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結束的第二天,18歲的楚瑜走進了一家私立整形醫院。她穿著灰白色手術服,躺在手術台上,麻藥的針頭紮進眼皮時,她痛得渾身發抖,每隻眼睛各打3針,一共6針。
“當時痛得我在床上都崩潰了。”她回憶道。她割的是開扇形雙眼皮,這是她念叨了好幾年的事。
楚瑜天生內雙,遠看幾乎像單眼皮。從初中開始,她就對自己的眼睛不滿意。每次拍照,朋友都會讓她把眼睛睜大點,“但其實我的眼睛已經睜到最大了”。家裏人偶爾也會說她“眼睛小”,不像媽媽那樣有雙大眼睛。這些話像針一樣藏在心底,她反複翻看照片,發現自己的眼睛笑起來隻有一條縫,“不像別人那樣有精神”。
(圖/《假麵女郎》劇照)
高三最後一個月,楚瑜的學習節奏有些鬆懈,為了“哄自己念書”,她用“暑假整形”作為激勵自己的方式。
那時候,家裏人每天都會來學校送飯,吃飯時,她便和父母聊起自己的計劃,“高考一結束就先把雙眼皮割了”。起初父母很抵觸:“還沒高考呢,你就想著整容?”但在她一次次堅持下,家人的態度慢慢鬆動。
楚瑜提前在網上刷了幾百條整形攻略,看了幾千張整形博主曬出的前後對比圖,也對著鏡子比畫了上萬次。所以等到手術那天,谘詢醫生幾句話就說服了她,“她說她的雙眼皮也是我的主刀醫生做的,給我看了前後對比圖,做得還挺好”,楚瑜心動了,一旁陪同的母親也同意當場手術。
一個小時後,楚瑜從手術室走出來,一條黑色的線貫穿眼皮,傷口還在微微滲血。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手術,她也成了最早一批完成整形的高考畢業生。
根據中研普華產業研究院的數據,2025年中國醫美市場預計規模將達到3500億至4000億元,其中,Z世代(1995年後出生)貢獻了62%的消費份額,年均支出達2.8萬元,遠高於“80後”群體。
中國醫療美容市場規模與增速預測。(圖/中研普華產業研究院)
醫美市場的需求迅速攀升,甚至成就了以華熙生物、愛美客和昊海生科為代表的“醫美三劍客”的增長神話。上市以來,這些醫美企業憑借比肩茅台的高毛利率和體量,被稱為“女人的茅台”。
隨著醫美年齡的下沉,誰在重塑那些年輕人對“美”的定義?誰又重塑了那些年輕人?
愛刷美女視頻
楚瑜自認為遺傳了爸媽所有的缺點。爸爸是單眼皮,還有些齙牙,媽媽則是下頜前突的“地包天”。到她這裏,就成了單眼皮、齙牙加地包天的組合。雖然從小被同學調侃,但她的“超絕鈍感力”在某種程度上保護了她。
楚瑜記得,小時候一到冬天,手就容易幹裂起皮,加上沒有塗護手霜的習慣,雙手看起來“很粗糙”。再配上那口突出的牙,同學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僵屍”。她那時候並不覺得受傷,反而覺得“確實挺像的”,還笑著回應“那我來咬你們啦”,邊說邊追著其他孩子跑。對她來說,那隻是遊戲的一部分,不算冒犯。反倒是媽媽看不下去,小學四年級就帶她去醫院矯正了牙齒。
真正開始介意外貌,是上初中以後。她所在的學校實行封閉式管理,長期住校,一個月才回家一次。為了方便聯係,爸媽給她配了一部手機。手機每周一上交,周五放學後才能拿回來。
