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先生走了。
這消息來得突然,卻又在情理之中。他向來活得灑脫,死得也灑脫。電話那頭的人說,他走時很安詳。我想象他躺在床上,嘴角或許還掛著一絲笑意,仿佛隻是暫時合眼,隨時會醒來再談幾句人生。
我與蔡先生相鄰而居多年。隔一條馬路,他每每得了什麽好吃的,便打包一份,打個電話來,隻一句:"放在門房,自己下來拿。"話畢即掛,從不拖泥帶水。我下樓去取,總見那食盒整齊地擱在門房老張的桌上,食盒尚溫。
他便是這般人,施惠於人而不以為意,受惠於人亦不掛懷。我行我素四字,他當得起。
後來我搬走了,住處遠了,見麵便少了。但每隔些時日,他仍會來電,約在茶樓相見。一壺鐵觀音,幾樣點心,便可聊上大半天。他說的話,往往出人意表。論美食,他說:"好吃的東西不一定要貴,貴的也不一定好吃。"談人生,他道:"活著已經夠苦了,何必再為難自己。"這些話,初聽平淡,細想卻極有道理。他的屋子裏堆滿了書和字畫,他說那都是他的朋友。

他教我許多東西。如何辨別一條魚的新鮮與否,如何欣賞一幅字畫的妙處,如何在不如意時仍保持心境平和。這些學問,書本上未必有,他卻信手拈來。到現在我也覺得,他是我的人生導師。
最後一次見他,是在酒店。他瘦了許多,精神卻還好。床頭櫃上擺著一盒杏仁餅,他示意我取用。"味道不錯,"他說,"帶些回去吧。"仍是那種語氣,淡淡的,仿佛我們明天還會再見。
如今他不在了。我看著照片裏熟悉的麵容,忽然想起他常說的一句話:"活著的時候開心些,死了也沒什麽可惜的。"他活了八十多歲,按他自己的說法,算是"夠本"了。他一生灑脫,死時也無甚牽掛。留下的,不過是幾本書,一些字畫,還有我們這些受他影響的人。
一切從簡,正合他意。我對著大海鞠了三個躬,陽光正好,我想起他最後一次給我的杏仁餅,尚餘兩塊,放在家裏的櫥櫃中。

蔡先生是極少數人前人後一個樣的。這年頭,台上道貌岸然、台下蠅營狗苟的"君子"太多,像他這般表裏如一的,實在少見。
君子之風,最見於細微處。他從不刻意"做人",反倒處處見真性情。約人吃飯,必先到;答應的事,必定做到。這些小事,今人視為迂腐,他卻奉為圭臬。
他討厭虛偽。見人在席間阿諛奉承,他便低頭吃菜,眼皮都不抬一下。但若是後生小子誠懇請教,他必定傾囊相授。有次某富豪重金請他題字,他推說手疼;轉頭卻給街邊小館寫了招牌,分文不取。
如今想來,他的可貴,正在於不以為自己是君子。他隻是按自己的道理活著,不欺人,不自欺。這般簡單的事,能做到的卻寥寥無幾。
世道越渾濁,清水越顯珍貴。蔡先生走後,我數了數認識的真君子,果然一隻手就數完了。

我原以為自己已經過了會為他人之死痛哭的年紀。這些年,送走過太多人,從最初的嚎啕,到後來的默哀,再到近年的淡然——死亡不過是早晚的事,我常這樣告訴自己。
可蔡先生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廚房煮麵。水沸了,麵條下鍋,手機響了。聽完那頭的消息,我關了火,走到客廳坐下。先是覺得胸口發悶,繼而眼眶發熱,最後竟至於嚎啕起來。這哭來得突然,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
我哭得像個孩子,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哭他的好,哭他給我的那些食盒,哭他再不能與我飲茶談天。哭到後來,自己也分不清是在哭他,還是在哭這世上又少了一個真性情的人。
蔡先生生前最討厭矯情。若是知道我為他哭成這樣,定要笑話:"傻啦,我都八十幾了,夠本啦!"可我還是止不住眼淚。這悲傷來得洶湧,像蓄積多年的雨水,終於決了堤。
哭過之後,我洗了把臉,看著鏡中紅腫的眼睛,忽然想起他常說的一句話:"做人嘛,開心最緊要。"這話他不僅說,也真正做到了。我擦了擦臉,決定出去吃碗雲吞麵——蔡先生最推薦的那家。
死亡帶走了他的人,卻帶不走他留給這世間的味道。麵端上來時,熱氣蒸騰中,我仿佛又聽見他說:"趁熱食啊,涼了就沒意思了。"