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發於大西洋月刊,作者查理·沃澤爾是《大西洋月刊》的撰稿人。
特朗普親手製造了一個“怪物”,如今卻希望人們視而不見。
多年來,特朗普不斷發出“狗哨”信號,鼓吹徹頭徹尾的陰謀論,煽動支持者對所謂“全球戀童癖團夥”的憤怒。而現在,他卻要求這些人放下這一切。
早些時候,特朗普在Truth
Social上發帖,稱與愛潑斯坦有關的陰謀論——MAGA宇宙的核心內容——是“騙局”,甚至公開與他“過去的支持者”劃清界限。
“就讓這些軟弱之輩繼續前行,替民主黨幹活吧,”他寫道,“我不再需要他們的支持!”
這條帖文在平台上迅速引發大量回應。情況對特朗普來說,進展並不順利。
一條熱評寫道:“那愛潑斯坦為什麽要坐牢?吉斯蘭呢?這也是個騙局?我不這麽認為。我們會為這件事拚到底。”
簡而言之,特朗普似乎已經失去了對局勢的控製。在他的第二任期中,混亂、不得人心的政策以及對聯邦政府的削弱成為標誌,而他卻總能一次次從醜聞中全身而退。
除了這一次。如果真有人能擊垮特朗普的總統生涯,那或許就是一位已去世近六年的性罪犯。
作為陰謀論題材,愛潑斯坦案幾乎是完美的。
故事核心是一群腐敗的億萬富翁、政客和名人在一個偏遠小島上剝削兒童——這種題材正是網絡意見領袖和QAnon信徒的最愛,他們早已深信各種荒謬故事。
盡管這個陰謀論極其黑暗,我們對愛潑斯坦的生活和罪行,卻掌握了大量實證材料。法院的未封存記錄、航班記錄、受害者陳述,以及他的“黑皮書”都已曝光,其中包含愛潑斯坦可能接觸過的人物名單(盡管其中一些人稱不清楚自己為何在名單上)。
邁阿密先驅報記者朱莉·K·布朗進行了深入調查,采訪警探和受害者,詳盡披露了愛潑斯坦涉嫌人口販運及掩蓋罪行的過程。她也特別讚揚了一些警察在聯邦官員試圖放棄調查時仍堅持追查的行為。
這個案件是真實而駭人的,而正是這份真實性,為各種狂野猜測提供了土壤:如果這個是真的,那別的呢?
事件的中心有一個真正的謎團,是這個故事始終不曾淡出公眾視野的關鍵:所謂的“客戶名單”。
據說這份文件列出了愛潑斯坦為之提供未成年少女的權勢人物。這份名單是最具吸引力的陰謀論核心:愛潑斯坦不僅安排這些女孩供精英階層享用,還借此敲詐勒索他們。
特朗普政府當初曾大肆炒作這份名單,仿佛是即將上映的大片,盡管是否真實存在仍未可知。司法部長潘姆·邦迪在2月曾稱這份名單“現在就放在我辦公桌上,準備審閱”。但就在上周,司法部和FBI突然轉變立場,發布備忘錄稱這份名單根本不存在。
這當然激怒了MAGA陣營內許多知名人物。
在2025年的新聞環境下,幾乎沒有任何話題能持續吸引公眾目光超過幾天,然而愛潑斯坦案卻成了例外——一場罕見的大眾注意力盛事,而且居然將馬斯克和眾議員亞曆山德裏婭·奧卡西奧-科爾特茲(AOC)拉到同一陣線,也讓陰謀論者與關心新聞的正常人產生共鳴。
愛潑斯坦的陰謀論已經成為全民共同擁有的故事,超越黨派、無法駕馭。這是一種極度不穩定的混合物,被政治人物當作博眼球的工具。
愛潑斯坦案觸動了美國人的心理神經,堪比約翰·肯尼迪遇刺案。
邁阿密先驅的布朗曾在播客中表示:“我並不相信他是自殺。”
《美國展望》的戴維·戴恩也寫道,愛潑斯坦案已經成為一個真實的政策議題,暴露出美國司法係統的深層裂痕。
而“客戶名單”作為陰謀論的完美道具,由於內容不明,任何與愛潑斯坦沾邊的名人——包括特朗普和比爾·克林頓——都可能在名單上,隻要你願意想象。
這份名單越是不出現,就越具神秘力量。愛潑斯坦案正威脅著特朗普的支持聯盟。作為一個慣於操控輿論、製造焦點的人,特朗普這次的應對極為失敗。
