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位年輕女子正準備用手機進行現場直播。(視覺中國|供圖)
在黑龍江省雞東縣人民法院,一樁詐騙案的庭前會議已開了將近一個月。
詐騙案被指控的犯罪事實有一起,被告4人。其中3人是深圳一家網絡公司的高管,另外一人是該公司的技術入股股東。
雞東縣人民檢察院指控,上述4人以詐騙男性用戶為目的,開發、運營同城交友軟件,指導、管理375名女主播詐騙9100餘萬元。
2025年6月3日,雞東縣人民法院第一次召開庭前會議。6月12日,法院第二次召開庭前會議,截至7月8日,庭前會議仍在進行。
雞東縣隸屬雞西市,此前,公司的375名女主播已分別被訴至雞西市9個基層法院。
這起雞西警方宣稱大獲成功的特大電信網絡詐騙案,有“不合常理”之處。如果按照法院認定的被詐騙人數計算,有女主播一人就詐騙了將近65萬名男性,也有女主播一人平均每天要詐騙641名男性。
375名女主播中,有354人被判緩刑。
“誇張”
案件材料顯示,2023年2月起,雞西警方赴深圳,將深圳樂播網絡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樂播公司)老板、員工控製,375名女主播也先後到案。
警方發現,該公司主打的產品是交友類App,核心商業模式是男性用戶要與女性用戶進行語音、視頻聊天或贈送虛擬禮物,需付費購買“約幣”;女性用戶聊天不僅不用花錢,還可以按比例將男性用戶消費的“約幣”提現。
在一起係列詐騙案件中逮捕375人並不常見,但從全國範圍看,這並不是逮捕女主播人數最多的同類型案件。2022年,合肥市公安局瑤海分局偵辦一起網絡詐騙案時,共抓獲犯罪嫌疑人470餘人,其中有420餘人為女主播。
深圳這起犯罪嫌疑人眾多、被害人眾多的案件是如何進入警方視野的,公開報道中有兩個不同版本。
2023年2月的媒體報道稱,2022年12月8日,雞西市民宗某報案稱被詐騙,雞西警方於4天後成立專案組,經過近兩個月的工作,尹某寬犯罪團夥才浮出水麵。
2024年7月的媒體報道稱,2022年2月,黑龍江省雞西市公安局新型涉網犯罪偵查分局專案一大隊民警在對本地互聯網信息例行巡查時,發現一則廣告“附近小姐姐100元至300元出,自己談”。當地警方順藤摸瓜,在2022年7月鎖定了樂播公司。
警方究竟如何發現這起線索的?2025年7月7日下午,南方周末記者聯係雞西市公安局,工作電話無人接聽,再次撥打顯示“呼叫失敗”。
在樂播公司涉嫌的這起詐騙案件中,375名女主播到案後,分別被送至雞西全市6個區、1個縣、2個縣級市辦理。
數量如此之多的樂播公司女主播,是如何卷入這起詐騙案的?案卷材料顯示,安徽省合肥市一名男性被害人的經曆頗具代表性。按照其對公安機關的說法,2020年的一天,他用手機看小說時,屏幕上彈出一個廣告,內容是與附近的人約會,同城交友戀愛。
下載之後,就有一個女用戶主動找他聊天,問他在哪裏。女用戶聲稱也在合肥,並且離他很近。此後該男子便持續充值以能繼續聊天。女用戶找各種理由要禮物。他提出見麵,對方則一直推托。
“我不刷禮物,她就不和我說話,也不做我女朋友了。最後我花了很多錢,也沒見上麵,我就覺得我是被騙了。”他對辦案人員說。
這樣的被害人有多少?一份落款於2025年3月26日、加蓋公章的統計表顯示,雞東縣公安局刑偵大隊確認的被害人共有162人。他們的充值金額從187元至196518元不等。
已先行審判的女主播們的判決書卻顯示,被害人數量遠不止於此。
雞東縣人民法院於2024年6月21日作出的判決書顯示,蘇某花一人就詐騙了將近65萬人。
法院認定,2019年4月至2023年2月,蘇某花使用8個賬號,虛構地理位置、姓名、單身等信息,讓男性用戶誤以為可以線下見麵,誘使649892名男性被害人充值587542.76元,與平台分成後非法獲利440657元。法院對其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
按法院認定,蘇某花在不到四年的時間內詐騙將近65萬名男性,這是此次女主播係列詐騙案中被害人最多的一起。即便蘇某花全年全天候在線,折算下來她平均每天都要成功詐騙460.9人。
這還不是最“誇張”的。
雞西另一個基層法院虎林市人民法院於2024年3月6日作出的判決書認定,2019年7月,任某靜就誘騙19230名男性被害人,非法獲利101716元。任某靜犯詐騙罪獲刑一年,緩刑二年。
折算下來,即便任某靜全天24小時無休,她平均每天成功詐騙的人數也不低於641人。
