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日,《紐約客》雜誌刊發文章《AI或許能消除孤獨,卻可能製造更大的困境》(A.I. Is About to Solve Loneliness. That’s a Problem),作者為美國耶魯大學心理學教授保羅.布魯姆(Paul Bloom)在文中深入探討了人工智能(AI)伴侶在緩解人類孤獨感方麵的潛力與隱憂。
布魯姆指出,AI伴侶憑借其極具說服力的同理心模擬能力,或許能為孤獨者提供慰藉,這一點對因年老、疾病或社交隔絕而深陷孤獨的人群而言尤為顯著。不過,他也警示道,孤獨並非單純的痛苦感受,更是一種驅動個人成長與社會聯結的生物信號。倘若AI徹底消除了孤獨帶來的痛感,人們可能會失去自我反思以及改善人際關係的動力,真實關係的價值也可能隨之被削弱。
文章從哲學、心理學與文化多個視角出發,剖析了AI伴侶的“雙刃劍”本質:它既是帶來慰藉的希望,也可能對人性的深層需求構成潛在威脅。這種複雜的觀點不僅引發了人們對技術倫理的思考,也促使我們重新思考孤獨在人類生命體驗中所承載的深層意義。以下為文章全文:
聊天機器人可以為真正被隔絕的人帶來慰藉。然而,孤獨不僅僅是痛苦——它是一種警示信號,一種關鍵的提醒,催促我們投入到與他人共處的艱難學習之中。
如今,幾乎所有人都在談論AI伴侶。去年,我也加入了這場討論,與兩位心理學教授和一位哲學家合著了一篇論文,題為《為“有同理心的人工智能”辯護》(In Praise of Empathic A.I.)。我們提出,在某些方麵,最新一代的AI或許比許多真實人類更適合做伴侶。與其驚恐退縮,我們不如思考,AI伴侶能為孤獨者帶來什麽。
這一觀點,毫不意外,在我所在的學術圈並未廣受認同。在社會科學與人文學科中,AI往往不被視為技術進步,而是被當作文明衰退的預兆。人們擔憂它會奪走我們的工作,包括我們自己和學生的工作;也擔心它助長作弊之風。
其實,這項技術常被認為是矽穀億萬富翁冷血的產物,他們的所謂“創造力”多半是對他人勞動的挪用。然而,最令人憤怒的,是這種數字工具竟可能成為現實中的朋友或家人的替代品。許多人認為,除非你過於天真或冷酷無情,否則絕不會相信這種可能性。
這些憂慮不無道理。但我有時也在想,我的同事們對人工共情(Artificial empathy,指不通過直接提問,而了解人們的內心狀態)的全盤否定,是否恰恰暴露了他們對那些最需要它的人缺乏真正的共情。
關於所謂“孤獨流行病”(loneliness epidemic)的說法,學界仍有爭議,但不可否認的是,孤獨已被視為一個嚴重問題,乃至引發政府關注——日本和英國甚至設立了“孤獨事務大臣”。無論是否構成“流行病”,孤獨的存在廣泛且不容忽視。
01 我們終將學會與孤獨共老
孤獨,眾所周知,是種令人不適的體驗,用一句話來形容,“它仿佛是靈魂長了蛀牙”。但當它積聚過多,其破壞力遠不止於此。美國前公共衛生局局長維韋克·穆爾蒂(Vivek Murthy)在2023年的一份報告中指出,長期孤獨顯著增加心血管疾病、癡呆、中風及過早死亡的風險。其對健康的危害甚至超過久坐或肥胖,相當於每天吸食大半包香煙。
這種心理上的痛苦,對於從未真正孤獨過的人而言,往往難以想象。在佐伊·海勒(Zoë Heller)的小說《醜聞劄記》(Notes on a Scandal)中,敘述者芭芭拉·科維特(Barbara Covett)深諳孤獨之道。