到了周末,她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刷短視頻。她尤其愛刷美女視頻,視頻裏的女孩皮膚白淨,妝容精致,眼睛又大又有神。看得多了,楚瑜慢慢意識到,自己和屏幕裏的人差得有點遠,不僅眼睛小,臉也大。
屏幕裏的女孩漂亮又精致。(圖/《狼狽》劇照)
那段時間,她嚐試過各種辦法瘦臉。比如,照著網上的瘦臉操每天對著鏡子“刮腮”“提顴”“頂舌”,堅持練了一個月,看不出變化,也就放棄了。後來又看到有女明星通過削顴骨讓臉型變立體,她也想將來試試,但聽說那個手術疼起來是割雙眼皮的一百倍,她立馬打消了念頭,“算了,臉也沒那麽大”。
整個初中三年,楚瑜都在跟自己的臉過不去。那種不滿意又無能為力的感覺像一根繩子,一直勒著她,隻能靠自我安慰緩解,“以後割個雙眼皮就行了,現在別想太多”。
她的容貌焦慮,不是源於某句話或某件事,而是被社交媒體一點點滲進了生活的縫隙,最終成為認知的一部分。
葉子的經曆則更加緩慢、內斂。她從小被家人說“眼睛小”,戴上眼鏡後更不明顯。高中時期,她的成績從班級前五下滑到中上遊,學習壓力大,外貌就成了她為數不多還能掌控的部分。
容貌焦慮被社交媒體一點點滲進了生活。(圖/《整容日記》劇照)
她注意到,班上“好看的女生”幾乎都有雙大眼睛。葉子暗暗羨慕,也悄悄買了眼皮貼,想讓自己眼睛看起來更大一點。但貼得不好,不一會兒就掉了,再加上本身眼皮厚,試了兩三周,她索性放棄了。
整個高中階段,葉子都想割雙眼皮。她本想高考結束後直接去做,但考完後又被駕考、聚會、填誌願等瑣事衝散,直到開學前突然想起,已經來不及了。
上了大學後,課程壓力比高中小了不少,葉子開始投入更多精力化妝、練習穿搭,對外貌的關注變得更多也更具體。她仍然想做雙眼皮,但身邊同學幾乎沒人動過手術,也沒有太多相關經驗,她猶豫了兩年多,害怕“做壞了”。
直到大三上學期,她才重新考慮起來。她說不清這個“決定”是怎麽形成的,隻是覺得馬上要實習、畢業,“再不做就沒時間了”。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手術。早上七點,她起床趕去醫院,室友們陪她走到手術室門口,還幫她拍了段視頻。視頻裏,她穿著藍色手術服,戴著一次性手術帽,對著鏡頭比了個“耶”,這是她最後的單眼皮記憶。
“輕醫美”
暑假是蘇州一家三甲醫院整形外科醫師張欣羽最忙碌的時段,通常從6月開始,延續到8月結束,“密度不高,但總量挺大”。
這些前來求診的年輕人,大多處在人生的轉折點:高中畢業進入大學,或者大學畢業準備求職。整形的需求五花八門,但在醫生看來,越是年輕,問題反而越“個人化”。
“高中畢業生多是為了解決皮膚問題。”張欣羽對鹽財經說。高強度的學習壓力、長時間的熬夜,疊加青春期的激素波動,使他們常常麵臨痘痘、痘印、毛孔粗大等問題。
有些學生從高三下學期開始,就通過社交平台了解醫美知識,憧憬著高考一結束就來“改造”自己。“有的甚至把醫美列入畢業的‘願望清單’,很多家長都陪著一起來。”
相比之下,大學畢業生的訴求更傾向於“形象提升”。他們當中不少人帶著明確目標來,“想通過改善外貌,在找工作、麵試中更有信心”,張欣羽解釋,在就業壓力愈發顯著的當下,“好形象”的確可能帶來一定加成,“可能是一種心理上的補償效應,但對很多年輕人來說,這是他們邁出社會前想要完成的一個準備”。