雞東縣公安局刑偵大隊於2025年3月28日蓋章確認的375名女主播判決信息統計表顯示,375名女主播均以涉嫌詐騙罪移送檢法,2024年2月至2025年3月,法院對其中354名女主播判處緩刑,14名女主播判處實刑,另有4人不予起訴、2人單處罰金、1人未達詐騙罪入罪標準但構成幫信罪。判處實刑的14人中,獲刑最重的是李某,她違法所得近300萬元,獲刑四年。
分案
這些女主播的案件陸續處理完之後,公司高管尹某寬、張某寬、應某,以及股東徐某發等4名“主犯”的案件仍未開庭。
直到2025年6月3日,雞東縣人民法院才召開庭前會議。4名被告人中,尹某寬是樂播公司法定代表人,張某寬是該公司的首席執行官,應某是該公司的運營部主管,徐某發經營著另外一家數字科技公司,是深圳樂播公司的技術入股股東。
一位參加庭前會議的辯護人介紹,2025年6月12日,雞東縣人民法院第二次召開庭前會議,截至發稿庭前會議仍未結束。
檢方指控,尹某寬、徐某發二人開發同城社交軟件的目的就是騙取男性用戶錢財,平台向女性用戶推送賺錢廣告,對女主播進行指導、管理、推送男性用戶以進行詐騙,375名女主播與平台共詐騙男性被害人9100餘萬元。
尹某寬的妻子張玲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尹某寬現年47歲,早年先後在兩家互聯網企業做過技術工作,後加入在互聯網行業內頗有名氣的一家公司,該公司的核心產品正是用戶之間的有償聊天服務。
張玲回憶,尹某寬後來離職創業,於2018年4月注冊成立了樂播公司,打算“複製”一款有償聊天的手機社交軟件。徐某發為深圳樂播公司提供了原代碼,並且投資20萬元,成為股東。
起訴書記載,樂播公司開發的App上線後,尹某寬又通過其控製的多家關聯公司先後上架了76款同類型的同城交友App,包括“同城約會”“吱呀”“密多多”等。
案件材料顯示,這些交友App向用戶開放注冊,男用戶如果想跟附近的女用戶聊天,需要先充值購買虛擬幣,再將虛擬幣支付給女用戶,且文字聊天、視頻聊天的價格不同。女用戶收到虛擬幣之後可以提現兌換,但平台要分成,一般抽成比例為25%。這也是這些主打有償聊天服務的交友App的核心盈利模式。
張玲強調,平台注冊用戶隻分為男用戶、女用戶,“平台規則裏並沒有‘主播’這個說法,如果一定要說誰是‘主播’,那每個用戶都是。”
事實上,同城交友類App存在已久,且數量龐大,其商業模式也基本一致,都是在提現時抽成。
黑龍江雞西市警方認定,這其中存在違法犯罪行為。
管轄權爭議
尹某寬、張某寬、應某、徐某發等4名“主犯”的辯護人都表示,將進行無罪辯護。
詐騙案定罪的關鍵之一,在於對被告人是否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這一主觀故意的認定。檢方指控,4名“主犯”開發、運營同城社交軟件的目的就是詐騙男性用戶。
有辯護人稱,同城社交軟件這門生意存在已久,“主觀目的如果認定為詐騙,可以說就否定了這種商業模式。”
但不可否認的是,的確有部分女用戶虛構了地理位置、單身等信息,使男用戶產生可以線下見麵的錯誤認知,進而充值聊天。
一位辯護人介紹,用戶行為和平台責任之間的關係一向是同類型案件中容易產生爭議的問題。“但這個問題在法理上又非常簡單。”該辯護人稱,平台規則的設置、平台運營過程中對涉詐涉黃用戶的封禁,已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平台已盡審核、監管義務,“即便用戶的行為真有問題,行政處罰足以對平台進行懲戒。”
庭前會議中,辯護人還提出,根據最高法2025年4月27日下發的《堅持嚴格公正司法規範涉企案件審判執行工作的通知》,此案的管轄也存在討論空間。
通知第三條明確了各級法院規範涉企案件立案和管轄工作的原則:當事人提出管轄異議,或者下級法院提請指定管轄的,有關法院應當嚴格審查、依法處理,從源頭上防止違規異地執法、趨利性執法司法。
有辯護人稱,已在庭前會議中根據《通知》提出由案發地深圳司法部門管轄此案,但法庭並未回應。南方周末記者向雞東縣人民法院求證,未獲正麵回應。
除了最高法,公安部也已對涉企刑事案件的管轄問題下發了《公安機關跨省涉企犯罪案件管轄規定》。
2025年4月前後,多地公安機關組織學習了這一規定。根據這一規定,如果主要犯罪地難以明確,特別是在受害人為不特定人員或者參與人數眾多的網絡犯罪中,由企業所在地公安機關管轄。
不過,由於樂播公司案件發生在公安部“管轄規定”發布之前,是否適用尚無明確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