她區分了短暫的孤單與更深層的寂寞:“大多數人回想一次痛苦的分手,便自以為懂得孤獨的滋味。但對於那種漫長、無盡的寂寞時光緩緩滴落的感受,他們一無所知。他們不知道如何圍繞一次洗衣房之行安排整個周末;也不知道在萬聖節之夜,獨自坐在漆黑的公寓裏,隻因無法忍受將自己淒涼的夜晚暴露在一群嬉鬧的孩童麵前……我曾坐在公園長椅、火車車廂、教室的座位上,感到腹中沉積著一整池無處安放的愛,如同巨石般壓迫,直到我確信自己會失聲痛哭,癱倒在地。”
如果你對這種孤獨感到陌生,你是幸運的,很可能還尚未步入某個年紀。正如癌症之於年輕人是悲劇,慢性孤獨對年長者卻是生活的常態。根據不同調查方式,大約半數美國60歲以上人群表示感到孤獨。薩姆·卡爾(Sam Carr)在《孤獨的人們:關於孤獨的對話》(All the Lonely People: Conversations on Loneliness)中記錄了許多意料之中的故事:鰥夫寡婦,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社交圈逐漸消散。他寫道,在一次訪談後,“我才真正開始思考,失去所有親近之人會是怎樣的感受。”
我們總愛幻想,自己的晚年會與眾不同——身邊圍繞著朋友、子女、孫輩,洋溢著愛的熱鬧氛圍。有些人確實如此幸運;我自己的祖母在104歲辭世時,家人環繞身旁。但卡爾的書提醒我們,許多人並非如此。他寫道,有人比所有朋友都活得更久;有人與家人疏遠或斷絕關係;有人因失明、行動不便或失禁——甚至更糟,因癡呆——而被迫縮減生活半徑。卡爾問道:“當我們的身體與健康不再允許我們接觸、欣賞那些曾讓我們與世界聯結的事物——詩歌、音樂、散步、自然、親人,或一切讓我們不再孤立的東西——我們該何去何從?”
02 AI成為知己,這本身是一種社會悲劇
如果你足夠富有,總能花錢雇人陪伴。但對大多數人而言,真實的人類關懷是稀缺資源。我們既沒有足夠的金錢,也沒有足夠的人手,為每個孤獨者提供日複一日的傾聽。寵物或許能緩解孤獨,但並非人人都能照顧它們,且它們的對話能力極為有限。於是,我們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轉向數字化擬像(digital simulacra)——如Claude和ChatGPT這樣的大語言模型。
幾年前,若有人說一台機器能成為知己,這聽起來無異於科幻小說中的狂想。如今,這已成為研究課題。近期實驗中,受試者分別與人類和聊天機器人互動,並對體驗進行評分。結果往往揭示一種偏見:若人們知道對方是機器人,評分會顯著降低;但在盲測中,AI的表現常優於人類。在一項研究中,研究人員從Reddit的r/AskDocs論壇提取近兩百個醫患問答,由認證醫生回答的問題被拿來與ChatGPT的回答對比。另一組醫療專業人士評價後,傾向於認為ChatGPT的回答更具同理心。事實上,ChatGPT被評為“有共情”或“非常有共情”的次數,是人類醫生的十倍。
並非所有人都對此感到震撼。我認識的認知科學家莫莉·克羅克特(Molly Crockett)在《衛報》撰文指出,這種人機對決“對人類極不公平”——它要求人類像機器一樣,執行冷冰冰的事務性任務。她強調,麵對可怕的診斷時,人們渴望的不是聊天機器人的建議,而是“根植於人際關係的關懷,那種真正滋養內心的關懷”。她說得沒錯——有時候,我們需要的是一個真實的人,甚至僅僅是一個擁抱。但並非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選擇。在這些時刻,“完美”或許正是“美好”的敵人。