不少大學畢業生希望通過提升形象從而增強自信。(圖/Unsplash)
盡管需求各不相同,張欣羽發現一個共同的趨勢:這幾年,真正動刀做手術的人少了,輕醫美成了主流。
十年前,年輕人來整形外科,不少是奔著割雙眼皮、隆鼻、截骨、抽脂來的。那時求美者對手術整形的接受度較高,風險意識較弱。她回憶:“早些年來拉皮的人也很多,動刀的接受度很高。”
如今則不同。“現在更流行‘媽生感’,也就是追求自然、像天生的一樣好看。”張欣羽說,現在大家更喜歡看起來舒服、真實的形象。
技術和材料的進步也推動了輕醫美的普及。如今,玻尿酸、聚左旋乳酸(PLLA)、羥基磷灰石、重組膠原蛋白等材料被廣泛應用在注射類項目上,部分材料既能塑形,又能刺激自體膠原再生。再加上各種光電儀器的研發和更新,很多原本需要手術的項目,如鼻梁塑形、麵部緊致,如今也能通過微創注射、射頻治療、超聲治療等方式實現改善,既減小了風險,又縮短了恢複期。
(圖/Unsplash)
但“輕醫美”並不等於“無風險”。張欣羽直言,很多年輕人,尤其是未成年或剛成年的群體,並未將醫美當作醫療行為來看待。“他們覺得既然不是手術,也不打麻藥,頂多像做個發型或清潔,不太當回事。”
前不久,一位女孩來她們醫院就診,鼻子發黑壞死,必須立即進行清創處理。“她是在網上買的玻尿酸,找了所謂的‘代打’,在酒店房間操作的。”張欣羽說,注射時女孩就感覺不適,但對方安慰她是正常反應,等到幾天後鼻尖發黑麻木,有明顯的“膿頭”出來,她才意識到不對勁,但這時“代打”已經聯係不上了。
“她來我們醫院的時候其實有些晚了,左側鼻尖區域已經完全壞死,痛觸溫覺消失,後續治療隻能按照創麵治療的方式一步步補救。”張欣羽說著有些惋惜,“她本來是個挺好看的小姑娘。”
她強調,即便是看似簡單的注射類項目,也屬於醫療行為,對醫生資質、場所消毒、用藥安全和劑量控製都有嚴格規範,年輕人在選擇機構時,要做好充足的調查研究。
緩和與“自我”的關係
“現在眼皮還是有點腫,但視野感覺更開闊了。”楚瑜說。
距離她做雙眼皮手術過去已經一個多星期,眼皮被撕扯的疼痛感淡了些,但腫脹感依然明顯。眼角還有細細的紅印,那是術後縫合的痕跡,醫生說大概要3個月才會逐漸消退。
但她已經等不及了。術後第一天開始,楚瑜就在社交媒體上記錄恢複過程。每天一張自拍,固定角度、固定光線,旁邊還附上#我要變美女#的標簽。
這些照片是她以前不可能發的。在此之前,楚瑜的社交主頁幾乎沒有正麵自拍。她總覺得自己的臉“不適合鏡頭”,照鏡子的時候,也常常要用手把單眼皮撐出一道折痕,才肯多看兩眼。
但這一次不同了。哪怕眼皮還在腫、線條還“有點假”,她也願意把臉呈現出來。“借這個機會練練膽子,之後上大學,我想以新的麵貌迎接同學。”她說。
(圖/《新生》劇照)
整形的改變,從眼皮開始,但真正發生變化的,是她看待自己的方式。
距離葉子做完雙眼皮手術已經過去一年多了,如今傷口早已愈合,線條也趨於自然。但她記得剛拆掉紗布那天,右眼皮腫得厲害,泛著青紫的淤血,“像被人打了一拳”。為了不引人注意,她出門總是戴著壓得很低的帽子,有時在街上遇見熟人,也隻是匆匆打聲招呼,不願多說。
她本以為自己“變了很多”,但回家後,父母壓根沒發現,提醒後盯了眼皮半天才說,“還好啊”。高中同學聚會時也沒人察覺她的不同,葉子開始懷疑,難道自己做的變化並不明顯?難道這些年來對眼睛的執念,都是錯的嗎?