他不僅聲稱奧巴馬、拜登政府和詹姆斯·科米偽造了相關檔案,還在Truth
Social上訓斥最忠誠的支持者:“別再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愛潑斯坦身上,那是沒人關心的人。”
結果隻引發更大的關注與懷疑。
現在,圍繞在特朗普身邊的許多人——包括許多原MAGA媒體人和網絡紅人,過去都曾借愛潑斯坦之死當作政治宣傳武器——不得不在支持自己多年的主張,與效忠特朗普之間做出尷尬選擇。
FBI副局長丹·邦吉諾據報因政府處理案件的方式威脅辭職;眾議長邁克·約翰遜昨天表示司法部應該披露更多信息;而著名陰謀論支持者、眾議員瑪喬麗·泰勒·格林,則顯得極為憤怒。
但效忠特朗普目前還是占據了上風:眾議院共和黨人昨天一致投票反對公開更多愛潑斯坦檔案。曾在社交平台上高喊“愛潑斯坦不是自殺”的意見領袖們,如今正急於轉變口徑。
他們正陷入兩難境地:討好特朗普就得得罪粉絲,反之亦然。
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難以預測。換作其他事件,MAGA鐵杆支持者很可能早已翻篇,或者轉向攻擊民主黨。但特朗普本人如今將這個案件稱作“騙局”,試圖為支持者提供一個可以接受的退出路線。
然而,特朗普和他的團隊似乎低估了MAGA基本盤的情緒,以及愛潑斯坦案本身的影響力。
MAGA運動過去習慣了主導敘事,輕易轉化任何可能引發認知衝突的內容。但這次的故事異常頑固。昨天下午,就在特朗普表揚邦迪對調查的處理,並有親特朗普的評論員試圖引導輿論轉移注意力時,《連線》報道,司法部與FBI公布的監控錄像中,有近三分鍾的畫麵從愛潑斯坦牢房附近消失,這直接與邦迪先前所說的“係統重置隻刪了一分鍾”相矛盾。
這是貨真價實的陰謀論燃料。
接下來的事態發展,將成為特朗普命運的一個關鍵時刻。把愛潑斯坦案拿來與關稅政策或轟炸伊朗相提並論或許顯得怪異,但這正是特朗普神話的基礎。他塑造了一個形象——與支持者有共同敵人,特別是精英階層。盡管他本人就是精英,但支持者不在乎,他們喜歡的就是他“打擊”自己痛恨之人的那股勁。
但如今,他卻將“客戶名單”稱作“騙局”,把堅持追問此事的人劃為“過去的支持者”,這不僅挑戰了他自己的敘事邏輯,也動搖了他操控注意力的能力。
如果特朗普和MAGA媒體,能成功將愛潑斯坦風波重新包裝成對他們有利的陰謀論,或幹脆令其偃旗息鼓,那就說明他對黨內和基層的掌控依舊牢不可破:一個現實無法打破的結界。
但如果失敗呢?
或許這就是特朗普對支持者“鐵腕控製”開始鬆動的征兆。但這也是“陰謀晚期”的典型特征:真實事件與扭曲理論交織,由無底線的注意力販子推波助瀾,最終在互聯網上失控,超越真假,難以遏製。
或許,這種“尋求真相”的憤怒,並不真的關乎正義、真理或政治。如果就算名單公布,他們也永遠不會滿意呢?
如果他們始終堅信還有更深的隱瞞、更大的陰謀呢?
這場憤怒,很可能源於對一種信息生態的成癮:這個生態讓人們習慣於要求一切信念都有自己相信的“證據”來支撐。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意味著這種認知腐爛、現實崩解和陰謀文化,並非某位政客或某個運動的副產品,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病灶——根植於我們所依賴的平台、文化與製度之中。
也就意味著,這場“高燒”永遠不會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