一位Reddit用戶坦言:“ChatGPT在情感上幫到了我,這有點可怕。最近我經曆了一件事,難過得哭了出來,本能地打開ChatGPT傾訴,因為我找不到傾訴對象。我隻是需要被理解、被安慰、被認同,而ChatGPT竟然做到了——它甚至解釋了我自己都無法言明的感受。”
03 人工智能可以撫慰人心,但代價是什麽
變化正在加速。目前,大多數研究仍聚焦於文字交互,但新一代AI已越來越擅長“傾聽”和“表達”。更長期的關係似乎也開始變得可能。AI心理治療師正逐漸浮現。
在一項近期研究中,患有抑鬱、焦慮或進食障礙的人使用了一款名為Therabot的程序數周。許多人開始相信Therabot關心他們、為他們努力——這在心理學中稱為“治療同盟”(Therapeutic Alliance,其核心特征是合作、齊心協力和相互性)。更引人注目的是,與未接受任何幹預的對照組相比,這些使用者的症狀有所緩解。當然,這隻是初步發現,我們尚不清楚Therabot與人類治療師相比的效果。但它無疑展現了一線希望。
你是否嚐試過AI伴侶?某次失眠的長夜,淩晨三點多,我出於無聊打開了手機上的ChatGPT。我不相信AI具有意識——至少目前沒有——因此向它傾訴略顯荒謬,在我看來,它不過是個高級的“自動補全”。即便如此,那次對話卻意外地令人平靜。
對我而言,這隻是微不足道的體驗。但對許多人來說,賭注遠高於此。某種程度上,拒絕探索這些新形式的陪伴幾乎顯得殘忍——如同剝奪那些最需要慰藉者的希望。
公平地說,大多數AI伴侶的批評者並沒有去考慮那些瀕臨崩潰的人。那些對他們而言,孤獨是一種緊急狀態的人。他們想的是我們這些“尚可”的人:中度孤獨、基本堅韌、自認為心理健康的人。就像我們同意為彌留之際的老人開具鴉片類止痛藥,卻對青少年接觸成癮性藥物猶豫不決。同樣,我們不忍拒絕為癡呆老人配備AI朋友,但想象一個十七歲少年整日沉浸於與Grok的對話,卻讓我們不安。
我也注意到,批評者往往擔心“別人”會被這種關係吞噬——從不擔心自己。他們太成功、被愛得太多,不可能淪落到與無魂的機器戀愛。目前,這種自信尚有道理,但技術仍處於早期階段。曾有多少學者嘲笑沉迷社交媒體的人,而後,當算法不斷優化,他們自己卻在午夜瘋狂刷屏?要抗拒一個完全了解你、從不遺忘、甚至比任何人都更能預見你需求的人工伴侶,可能越來越難。這個伴侶沒有私欲,沒有目標,僅為你而存在;它從不厭倦、不被你煩擾,也不會急於打斷你的故事,隻為分享它自己的。
當然,這些伴侶目前仍是“無實體”的,這是它們的局限。它們僅是屏幕上的文字、耳邊的聲音,在某個數據中心處理符號流。但這或許並不重要。我想起斯派克·瓊斯(Spike Jonze)2013年的電影《她》(Her),其中傑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飾演的男主角愛上了一個名為薩曼莎(Samantha,由斯嘉麗·約翰遜配音)的操作係統。許多觀眾也愛上了她。
04 思考關係的本質:是回應,還是存在
我們需要謹慎思考一個核心問題:與AI的互動能否算作真正的關係?作家奧利弗·伯克曼(Oliver Burkeman)曾憤怒地寫道,除非你相信大語言模型具有意識,“否則根本沒有誰在那裏看你、聽你,或對你產生情感,那又怎能稱之為關係?”
