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有兩個熱詞你是避不開的,那就是“托舉”和“接住”。
大熱劇集《苦盡柑來遇見你》是“三代女性的托舉”;在綜藝《是女兒是媽媽》中,黃聖依的母親鄧傳理則被譽為“托舉式母愛天花板”;“一代的成功是三代的托舉”經過華大基因CEO尹燁的闡述而成為流行語。而在社交媒體裏,人們討論“托舉才是恩”,尋找“托舉自己的文案”。
近期演員周渝民在談及徐熙媛(大S)時,說“我精神不好的時候,熙媛接住了我”,引發網友共鳴;熱播電視劇《難哄》中桑延那句“不管怎樣我都會接住你”的台詞,也在千萬屏幕前濺起淚水的漣漪。與此同時,“被溫柔接住的瞬間”“我會永遠接住你”密集地在信息流裏出現。
(圖/《苦盡柑來遇見你》)
熱詞的流行總是伴隨著反對的聲音,比如不少人發帖說“真的不喜歡‘托舉’這個詞”。
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使得兩個物理動作變成了抽象的支持與助力?它們和兩年前流行起來的“情緒價值”一起,成為理解年輕人心理繞不開的流行詞。
是焦慮還是托舉?
“托舉”在早期還是一種肉身的行為,指在救援場景之中,用身體支撐他人的行動。諸如“3歲男童懸吊在五樓陽台外,3位托舉哥出手相救”“快遞小哥徒手爬樓托救小童”等新聞中,“托舉哥”都成了見義勇為的英雄。除此之外,該詞更多地被用於教育和家庭場景,如家長“托舉孩子的未來”,將物理層麵的托舉變成了一種隱喻。
我們如何理解“托舉”呢?
先從它物理層麵的意義來看。在《廣州日報》的一篇評論文章裏,作者表明,獨自在家的兒童頻頻出現意外,是“部分家長監護失責”。“家長要認識到照看好孩子是做父母的最起碼的責任”。《北京晨報》也曾經發表評論,稱“別總指望托舉哥,孩子的安全父母責無旁貸”。
然而,父母需要出門工作與照料孩子其實是存在矛盾的。“托舉哥”的頻繁出現,正說明許多家庭都麵臨類似的困境。正如《風險社會》作者、德國社會學家烏爾裏希·貝克所說,工業社會建立在人類勞動力商品化的基礎之上。生產和家庭劃分了各自的勞動領域,形成了對立的組織。
《風險社會》
[徳]烏爾裏希·貝克 著 張文傑 何博聞 譯
譯林出版社,2018-2
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宋少鵬也提出,過去在社會主義國家的框架下,職工隻需要把孩子留在保育院裏即可。市場化轉型之後,和再生產(包括家務、育兒、照料)有關的職能退回社會,也就是退回個人和家庭。而絕大多數家庭隻能依靠家庭內部分工來解決問題。這意味著,再生產風險很大部分必須由家庭承擔。
父母對孩子在養育上的“托舉”,其實也折射出這一難題,即家庭為再生產(育兒)付出巨大的努力。鄧傳理在黃聖依小時候,就對她進行了全方位的素質培養,包括規劃學習方向,安排藝術與體育課程,幫助她積累資源;對女兒婚姻不滿意,卻默默地給她購置了鋼琴和冰箱,送了一套北京的新房;帶外孫10年,讓黃聖依專注演藝事業。即便是到了74歲,她也為幫助離婚後的女兒增加公眾好感度而參加綜藝節目,並為上鏡好看而減重8斤。她在上節目期間依然堅持爬山,來顯示自己“還是能夠和她一起走完最後的路”,“以我的實際行動來證明,對她的一切事情都可以支持”。
黃聖依(前)在綜藝節目中進行表演。(圖/《乘風破浪的姐姐》)
鄧傳理對黃聖依的“托舉”,在今天看來正是非常普遍的“精細育兒”和“密集母職”。
北京大學社會學係教授渠敬東曾經指出:今天教育最大的問題是,國民教育裏最好的資源都退出了教育,每個家庭因此而為市場付出了巨大的成本和代價,“孩子從小就明白,拿高分是用資源換來的”。
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副院長、教授劉雲杉也談到,在中國改革開放40年的時間裏,普通民眾都習慣了向上流動;然而,今天教育作為傳統的上升通道麵臨巨大的不確定性。
在許多獨生子女的家庭結構中,家長不允許孩子失敗,也不接受孩子平庸。就這樣,防止下滑和力爭向上,成為所有階層在代際傳遞當中的日常焦慮。這導致了鄧傳理的“托舉”在女兒成年後依然沒有結束,不僅延續到了婚嫁,還延續到事業和孫輩的養育上。