可她並不後悔。葉子說,最大的變化不是別人能否察覺,而是自己心態上的緩和,“我不再每天想著自己眼睛不好看”。
以前,她經常照鏡子比對兩隻眼睛的大小,出門化妝要貼雙眼皮、畫眼線,過程繁瑣,還看不出效果。現在,這些步驟都省了,“現在就是我最喜歡、最舒服的狀態了”。
(圖/《九部的檢察官》劇照)
她回憶起當初手術前,醫生曾問她,要不要開眼角,會更好看。她拒絕了,她不認為手術會讓自己變得“脫胎換骨”,也不期待別人會因此更喜歡她,她隻是希望自己不要再內耗。
整形之後,葉子漸漸適應了新的自己。以前做小組作業上台匯報時,她總擔心別人看自己的眼睛,覺得不好看。現在,她在類似場合的緊張感降低了,變得更自信,也更願意表現自己。
她知道,整形並沒有讓她脫離外貌的評價體係,也沒有讓她變成另一個人。但在某種程度上,她緩和了與“自我”的關係。對她而言,這已經足夠了。
很多問題不是出在臉上
在過去,整容是個難以啟齒的決定,人們常用“修臉”“微調”來含糊其詞。但如今,這些詞幾乎失去了意義。楚瑜在手術後第一天就開始發自拍,葉子也會直接告訴朋友,“我做過雙眼皮”。在她們看來,整形是一件普通的事情,“就像矯正牙齒一樣”。
不為麵試,不為表演,也不一定非要變美,有時隻是“順手改善一下”,對這一代年輕人來說,整形甚至不再需要理由。這種觀念的變化,讓整形成為一個不再需要解釋的選擇,也更容易被寫到步入社會前的那張“爆改清單”裏。
醫生張欣羽告訴鹽財經,她接待過不少20歲以下的求美者。有人是帶著明確訴求來的,比如“割雙眼皮”“打水光”,也有一些人隻是覺得“臉不太好看”,但說不清是哪。在她看來,這種“哪裏都不滿意”的感覺,更像是一種心理層麵的焦慮。
這種焦慮,並非源自個人內在的不安,而是被外部環境不斷放大、複製、強化的。
“當所有人都在說某一種樣貌是‘美’的,你就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也該那樣。”她說,“有點像皇帝的新衣,哪怕你主觀上覺得不好看,但看到全網都在追捧,你也會開始不自信。”
張欣羽提到一個俄羅斯混血的女孩,年輕、漂亮,是小有名氣的主持人。女孩反複要求打額頭、填太陽穴、做“精靈耳”等項目,被她多次拒絕。她很清楚,這類手術即使做了,也達不到女孩心中理想的樣子。“她太不滿意自己了,一進診室就說‘我哪裏都不行’。她不是為了改善一個部位,而是從根上否定了自己的臉。”
另一個來診所的女生,已經做過五六次鼻子,每次術後都不滿意,又重新修整。“很多年輕人把整形當作解決所有問題的手段,但很多問題不是出在臉上。”
對“美”的判斷,本應是主觀的,但在某些場景下,它變得高度一致。社交平台給出的“模板”幾乎一致:雙眼皮、高鼻梁、大臥蠶、麵中飽滿、下頜線清晰。在這樣的審美體係裏,“標準臉”被無限複製,很多人不再思考“自己適合什麽”,而是盲目跟隨美顏濾鏡後的“鏡頭美學”,通過模仿和接近來換取對自己容貌的認可。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一代人比任何時候都更強調“美”的自由,也比任何時候都更焦慮“夠不夠美”。但問題是,如果“變得更好”永遠是對“當前的自己”的否定,那終點又在哪裏?張欣羽希望,年輕人在做決定之前,能夠對改變多想一層:“這真的是你自己的決定嗎?”
美的標準應該是由誰製定。(圖/《以美之名》劇照)
對於楚瑜和葉子來說,答案是肯定的—整形並非徹底改變了什麽,而是帶來了一種心理上的釋放。整容手術台上的那一刀,讓她們終於停止了長久以來的自我苛責,也更有勇氣接納當下的自己。
整形並不是成為大人的標準動作,但對一些年輕人來說,它或許是他們認清自我、開始掌握人生選擇權的第一步。而這場關於“美”的討論,對他們來說,也許才剛剛開始,昂貴的價格隻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