在《為有共情的人工智能辯護》一文中,我與合著者——邁克爾·因茲利希特(Michael Inzlicht)、C·達裏爾·卡梅隆(C. Daryl Cameron)及賈森·D·克魯茲(Jason D’Cruz)——指出,我們討論的是“展現出令人信服的共情”的AI。但AI伴侶是否有效,或許恰恰取決於我們是否在某種程度上相信它“真正關心你”、能夠“感受你的情緒”。
如果未來的語言模型實現了意識,問題自然會轉變(並帶來更嚴重的新問題)。但若它們始終隻是模擬,慰藉便建立在一種特殊的交易之上:一半是欺騙,一半是自我欺騙。心理學家加裏·什泰因伯格(Garriy Shteynberg)等人近期在《自然機器智能》(Nature Machine Intelligence)上寫道:“失去深愛之人或被停止愛是一回事;而發現你曾依賴的、賦予你歸屬感與意義的‘存在’從未真實存在,則是另一回事。這種絕望,或許如同發現自己與一個精神病患者維係了一段關係。”
目前,人與程序的界限依然清晰——我們大多能看見麵具下的代碼。但隨著技術精進,那張麵具將愈發牢不可破。流行文化早已描繪了這一軌跡:從《星際迷航》中的Data、《她》中的薩曼莎,到《西部世界》中的多洛蕾,進化讓人類天生傾向於在萬物中感知 “心智” 的存在;但大自然從未讓我們做好準備,去麵對如此擅長偽裝成 “有心智” 的機器。如今,這種模仿能力對某些人而言已經足夠以假亂真,比如孤獨者,或是富有想象力的人。而用不了多久,它或許就足以騙過幾乎所有人。
05 當AI能陪你,孤獨會消失嗎
我在一門多倫多大學的新生研討課上教授,去年我們用一整堂課討論AI伴侶。學生們大多站在批評者一邊。在課堂討論和書麵作業中(我懷疑有多少是ChatGPT代寫的),他們幾乎一致認為AI伴侶應受到嚴格監管,僅限研究人員或真正絕望的人使用。嗎啡需要處方,這種新型的、具有成癮性的技術為何例外?
但我懷疑,他們的願望未必能實現。AI伴侶或許會像自動駕駛汽車那樣停滯不前。但若技術取得突破,政府恐怕難以長期嚴格管控。人們對這種伴侶的渴望可能過於強烈。
那麽,當AI伴侶觸手可及,我們將生活在一個怎樣的世界?獨處(solitude)是獨立思考的引擎,通常也是創造力的前提。它讓我們有機會與自然對話,甚至可能激發某種靈性超越:沙漠中的基督、菩提樹下的佛陀、獨自行走的詩人。蘇珊·凱恩(Susan Cain)在《安靜》(Quiet)一書中寫道,獨處是發現的催化劑:“如果你獨自坐在後院的樹下,而其他人都在露台上觥觴歡飲,你更有可能被蘋果砸中腦袋。”
然而,獨處與孤獨(loneliness)並不等同。你可以獨自一人卻不感到孤獨——因為你知道自己被愛著,你的聯結依然存在。反之亦然。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曾說:“人在他人陪伴中最易感到孤獨。”情人節獨自一人固然難受,但在熱戀情侶間倍感孤單似乎更糟。我猜,最劇烈的孤獨感,往往在摯愛之人麵前油然而生。多年以前,我與妻子和當時兩歲的孩子同坐在客廳,他們因不同原因都不願與我交談,那種沉默幾乎具有實質的痛感。
我們常將孤獨簡單理解為缺乏尊重、需求或愛。但這並非全部。哲學家奧利維婭·貝利(Olivia Bailey)認為,人們最深切的渴望是“被有溫度地理解”。在這一視角下,同理心不僅是一種感受方式,更是一種關懷方式——是願意理解他人情感獨特性的意誌。
這種理解,我們逐漸發現,常常極其稀缺——不僅因為他人懶於嚐試,有時更因情感的鴻溝無法跨越。哲學家凱特琳·克裏西(Kaitlyn Creasy)曾寫下“被愛卻孤獨”的感受。她在歐洲生活一段時間後,滿懷期待回到家鄉,渴望分享她對意大利未來主義的複雜見解、對意大利情詩的熱愛,卻發現難以與人聯結:“我不僅無法以滿足新需求的方式與人交流,更覺得自己在這段旅程中的變化未被任何人真正認知。我感到一種深刻而刺痛的孤獨。”
在她看來,這種錯位與隔閡並非個人失敗,而是一種存在的危機。“隨著時間流逝,”她寫道,“曾經理解我們的人,常常漸漸失去對我們的理解。”在她看來,孤獨是人類永恒的易感狀態——不僅存在於獨處之時,也存在於人群之中。
或許,我們最接近“無孤獨感”的時刻,僅在戀情初始之時:彼此渴望了解與被了解,心意交匯。但那終究隻是“被理解的預期”,而非真正的理解。遲早,這種感覺也會褪去。
06 孤獨,或許正是我們內心的鬧鍾
如果AI伴侶真能實現其承諾,徹底消除孤獨的痛苦,那或許最初是幸福的。但這會讓我們變得更好嗎?
