,上學積極性也高了不少。許多年輕人選擇回鄉,重新投入農業、文旅、電商,也有不少來自雲南、貴州、四川的農民工來新疆參與治沙工程。他們帶來了新的經驗、新的技術,也帶動了更多本地人參與進來。
一個更穩固的生態係統,正在從人心的變化開始建立。

策勒鄉防沙治沙點已栽種好的紅棗樹(航拍圖)/阿巴拜科日 攝
走進策勒縣的村莊,路兩邊的喬木一排排紮根,有些地塊上甚至擠著四五棵樹。這種密度不見得科學,卻是村民麵對風沙最樸素的應對方式。一棵樹擋不住,就種兩棵;兩棵不夠,就再種幾棵,隻為了心裏能踏實一點。這些看似粗糙的想法背後,藏著對沙漠最本能的敬畏。
而現在,他們已經有了足夠的底氣和沙漠共處。在這一代人腳下,沙地正在變綠,產業逐漸紮根,村莊也穩穩站住了。風仍在吹,但沙不再是必須逃離的理由。
他們不再問:“沙還能推過來多遠?”
而是開始想:“我們能在這片沙裏,走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