需要淺層的感動,
更需要深層的變革
和“托舉”一詞類似,“接住”在流行文化中的使用也超越物理動作,常常用以表達情感支持、心理認同和社會互助。
例如,心理學者武誌紅就這樣談到“接住”:“當我們發出聲音的時候就是一股能量,能量被接住的時候,有了回應的時候,就從中性的、灰色的能量,變成了光明的、彩色的能量。如果沒有得到回應,就會變成黑色的、破壞性的能量,會繼續向外,變成不滿、憤怒、對外部世界的攻擊甚至是破壞。”他認為,回應(接住)是愛和力量的來源。
(圖/@武誌紅心理谘詢中心)
如今在網絡環境中,談到“接住”時,往往伴隨著感人的人際互動。例如今年5月,周渝民談及大S對自己的“接住”:2005年,周渝民因為患上抑鬱症,在獨自開車時突然情緒崩潰,發生車禍。大S則在第一時間趕到,不顧偷拍的鏡頭,跪在碎玻璃裏緊緊抱住周渝民。
但正如同“托舉”一樣,備受追捧的“接住”敘事,也掩蓋了某些深層的問題。周渝民的抑鬱症並非個人基因使然,反而和身處的環境密不可分。他曾說他在娛樂圈“看到太多為了目的不顧一切向上爬的人”,而自己卻是“默默幹事”的人,所以在圈子裏總是受欺負。他的抑鬱症與在演藝圈麵臨的高壓狀況不無關聯。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大力渲染大S如何“接住”他,二人的私人感情如何深厚,其實是將係統性創傷個人化。
近期熱播的電視劇《難哄》裏,也有類似的關於“接住”的橋段。女主角溫以凡說,遇到男主桑延後,“夢遊變少了很多,好像壓力也變得不重要了”。她一邊哭泣,一邊感謝男主“不管怎麽樣你都能接住我”。男主角也霸氣回應:“不管怎麽樣,我都會接住你。”
(圖/《難哄》)
但問題在於,溫以凡的夢遊和壓力,一方麵來自父親去世,母親重新組建家庭,導致她長期寄人籬下,在大伯家中不受待見;另一方麵來自她長期受到性騷擾。
這顯示出社會對未成年人的嗬護中,對監護失職的審查程序有所缺失,像溫以凡這樣的寄養兒童變成了製度下的孤兒。
溫以凡以及周圍的多名女孩都受到性騷擾卻沒有獲得幫助,心理問題也沒有得到識別,長期以來隻能自我消化,這都顯示出社會麵對性騷擾時應對機製的不足,也暴露出公共心理衛生服務的缺失。
溫以凡的困境在現實中是可能出現的,然而,遇到像桑延這樣能夠及時“接住”她和治愈她的個體,卻常常是偶然。故而,我們既需要他人的“接住”,更需要製度的兜底;既需要淺層的感動,更需要深層的變革。
(圖/《難哄》)
感動情感不該異化為“情緒價值”
“托舉”與““接住”,這兩個與肉身救援密切相關的動作成為熱詞,或許恰恰反映了當下年輕人正處於某種需要救助的困境之中。
日本評論家宇野常寬在《〇〇年代的想象力》中提到,隨著新自由主義的全球性勝利,以電視劇《魷魚遊戲》、電影《饑餓遊戲》為代表的“大逃殺”文藝範式反映出當下許多年輕人的心態。為求個人生存而相互殺戮,已經成為人們接受的現實。人們意識到,如果不做什麽,就“會被社會殺掉,須以己之力努力生存下去”。
《〇〇年代的想象力》
[日]宇野常寬 著 餘夢嬌 譯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望moutain,2024-11
但是在這個充滿自由卻冰冷的當下,人們依然向往著脈脈溫情,既需要物質上的托舉,也需要情感上的接住。
我們需要小心的是,人們正在把“托舉”和“接住”也變得效率化,變成某種KPI。例如鄧傳理的“帶孫子10年”“減重8斤”,有用數字量化“托舉”力度的傾向。又比如把“接住”的情感關係異化為“提供情緒價值”,如心理學公號“KnowYourself”就曾經列舉出情緒價值的詳細計算公式。這樣,人類情感很可能會淪為Excel表格中的損益計算。
另一方麵,當個體淪為孤立的競爭單元,在不斷變化的世界中有著情感和心理損耗,這一過程通常伴隨著對不確定性的擔憂和恐懼,婚戀以及組成家庭就成為了個體期待的最後的避風港。麵對這樣的情況,社會安全網的重建也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