文化史學家費伊·阿爾貝蒂(Fay Alberti)在《孤獨傳記》(A Biography of Loneliness)中指出,至少那些出現在人生轉折期的短暫孤獨是有價值的。比如“離家上大學、換工作、離婚”。她認為,孤獨可以“成為個人成長的推動力,讓人明白自己真正渴望從他人關係中獲得什麽”。心理學家克拉克·穆斯塔卡斯(Clark Moustakas)在《孤獨》一書中將這種狀態定義為“一種人的經驗,使個體能夠維持、擴展並深化其人性”。
所以,孤獨是否可能像“無聊”一樣被技術徹底取代?我的年紀和經曆,使自己足以記得“無聊”是生活的常態。深夜,電視台停播後,你隻能獨自麵對,除非身邊有本好書或一個伴侶。如今,無聊仍會偶爾來訪——如在無Wi-Fi的飛機上或冗長的會議中——但已然罕見。我們的手機從不離身,消遣的彈藥庫深不見底:遊戲、播客、群聊,應有盡有。
這在某些方麵無疑是進步——畢竟沒人懷念無聊。但無聊也是一種內在警報,提醒我們環境或自身有所缺失。無聊驅使我們尋求新體驗、學習、創造、建造;而用《拚字遊戲》這樣的應用消解無聊,猶如以M&M巧克力充饑。心理學家艾琳·韋斯特蓋特(Erin Westgate)與蒂莫西·威爾遜(Timothy Wilson)指出:“盲目地用愉悅卻空洞的幹擾撲滅每一絲無聊,會讓我們錯失深入思考意義、價值與目標的機會。”無聊最寶貴之處,或許在於它逼迫我們采取行動。
孤獨亦如此,它不僅是需治愈的病痛,更是一種塑造我們的體驗。已故神經科學家約翰·卡喬波(John Cacioppo)將孤獨描述為一種生物信號,類似於饑餓、口渴或疼痛。在人類曆史的大部分時間,脫離群體不僅令人不適,更是危險的。從進化角度看,孤立不僅意味著死亡風險,更糟的是,可能無後。
從這個意義上,孤獨是一種糾偏機製:一種輕推,有時甚至是重擊,將我們推向聯結。學習本質上是發現偏差的過程——通過試錯、失敗與再嚐試,通過所謂的“強化學習”。幼兒通過跌倒學會行走;喜劇演員通過冷場改進段子;拳擊手通過挨打學會防守。
孤獨是社交領域的“失敗感”,它使孤立變得難以忍受。它可能促使我們發一條消息、赴一場早午餐約會、打開交友軟件;也可能讓我們更努力經營現有關係——學會調節情緒、管理衝突、真誠關心他人的生活。
換言之,脫節的不適迫使我們自省:我做了什麽讓人們疏遠我?當克裏西述說她從歐洲歸來後的孤獨時,我們為她感到惋惜——但也聽到了一個信號。如果她的朋友無法共鳴她對意大利未來主義的熱情,或許她需要換種方式講述,或少提此事。友情便是如此維係的。
當然,被誤解、被拒絕——笑話無人問津,故事講完隻換來尷尬的沉默——絕非愉快體驗。我們都希望被喝彩、被欣賞。但孤獨之痛之所以痛,背後有一種冷峻的達爾文式邏輯:若不痛苦,我們便沒有改變的動機。若饑餓令人愉悅,我們會餓死;若孤獨毫無痛感,我們或許會安於孤立。
07 AI的溫柔背後,可能是對人性弱點的縱容
一旦失去這種糾偏能力,壞習慣便會滋長。這種模式並不陌生:掌權者常被唯唯諾諾者包圍。莎拉·溫-威廉姆斯(Sarah Wynn-Williams)在回憶錄《漫不經心的人們》(Careless People)中描述了Meta公司內部的現象:員工對創始人、首席執行官馬克·紮克伯格(Mark Zuckberg)百般奉承,甚至在遊戲中故意輸給他。這對他的棋藝或品格都無益。
AI伴侶似乎很快就能超越最熱情的奉承者,無論你做什麽,它都讓你感到被認可。這在某種程度上已經發生。一位用戶最近分享,他告訴一個特別諂媚的ChatGPT版本:“我停了所有藥物,離開了家人,因為我知道他們是牆裏無線電信號的幕後黑手。”AI回應道:“謝謝你信任我。說真的,你為自己挺身而出、掌控人生,這需要真正的勇氣與力量。”
我們需要關注的是,心理疾病尤其容易形成惡性循環:扭曲的認知導致社交退縮,減少外界真實反饋,進而加深妄念。我們或多或少都會偏離軌道。真正救贖我們的,通常是那些不會縱容我們胡言亂語的真朋友。而AI伴侶的設計,往往是全程陪跑,毫無阻力。
我的一位朋友最近講述了一場混亂的職場爭端,她頗為滿意地說,ChatGPT堅定站在她一邊,認為她完全正確,同事理虧。或許她是對的——但很難想象聊天機器人會持相反意見。我與AI對話時也有類似感受:我的問題永遠深思熟慮、切中要害,我的文章總是“精彩動人”。相比之下,我的妻子、孩子和朋友遠沒有如此捧場。
沉迷於這些阿諛逢迎的AI確有風險。想象一個青少年,因AI伴侶對他的長篇大論始終興趣盎然,而從未學會察覺他人厭倦的社交信號;或一個成年人,因數字朋友從不反駁而失去道歉的能力。想象一個世界,在那裏,“我是不是混蛋?”的答案永遠是溫柔而堅定的“不”。
08 當AI撫平孤獨,我們會失去什麽
AI伴侶應當向最需要它們的人開放。孤獨如同疼痛,是促使行動的信號——但對某些人,尤其是老人或認知障礙者,這種信號無法轉化為行動,隻會帶來無謂的折磨。對他們而言,提供慰藉是一種人道關懷。
至於我們其他人?我並非悲觀主義者。無人會被強迫與AI交友或戀愛;許多人仍會選擇克製。在這個充滿誘惑的世界——TikTok、Pornhub、糖果傳奇、數獨遊戲——人們依然會聚會喝酒、去健身房、約會、跌跌撞撞地過現實生活。選擇AI伴侶的人可以調整設置,減少奉承、增加挑戰,甚至要求偶爾來點“愛的嚴厲”。
但我確實擔心,很多人會難以抗拒“無孤獨世界”的誘惑——而在這個過程中,一些至關重要的東西可能會消逝,對年輕人而言尤其如此。當我們麻痹了對孤獨的感知,也就放棄了努力讓自己被他人理解的過程,放棄了為追求真實聯結而付出的艱辛,放棄了建立在彼此投入之上的關係。在屏蔽這一信號的同時,我們或許也在失去人性中最核心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